纪念李逢春先生：此情可待成追忆／朱嘉华

六月荷花

戊戌暮春。逢春先生驾鹤西去。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还是被噩耗惊诧，泪如雨下。

今年正月十五，我与友人去看望久病中的逢春先生，李夫人琪芳大姐准备了丰盛的菜肴，热情不减的李老努力几次已经很难从沙发上站起来。仅仅三个月未曾相见，八十二虚岁的老人背驼了，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但儒雅依旧，细声慢语一再让我们搛菜，琪芳大姐给我们敬酒，老人再次奋力要起来，我摁住他手臂不让他起身，感觉手臂上已经没有多少肉了。心想，李老来日无多了，心中不免一阵酸楚……

大地回暖，李老捱过了春寒料峭的早春，捱到立夏。我们都以为老人能够慢慢好起来，谁料想在这万木欣荣花香袭人，高原最美的人间四月天里，怀着对河湟大地深深的眷恋，对琪芳大姐万分的不舍李老魂归九天。

（以上照片由王文泸先生珍藏，并洗印大幅装框后赠送与南门峡政府。站立于王文泸先生身后的是李逢春先生）

青海文化界诸多文人雅士前去吊唁，大家以李老喜欢的方式深切怀念这位受人尊敬的河湟才子。灵堂上的挽联表达了对李老逝世的痛惜之情：“不应有恨，已料诗魂入仙籍；切幸相知，长留清誉在江河”——王文泸；“痛失诗海采珠手，远别昆山辨玉人”——靳育德；“清风送文魄，冷月归诗魂”——张君奇；“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寒士堪悲辞旧日；河湟有幸，今犹流韵，野草尚待逢春时”——罗子云；“风骨犹在风云上，诗卷长留天地间”——柳春诚。我也学撰一联：“史海钩沉，日日校书，身疲神倦，春蚕丝尽师千古；河湟觅踪，朝朝裁诗，心苦指凉，先生魂归鹤一声”。

李逢春先生（ 1937.10.15——2018.5.12），字宜农，号耕夫，青海西宁人。系中国国学研究会、中华诗词文化研究所研究员，龙之韵诗书画联谊会常务副会长等。早年从事教育工作，获青海省先进工作者称号。后调入市志办，主编《西宁市志》。著有《西宁历代诗人诗词选注》《土族女诗人李宜晴诗词注释》《西宁史话》《河湟史话》《河湟人物录》《青海诗踪》等。先生国学功底深厚，对河湟文化情有独钟，在挖掘整理青海史志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为河湟史志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使清以来河湟诗词遗存有了明晰的脉络与归属，奠定了应有的文学地位。多年来，先生诗词书画创作颇丰，其作品收入《类编中华诗词大系》《中华诗人年鉴》等典籍，作品集《耕夫诗钞》获国学艺术类金奖、改革开放文艺终身成就奖等。

我与逢春先生相识不过七八载，在这些年的交往中，先生每有新诗，便手机短信分享与我，我仰慕先生学养，敬爱先生人品，也偶而学着唱和，摘录几首如下：

七十七岁初度

耕夫（李逢春）

风花雪月了无垠，转瞬生逢望八春。

骚海泛舟惊浩漫，书山觅径任艰辛。

窗前霜树萧萧影，梦里寒梅淡淡神。

我乃乐天知命辈，举杯邀月共生辰。

和逢春老七十七岁初度（依韵）

朱嘉华

童颜鹤发一诗人，风骨铮铮正望春。

文海钩沉知浩瀚，书山补阙感艰辛。

案前月照茕茕影，笔底龙游奕奕神。

受教无缘生我晚，聆听妙语惜时辰。

甲午闰九月九日

李逢春（耕夫）

敬老宣传匝地来，当年悔设斗批台。

天公为倡人间善，故遣重阳两度回。

依韵耕夫先生甲午闰九月九日

朱嘉华

六出飞花缀玉台，且飞且舞且徘徊。

秋风更解秋翁意，携得重阳去又来。

客 至

耕夫（李逢春）

敲门客踏雪原来，一缕清风扑我怀。

室隘推窗赏索月，兴酣击缶唱《寻梅》。

文章憎命留霜鬓，老病缠身远酒杯。

却忆当年游戏事，飞虹欲揽案头裁。

依韵耕夫先生客至

朱嘉华

室雅兰香扑满腮，诗翁皓首雪皑皑。

案头翠竹如新柳，笔底红梅胜紫槐。

暮雨晨岚观自在，清风明月且开怀。

轻裘肥马随它去，翰墨春秋任我裁。

再访拆迁后故居村落遗址

李逢春

魂牵梦绕老乡邻，白首临风故里晨。

耳畔不闻鸡唱晓，空中却听铁敲云。

新楼拔地冲天起，陋室萦怀入梦频。

携眷何时枕月卧，应怜草色近依人。

依韵逢春老再访拆迁后故居村落遗址

朱嘉华

诗翁兴起访乡邻，无有雄鸡报晓晨。

不见儿童来相问，但听铁塔破红尘。

故园芳草如烟灭，窗下梅花已探春。

莫教冰心空枕月，乡愁入梦更挼人。

一来一往一唱一和间，一位身处边塞学富五车的慈祥学者与国学功底几乎空白、但十分喜爱格律诗词的文学爱好者之间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每当新书出版，先生都会打电话或短信通知与我：“近收到数本小册子，我给您留了一本，待方便时送上。”、“我的《耕夫诗钞》一书已出版，麻烦您方便时来取一下。”每条短信都用“您”，并且郑重其事附上全名，其人格修养可见一斑。因此，我也常到府上探望拜访，并当面求解疑云，先生总是谦虚地说：“请教谈不上啊，我在啥呀没学哈着啊！”而后悉心解答我的问题，使我获益良多。比如我学填的鹧鸪天•端午怀母：“五月佳时似从前，枣花香里柳成烟。兰香郁郁随风去，萱草萋萋伴月眠。/恩如海，爱如山，慈亲隔我九重天。宵宵牵挂寒和暖，梦醒时分心倍酸。”李老指出鹧鸪天三、四句是一副对子，这阕鹧鸪天解决的不错。其实之前我并不晓得这一规则，只因母亲名讳兰，便有了“兰香郁郁随风去，萱草萋萋伴月眠”之句。

记得多年前我从孔网够得一本九成新的《青海诗踪》，为李老所著，说与李老听的时候老人非常惊奇，他说这本书他自己连一本都没有留下，出版社给作者的太少了。当时我留心记下了这件事，又从孔网寻购到一本送给李老，老人家手捧宝卷爱不释手，一会儿翻看一会儿抚摸，就像见到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

古城西宁人杰地灵，民风淳朴民俗高古，清末至民国年间的文人墨客留下许多风雅诗篇。如今一批文人墨客风雅不减当年，每当春暖花开，每当冬至雪临都要进行雅集，他们踏青赏花游山观水，他们凭栏远望把酒临风，时而高歌时而低吟。酒过三巡便开始说书联诗作对，其中李逢春、朱世奎、王文泸、程起骏、轩锡明、张君奇、王文中、沈世杰、罗子云等最为活跃。承蒙各位前辈抬爱，我也有幸多次参与其中，并于2013年暮春九羚庄园雅集后制作光碟以示纪念，据琪芳大姐说，李老十分喜欢，时常观看，并邀请来访的客人观看，大家赞不绝口。每每这样的时刻李老都会有诗：

春日雅集听琴音

恍然空谷出流莺，月夜寒泉漱石声。

雨落莲塘珠露滑，烟笼莽野翠风清。

脱缰意马驰千里，繁树春红耀一城。

我听清音心已醉，何须更饮酒三觥。

文人的心是敏感的，感情是丰富的，性情也是风趣幽默的。记得有一年逢春老招饮，在座的有时年九十多岁高龄的魏明章老先生，魏老耳聪目明声音洪亮，一桌十六人悉数搳拳挡通关，并且赢了关，在众人的赞叹中魏老高兴得忘乎所以，喊七十多岁的逢春老：“来，小李，不服了再来三拳！”众人皆被老顽童笑翻。这对老搭档虽说相差近二十岁，但一点儿也没有文人相轻的陋习，那种惺惺相惜的兄弟情谊真诚而亲切，堪比高山流水，堪比伯牙子期。李老编注的清代青海诗人张思宪诗作《鸿雪草堂诗集》所依据的底本就是魏明章先生收藏的1915年合兴印刷馆排印本。而且，魏老先生还提供了张思宪墨迹影印件等多方面的资料，给予了很大的关心和支持。可见他们都具备了传统的中国文人最高贵的风骨。前年魏老先生辞世，李老倍感伤心，遂赋诗一首以示纪念：

挽魏老明章

伤心知己半凋零，掩袂凌寒又送行。

添座瑶台为颂语，留名文史乃公评。

南冠玄鬓吟蝉句，北阁皤头议政声。

荣辱百年成去梦，文峰伫望晚霞明。

在经受岁月磨砺与风霜侵蚀的日子里，作为一名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他心系国家民族，为祖国而咏唱，为民族而书写，为道义而呐喊。《汶川大地震》《喜全国废止农业税》《咏嫦娥探月卫星》《谒开封包公祠》《谒杭州岳墓有感》《青唐城遗址怀古》《咏西宁新八景》《赞环卫工人》等一系列充满生活气息的诗篇从他笔下倾泻而出。他关注乡土，情系民生，对于社会丑恶现象痛心疾首，《民谣》：“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城中三陪女，多是乡下人。”表达了对乡村姐妹深切的同情与恻隐之心。

李老从前身体硬朗，他曾说起以前家里来客人，夫人刚奉上茶水，他就开始操练酒具，否则觉得慢待了客人。多年前由于痛失爱子，老人身心遭受巨大打击，积郁成疾身体一下子就垮了。当年爱子在中原身患绝症，古稀之年的老人和夫人在医院陪伴孩子度过了难熬的最后时光，这种伤痛无人可解无药可救，老人唯有将这份锥心之痛倾注于诗篇，一遍又一遍咀嚼哀痛：宿郑州：“彻夜寒风紧，徘徊久倚窗。心牵西苑菊，能否胜严霜！”。愁：“愁是无头线，柔肠寸寸缠。更和针纠结，穿出复回穿。”思儿：“少小离家久未回，豫山金水系魂哀。恍闻天际西归雁，似带乡音乘月来。”世上之事有什么比壮年丧妻老年丧子更不幸呢！李老遭遇人生之大不幸而顽强自救，仍然对生活充满信心，对亲眷满怀感恩，在结发夫人过世后写下诸多哀悼诗词，每逢忌日便亲往墓地祭拜，其情感人，其义感天。因果相随，苍天有眼，福报款款而来，老人后半生幸遇良人，贤淑聪慧的琪芳大姐陪伴李老走过了近二十年岁月，他们互敬互爱举案齐眉，李老曾在雅集时悄悄告诉我，琪芳大姐花儿唱得好，于是我鼓动大家盛情邀请大姐唱一首花儿，大姐落落大方献歌数曲，有花儿、河南豫剧，还朗诵了李老诗词。大姐一开口便折服了众人，其音色优美如夜莺，情感饱满似流水，颇有文艺范儿姿态。

近些年，李老身体每况愈下，年近七旬的琪芳大姐不仅操持家里家外，更殷勤侍奉于病榻前，李老心衰严重，基本上每月住院，目睹爱侣日渐憔悴，李老多有不忍，他对琪芳大姐说：“后半生遇到你是我的幸运！我不怕死，就想着多陪陪你，否则你太孤单了，我放心不下……”临终进入深昏迷状态后，任谁呼唤，老人就是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反应，而当大姐深情抚摸李老脸颊，吻着他的额头絮叨：“你放心吧，我会坚强地活下去，会照顾好自己……”爱侣的心语唤醒了李老，老人家睁了睁眼后又陷入昏迷……忠贞不渝、为爱坚守、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这是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操守，是为风骨，是为柔情，是为担当，是为道义！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从灵堂拜别李老时起，古琴曲《阳关三叠》的旋律一直萦绕在脑海里不曾中断，我一遍又一遍在心底里默默吟唱这首古人表达离愁别绪的心曲，在李老仙逝头七的忌日，就让《阳关三叠》送别我尊敬的莫逆之交、良师益友吧！

2018年5月18日

该照片由张永清先生提供

该照片由张永清先生提供

该照片由张永清先生提供

该照片由张永清先生提供

该照片由张永清先生提供

（该照片由靳育德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