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b>酒钢第一座十万立方煤气罐诞生记</b></h1><h3><br /></h3><h3> (纪实文学)</h3><h3><br /></h3><h1> 文/孟梦</h1><h3><br /></h3><h1> 一</h1><h3><br /></h3><h3> 走进酒泉钢铁公司三号门,左手不远处有一座十几层楼高的黑色庞然大物,像一尊傻大黑粗的铁狮子卧在喧嚣的厂区,在漠风中孑然挺立了四十四个年头。</h3><h3> 它,就是酒钢第一座十万立方煤气储存罐,是由中国八冶安装公司建造,一九七五年竣工投产的。</h3><h3> 说起八冶,在祖国西北各省的各个城市,在全国黑色、有色系统,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h3><h3> 一九五五年八冶成立。八冶的第一代职工为了开发大西北,裹着破棉袄,坐着"闷罐子"车,忍着缺吃少喝的艰难,从大东北来到兔子不拉屎的戈壁滩,自己动手挖地窝子,搭干打垒,背几块冰化水,薅一把骆驼草当粮,啃着窝窝头,硬生生地把一片片千年荒原,变成一座座工业新城,建起了铜都白银市,建起了镍都金昌市,建设了青铜峡铝厂、大通铝厂、白银铝厂、白银铅锌冶炼厂、西宁钢厂、格尔木盐场、河西化工厂……当然,也建设了酒钢。</h3><h3> 嘉峪关,是酒钢人的伤心地,也是八冶人的伤心地;是酒钢人的创业城,也是八冶人的创业城。因为特殊的原因,酒钢三上三下,八冶却不止三进三出。一九六四年,酒钢二次上马。一九六六年,八冶开进,建设了高炉配套工程。七十年代初,承担酒钢建设的零二部队撤出,八冶又一次进入。一九七四年开始,在酒钢奋战十年,陆续建设了矿山、料场、选矿系统、煤气罐、炼钢厂、回转窑等工程。</h3><h3> 八冶不仅建设了酒钢,还为酒钢做出了更大贡献。一九八三年,八冶即将撤出,为了使酒钢成为名副其实的矿、铁、钢、材配套的联合企业,八冶除了把自己的第一建设公司的人员主力和设备成建制支援给酒钢之外,还从安装公司、机运公司等几个公司抽调精干力量留给酒钢,让酒钢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安装工程公司。</h3><h3> 跑题了。从酒钢第一座煤气罐,跑到八冶的历史来了。</h3><h3> 之所以跑题是因为现在知道八冶的人已经不多了。曾经叱咤西北、创造了一个个辉煌的中央级国营大型企业,早已如过眼云烟,风光不再!"吃惯了大锅饭"的数万职工,一夜之间下岗的下岗,失业的失业,买断的买断,一只顶天立地的"铁饭碗"轰然破碎……尽管省里给股份制了的董事长、董事们留下了一块八冶的牌子,但彼八冶非此八冶。此八冶不过是挂名的一颗羊头罢了!做为一个曾经的八冶人,我不想让曾经的八冶在历史上销声匿迹。古人还说"雁过留声"呢,曾经的八冶不是雁,是鹰,是翱翔苍空的鹰,是几代艰苦奋斗的职工粗砺的大手放飞的雄鹰!所以,我跑题多写了几百字,算是雄鹰耷拉着翅膀远去后抖落的一片羽毛吧!</h3><h3> 让我们记住这片羽毛。它曾经在酒钢第一座煤气罐上绽放过绚丽。</h3><h3><br /></h3><h3><br /></h3> <h1> <b>二</b></h1><h3><br /></h3><h3> 一九七四年春天,八冶安装公司接到了建造这座煤气罐的任务。这是为酒钢高炉配套的工程。全部建安工作量二百三十万元,设备五十八万元。区区二百多万,现在来说,一个政府低级官员,或是一个企业小小的项目经理的个人存款都不止这个数,但四十多年前却绝对是一项大工程的造价。</h3><h3> 煤气罐重一千三百多吨,罐体四层,直径六十四米,建成后随煤气储存量多少而升降,其轨道都在封闭的水中运行。煤气储满时,四层全部升起,高达六十米。其体积之大、建造难度之大在全国都是罕见的。业内称这样的煤气罐为"湿式煤气储存罐"。所谓湿式,就是为了防止煤气泄漏,用水密封。</h3><h3> 那时候没有什么像样的机械,一千三百多吨各种各样规格、型号的钢铁,全部要用手工煨制、焊接、铆钉而成,还要保证投产后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漏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漏气,那该需要何等高超的技艺、付出何等样的艰辛啊!</h3><h3> 安装公司成立了嘉峪关酒钢工程处。五十名铆工、三十六名电焊工、十六名火焊工、十七名钳工、十一名油漆工及其它配合工种共一百四十多人的施工队伍,从西宁、从白银、从金昌等地的施工现场陆续启程,往嘉峪关集结。</h3><h3> 这些工人,一半以上都和我一样,是一九七一年企业恢复招工后前后脚招收的学徒工,大部分还都在学徒期。</h3><h3> 好在那是一个工人当家作主人的年代。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都以学到一身好技术为荣,加上或高或低都有一点文化,所以,尽管没出徒,却都基本掌握了本工种的技术,有的学徒工甚至超过了师傅。最明显的是起重工、铆工和电焊工,五级工以上的师傅们虽然技艺高超,但由于大多是旧社会过来的,没读过书,技术都是口口相传学来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徒弟们就不同了,起码是初中毕业,不少还是高中生。有的师傅保守,害怕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有的师傅手上有功夫,嘴上说不出来。徒弟们学技术就全靠嘴快腿快眼快手快自己琢磨,也应了那句老话"学艺不如偷艺"。师傅怎么干,看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再努力多动动手,名义上没出徒,师傅和领导早不把他们当徒工使用了。</h3><h3> 那时的酒钢三号门外,没有高楼,没有街道,没有现在这么热闹。迎接八冶人的只有零二部队带不走的几栋没有门窗的破烂营房。</h3><h3> 忘了六月底还是七月初的一天,我也来到这里报到。扔下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行囊,我和每一个来报到的职工一样,先去看看施工现场。</h3><h3> 空荡荡的三号门内,一片荒凉,没有任何建筑,没有任何设施。遍地的鹅卵石在午后炎热的太阳下,散发着炙人的热气。漠风有些萧瑟了,一阵阵掠过骆驼草丛,发出尖利刺耳的啸声。远处的高炉舞动浓烟淡尘编织的飘带,一股一股升上蓝得透亮的天空,似乎欢迎八冶这些久违了的朋友。</h3><h3> 最先到来的工友已经在空旷的戈壁滩上搭起了两间干打垒房,我知道,这是打更房。还没有通电,屋里黑黢黢的,只住一个人,为的是看守不断运来的钢板、槽钢、角铁、工字钢……</h3><h3> 制作这么大一座煤气罐,需要有大型剪板机、滚床、刨边机等机械,加工车间需要大吨位天车,施工现场需要大型龙门吊,可是八冶安装公司一样都没有,有的机械甚至见都没见过。倾尽全力,集结到位的只有一台十六吨轮胎吊,一台自制的塔吊,一台需要修理的坏天车。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后来,我经常问自己,那时的八冶人没有金刚钻,就凭这么一个穷酸的不能再穷酸了的家底,就凭一多半的学徒工,怎么就敢揽那么大的"瓷器活"?</h3> <h1> <b>三</b></h1><h3><br /></h3><h3> 一九七四年九月二十六日。阳光明媚,蓝天如洗,秋天的戈壁滩气候宜人。煤气罐的第一块底板起吊了!</h3><h3> 担任起重总指挥的是八冶起重工的祖师爷,人称"孙八级"的孙佑增。大字不识一个的他,北满时就是八级工。我刚参加工作也是起重工,不过没分到他的组。他是另一个起重组的组长。我们组的组长是他的徒弟,山东梁山人,精瘦精瘦的一个老头。我是精瘦老头的徒弟。起重这个行当不论辈分,若论,我还得叫孙八级师爷呢。</h3><h3> 师爷还有一个绰号孙二虎。东北话的"二虎"就是做事"楞"、胆大、什么都不管不顾,就像西北人说的"二球"。只是"二球"明显是贬义,二虎倒有一份尊重、一份仰慕在里面。</h3><h3> 孙二虎在八冶是一个传奇,我刚到组里时,每天听到的都是他的故事。说北满时候,给日本人干活,现场有一幢几十米高的大烟囱碍事。日本人束手无策的时候,刚干了三年起重工的他一拍胸脯说了一个字"挪"!他师傅不知是爱还是恨,张嘴骂了他一句:"你个二货愣头青,干啥虎招招的!"二虎的绰号就是从这来的。 二虎的本事还真不是吹的,他领着十几个人起"抱子"、推绞车,愣是用百十根大腿粗细的钢管,十几条钢丝绳就给大烟囱搬了家。</h3><h3> 我曾以他为原型写过一篇名为《二虎》的小说,结尾用的就是这个传说。《新疆文学》本来已经发稿了,总编无意中看到,认为结尾过于夸张,说"牛皮吹破天了"(责编信中原话),大烟囱怎么能挪动!遂撤稿让我改结尾,我没有改。后来,给了东北的《五月》。《五月》的编辑在鞍钢当过工人,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没过几天,一个字没动就发了。</h3><h3> 后来在煤气罐施工现场,我两次亲眼目睹了孙二虎那股"虎招招"的劲儿。一次是罐体三层吊装的时候,上面需要挂一个三吨十二米长链的手拉葫芦,五十多岁的孙二虎不放心别人上去,自己背着几十斤重的葫芦,爬上十几米高的罐壁,又踩着六十四米长、尺把宽的槽钢钢梁,三步两步跨到中间挂好了葫芦。当时看他在高空,踩着颤悠悠的钢梁健步如飞,我的后背和手心里都是汗。工友们说,这是他的家常便饭。另外一次是煤气罐即将竣工,拆除外面脚手架的时候。最上面拆杆的工人失手,一根杉木杆子掉下来,眼看就要砸向底下干活的人,人们都惊呼起来。他正在脚手架中间干活,距离往下掉的杆子有五六米远。只见他蹭蹭蹭地跨了几步,一条胳膊挎住一根竖杆,一条胳膊飞快地搂住正往下坠的杆子……一场不可避免的事故避免了,他搂住木杆的胳膊却拉伤了,肿得像脚手架杆子一样粗。</h3><h3> 第一块底板起吊这天,孙二虎特意穿了一套崭新的蓝色劳动布工装,戴了一顶新安全帽,手中的两面指挥旗也是簇新簇新的,红的似火,绿的滴翠。随着他吹出鸟叫一般好听的口哨声,钢板徐徐落下,人们欢呼起来酒钢第一座十万立方煤气罐正式开工了!</h3><h3> </h3> <h1><br /></h1><h1> <b>四</b></h1><h3><br /></h3><h3> 煤气罐水槽底板由六十一块钢板拼接而成,有一万多米焊缝,既要保证底板平整,又要保证焊缝不漏水。传统的方法,平整钢板全靠铆工用大锤一锤一锤敲平,一块钢板要八个铆工敲一天。平整钢板的是铆工二组,组里回民同志多,平时干活威猛,舍得大把子下力气,素有回民支队之称。几天下来,一个个大锤抡得胳膊都肿了,却没调平几块钢板,还让电焊组窝了工。</h3><h3> 大家都十分着急,照这速度,光是罐底起码要干两三个月。这怎么行呢!铆工二组开了几次会,都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天下班,赶上酒钢厂区修整道路。当看到压路机滚过柏油路面的时候,副组长曹务玉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用压路机替代大锤。这个想法让他兴奋不已,顾不上回家,就找领导汇报去了。领导立即联系酒钢,借来一台压路机实验,结果让人非常满意平整一块钢板只用了几分钟,而且比大锤敲出来的更平整。</h3><h3> 这下,年轻的电焊工们也来了精神。要知道,三十六个人的电焊组,平均级工不到一点七级,而且女徒工居多。为了焊接保证质量,他们进入工地后,就一直不停地苦练手艺。工作服被焊渣烧得一个洞连着一个洞,高腰解放鞋被焊渣烧的千疮百孔,脸被焊烟熏得又黑又肿,眼睛被焊弧灼得通红通红,一块块废钢铁被他们焊了一遍又一遍。下班路上他们自嘲说,"远看是逃难的,近看是要饭的,仔细一看是八冶烧电焊的"。几个自认为"笨鸟"的女徒工,总是"先飞",每天早晨不到六点就到现场开焊,中午扒拉口饭接着焊,晚上别人下班了她们还要焊几个小时。路灯点亮了,她们说,那是她们撒出的焊花;星星出来了,她们说那是她们把焊花撒到了天上……</h3><h3> 正式开工不久,戈壁滩的严冬就逼近了嘉峪关。按计划,煤气罐要在冰冻之前完成安装,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试水。考虑到天气原因,和落实省上工业学大庆经验交流会精神,酒钢基建指挥部决定提前七天试水。</h3><h3> 这天是十一月十三日,离试水只有七天,但是水槽还有三层壁板没有安装焊接。工程处党总支在现场召开了动员大会。号召党团员带头,包括机关后勤人员,能上现场的都上现场,为提前试水贡献力量。会后不少人都怀疑任务能否完成,有人甚至说,七天干完这么大的工作量,是痴人说梦。</h3><h3> 事实证明,八冶人不是痴人,而是敢想敢干的英雄汉!当年的我,作为一个年轻的宣传干部,见证并记录下了那一个个沸腾的日子。</h3><h3> 彩旗、标语上现场了。五彩缤纷的旗帜下面,飘荡着激动人心的口号:</h3><h3> "抓革命,促生产!"</h3><h3> "不闲一个人,不误一分钟,为了大罐早试水,一个萝卜几个坑!"</h3><h3> "拼命拿下三层板,不让酒钢车晚点!"</h3><h3>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h3><h3> ……</h3><h3> 广播喇叭上现场了,昂扬的歌声伴着一个个正在发生的感人的故事:</h3><h3> 老起重工浦金海放下正在生病住院的孩子,赶到现场吊装水槽壁板;</h3><h3> 青年工人张金生家里来电报,他藏起电报,像没事人似的继续干活;</h3><h3> 共青团员乔生武扭伤了腰,直到站不起身才被工友搀回宿舍……</h3><h3> 铆工一组组长李振文气喘病犯了,高烧近四十度,到卫生所打了个退烧针又回到现场。李振文和孙二虎一样,都是旧社会过来的老工人。用当时的时髦话、也是实实在在的话说,是苦大仇深的老工人。解放后一直都是省里、冶金部的劳动模范、人大代表。铆工行里有句话叫"十铆九聋"。李振文也不例外,耳朵背得厉害。领导命令他回家,他听不清就乱打岔。领导指指回家的方向,让他走,他反而往脚手架上爬。嘴里还念叨着,共产党员轻伤不下火线,死也要死在大罐上……</h3><h3> 现在的人可能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工人,也可能说是"作秀"。我在这里负责任地告诉大家,那个时代的工人的的确确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纯粹、这么实在。他们只知道拼了命干活,不会"作秀"。那时,"作秀"是会被人所不齿的。当然,那时没有"作秀"这个词。</h3><h3> 铆工组分成两班作业,每班工作十二小时。在铆工组的带动下,电焊组、起重组也主动分成两班; </h3><h3> 技术员龚大林在现场检查质量时,腿被钢板划破了一块四指长、一指深的口子,鲜血直流……龚大林是个"摘帽右派",也是煤气罐工程的总设计师、技术总负责人。接受任务后,他曾带人去上海学习,但看到的只是一个储量几千吨的小煤气罐,和酒钢这么大的煤气罐没有可比之处。所以,他按他的意愿设计了这座煤气罐的建造施工。施工中,他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泡在工地,随时解决遇到的问题。这座煤气罐倾注了他一生所学,也是他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工程竣工后,他就因累病倒了。后来,我调离了八冶。二十多年前我去金昌市看望母亲,在楼下见过他一回。他半身不遂了,瘦的只剩一把骨头,那只伸不展的手拄着拐杖,另外一只手紧紧攥着我的手,和我说了一会话。他说话已经不清楚了,断断续续说的还都是酒钢的煤气罐。一边听,我的眼泪一边扑簌簌往下掉。前不久,为写这篇小文,给我那时的同事打电话,才知道他走了多年了。病中,他写过两万多字的《酒钢十万立方煤气罐施工总结》,至于总结的去处,就不得而知了。我知道,他是想给八冶留下点什么。但他哪里知道,后来的八冶哪里还需要他写的那些!</h3><h3> 十一月十九日,试水前最后的冲刺时刻。老天爷仿佛有意考验八冶人的意志,上午突然狂风大作,黄沙漫天。手指盖大小的石头噼里啪啦打在安全帽上,打在人脸上,打在钢板上,如冰雹一般。人们被风刮的站不稳脚,睁不开眼,耳朵里都灌满了沙粒。起重工的祖师爷孙二虎仍然坚持在十几米高、尺把宽的钢梁上指挥吊装;"回民支队"的铆工匠们仍然在高空抡着大锤;年轻的电焊工们手中的焊把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弧光,把浑黄的天空撕开一道道口子。偌大的工地上,仍然是一片繁忙的景象。</h3><h3> 大风肆虐了三十六个小时,八冶人在风中坚持了三十六个小时。没有人退缩,没有人有怨言,没有一个人要加班费,一切都是奉献、无私的奉献!煤气罐竣工后,工程处劳资组有个统计,十三个半月紧张施工的日子里,参与工程的工人、干部、技术人员不计报酬,义务加班达六千七百三十八小时,等于多干了两年还多。</h3><h3> 这就是八冶精神,这就是大庆精神,更是那个时代的时代精神!</h3><h3> 多少年后,有人砸烂了职工的铁饭碗,还找理由说国企的职工懒,吃惯了大锅饭。我想问,世界上哪里有这么"懒"的工人?哪里有这样的"大锅饭"?</h3><h3> 十一月二十一日。煤气罐水槽通过了最后的打压试验,终于试水了。</h3> <h1> <b>五</b></h1><h3> </h3><h3> 水槽试水后,还要把水排出来才能继续施工。十二月二日,开始排水后的第三天晚上,嘉峪关气温骤降。北风凛冽,滴水成冰。突如其来的寒流像一个恶魔,一会功夫就把排水管道冻住了。</h3><h3> 这时,水槽内还有二十多公分深的水没有排出,水下还有四五公分厚的铁锈泥污,如果冻在里面,只能停工,再开工要等到来年开春以后,工期起码耽误三个多月。更揪心的是,罐底一万多米的焊缝有被冻裂的危险。那可就出大事了!</h3><h3> 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风越刮越大,寒流还在加剧,水槽里的水迅速凝固,成了冰激淋状,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结成实实在在的冰。关键时刻,担任排水任务的铆工二组派人向工程处党总支汇报,并建议立即开启阀门井的阀门,让水流入井里,再组织人手往外淘水。正在开会的党总支领导们同意了这个建议,并立即终止会议,奔赴现场指挥抢险。</h3><h3> 总支书记临走时命令我打开广播喇叭,号召全体党团员、全体干部职工穿上雨靴,到现场排水。顿时,整个工程处闻风而动,已经熄灯的房间拉亮了电灯,睡了的同志踢开温暖的被窝,不大功夫就聚起一百多人。</h3><h3> 各个工程队的党、团支部首先带领党团员拎着脸盆、水桶,扛着扫帚、苕帚赶到现场,带头进入煤气罐内排水。</h3><h3> 要进入罐内,就要从罐外的铁梯爬上罐壁,再从里面的铁梯下到罐底。内外的铁梯都是十几米高,而且梯子镫上都结了冰,脚踩上去直打滑,加上天黑,看不清梯子抓手,上下十分危险。为了防止出现意外,电工师傅赶快拉了一条临时电线,按上几盏探照灯才驱走黑暗,把罐内罐外照的雪亮。</h3><h3> 铆工师傅魏孝林带着徒弟王克忠、许泽荣抢着去开排水阀门,拧了半天纹丝不动。三个人合力再一用劲,阀门突然开了,水哗的一下喷出来,从头到脚浇了他们一身。水顺着脸颊流下来,瞬间成了一溜冰柱,衣服也成了冰封的盔甲,冻得他们哆嗦着说不出话来。</h3><h3> 阀门虽然打开了,但因为水已经凝固,排水还是不畅。很多同志雨靴顾不上穿就跳进冰水中,拿脸盆的舀水,拎水桶的提水,手里没工具的用脚拨拉着搅水破冰。水溅到身上,马上就冻成冰珠。湿透的裤腿,冻成了冰筒。有不少同志没戴手套,手冻的红里透紫。</h3><h3> 最早进到罐里的共产党员李洪涛师傅是电焊组长,他看到罐里已经进来的二十多人都是各自为战,毫无章法,蹚过水的一会又漫回来,堆起的污泥一会又摊开来。于是,他大声喊着把人分成两队,一队用扫帚扫水、用脚蹚水,把水往排水阀门那边赶;一队用铁锨铲冰除泥,把冰泥堆成堆运出罐。即便这样,水还是排得很慢。照这样干法,怕是到天亮水也排不完。</h3><h3> 正当大家焦急的时候,酒钢消防队的一辆消防车来帮忙了。一问才知道是一队队长刘和斌请来的。别看刘队长平时大大咧咧,高门大嗓,外号"刘大炮",关键时候心还挺细的。</h3><h3> 消防车的加入迅速加快了排水的进度,罐底很快露了出来。但也更加危险,扫帚扫过、脸盆铁锨刮过,罐底立马结冰,人的脚一挪动就摔跟斗。</h3><h3> 好不容易清理干净罐底,要爬出罐的时候,很多同志才发现自己的脚冻僵了,失去了知觉,根本抬不起脚,更上不了梯子。最后,只得让上面的人拉着胳膊,下面的人举着腿,小心翼翼地连扯带拽弄了出来。爬出罐的每一个人身上都冻透了,鞋和袜冻到一起,脱也脱不下来。身高一米八的大个子李洪涛刚下梯子,一屁股坐下去再也爬不起来,总支书记拿过根棍子帮他敲裤子上的冰,没怎么使劲,裤子竟从膝盖往下敲下来一截……。 </h3><h3> 这些,都被来支援排水的酒钢消防队黄指导员看在眼里。泪水,噙在他眼眶里打转。听说,回去后他专门开了大会,给全队介绍八冶人深夜排水的拼命精神。</h3><h3> </h3> <h3><br /></h3><h1> <b>六</b></h1><h3><br /></h3><h3> 下料是煤气罐制作的第一道工序,也是摆在铆工匠面前的第一只拦路虎。以前下料,用的都是投影放线的方法,干的最大的活直径都没超过二十米,而煤气罐直径六十四米,别说投影放线,就是这么大的施工平台都没办法设置。外地资料显示,这样大的工程得先机算,再放样下料,需要配备八到十名技术员。可承担制作任务的铆工组别说技术员,二十名工人里有文化的也没几个。组长把任务交给了老师傅谢成彪和三个文化高的青年工人。老谢学徒时就比别人聪敏,从事下料工作已经二十多年了,有丰富的经验。三个下手不但肚里有一定的墨水,跟着老谢也好几年了。他们从实践入手,学习计算,趴在冰凉的钢板上一遍一遍演算,一遍一遍放小样,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下料方法。不但很快投入生产,还充分利用边角废料,套划套裁,两个月还节省了二十多吨钢材。技术总负责的龚大林知道后,不相信这是真的,赶到制作现场验证后,连声称赞说:"还是毛主席说得对,真是实践出真知,卑贱者最聪明!"</h3><h3> 大罐圆不圆,水封是关键。这么大的煤气储存罐,要想不漏水,不漏气,罐体制造一定要"圆",越圆越能在投入运行时严丝合缝,不漏水、不漏水。罐体能不能圆,就看水封严不严。水封严不严,煨制制造水封的钢材是关键。</h3><h3> 制造水封要用二百五十多吨各种型号的槽钢、工字钢、角钢等,这成千上万米的型钢,每一米都要煨制。那时,没有任何施工机械,全都要靠铆工匠们人工煨制。</h3><h3> 最先煨制的是一百多吨槽钢。开始,铆工组在火焊组的配合下,先用火焊把槽钢烧红,再用油压千斤顶顶、用大锤砸,一边煨一边给槽钢浇水降温定型。铆工匠们把这叫"铁娃娃"作业法。"铁娃娃"就是千斤顶。</h3><h3> 那时正值数九寒冬,浇到槽钢上的水流下来就结了冰。不但负责压千斤顶的同志受罪,煨制的槽钢也达不到设计要求,不是扭了劲弧度不够,就是出现硬弯、皱褶。铆工匠们一次次实验,一次次开会那时叫诸葛亮会,集思广益寻找解决的办法。技术总负责人龚大林也带着技术人员亲临煨制现场,查问题找原因。</h3><h3> 不知经过多少次实验,"铁娃娃"工作法获得了成功。铆工匠们重新制作胎具,把火焊烤槽钢外面改成烤里面,增加了三台三十吨液压千斤顶,长距离顶压,终于煨制出了合格的产品,还提高了功效五倍,为后面煨制工作积累了经验。</h3><h3> 大型角钢劈八字煨弯是煨制工作中最棘手的任务。煨制前,先要把角钢劈开成大于九十度的八字形,然后再上工作台煨出合适的弧度。这个工作需要上大炉把角钢烧红。可是,大炉点着了,连台鼓风机都没有,更没有用来煨制的工作平台。</h3><h3> 好容易自制了鼓风机,借来了工作台,酷热的天气又考验起了铆工匠们的意志。戈壁滩的夏天没有一丝风,空气干热干热,大炉喷射出六尺高的烈焰,炙烤的人睁不开眼睛,路旁温度超过了五十度,别说抡着大锤干活,就是从炉前走一遭,脸都烤得生疼。工作服烤糊了,手套烧焦了,手背、胳膊上烫出了血泡。为了不耽误工期,铆工组把人分成几拨,这拨人上去抡几锤下来,那拨人马上冲上去再抡几锤,终于圆满完成了任务。</h3><h3> 水槽壁板用的是二十五毫米厚的钢板,焊接前需要刨边,从兄弟单位借来一台旧刨边机,一块钢板没刨完就坏了。火焊组主动要求用火焊割枪切割,工程处批准了他们的要求。老工人郁德茂创造了一次切割破口的方法,大大提高了功效。七个火焊工硬是用割枪,一条边一条边地切制了二百五十五多吨钢板,而且质量不比刨边机刨出的差,这就是放在现在,也不能不说是个奇迹!</h3><h3> 煤气罐能不能顺利升降,就看四节罐体上的一百二十八根导轨的平行弯曲度是不是准确,导论间隙是不是合适,有丝毫差错都会卡壳,煤气充满了罐体升不上去,缺气时罐体降不下来,甚至酿成重大事故。</h3><h3> 工厂里有句话"紧车工,慢钳工,吊儿郎当是电工"。煨制导轨和安装导轨、导轮这么精细的任务,当然非"慢钳工"莫属。组长陈锦章是个老钳工,曾在白银公司、金昌公司和西宁钢厂等设备安装工程中立下过赫赫战功。酒钢煤气罐调他担纲可以说是点对了将。导轨由他亲自带人煨制,自然不会出现丁点差错。委托外地加工的导轮一到,他就发现不对,安装了几只后一试,果然不符合要求。因为试升时间已定,退回重做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自己解决。陈锦章亲自上阵,带着几个徒弟做了个简单胎具,一个轮子一个轮子地修理,一锉刀一锉刀地打磨,经过一百多次校正,才保证了罐体准确运行。</h3> <h1> <b>七</b></h1><h3><br /></h3><h3> 建造一个钢铁的庞然大物,焊接在煤气罐施工中占了最大的工作量,整个工程下来,光电焊条就用了三十九吨。如果一根一根接起来,可以从北京到天津接个来回还长二十四公里,每个电焊工焊了差不多有五公里。尤其令人赞叹的是,用了这么多焊条,焊条头却很少。这要归功于组长"二老滕"。"二老滕"叫滕传烈,他哥哥叫"大老滕",是人高马大的铆工匠。哥俩在各自行当里,都是一把好刷子。八冶这样东奔西跑的企业,一家子兄弟姐妹、甚至爷孙几代人都在一个单位工作的很多。为了好区分,几乎都有个外号。那个时代,一家子在一起是好事,可后来企业改制就惨了。一家子都下了岗、都失了业,一下子都成了低保户……扯远了。</h3><h3> 前面说过,电焊组的年轻人占一半还多,特别是女徒工更多。煤气罐这样的工程,不但焊接量大,而且活复杂。平缝、立缝、侧缝、环缝等等,什么焊缝都有;平焊、立焊、仰焊、卧焊、蹲焊等等,什么焊姿都得会;槽钢、工字钢、角钢、圆钢、厚薄钢板等等,各种材料一应俱全。所以,焊工一报到就开始了紧张的练兵。</h3><h3> 有一天,"二老滕"发现徒弟们只顾练习电焊技术,全然不知节约焊条。一根焊条没点几下,手指一松就扔了,半截子、大半截子的焊条到处都是。"二老滕"又心疼又生气,于是他一根一根捡起来,两天就捡了几箱子。第三天早上,他把这些焊条摆在班前会上,搞了个展览,给大家算了一笔账:照这样浪费法,工程干完,国家可能白白损失几十吨焊条。</h3><h3> 那时候,工人还是国家的主人。听了这笔账,大家震惊了,纷纷表示再也不浪费焊条了。团支部还借这个机会,开展了一场练兵竞赛,除了练手艺,还比节约,提出了"把每根焊条烧到最后一厘米"的口号。</h3><h3> 说起电焊,不得不说说党总支副书记孔宪相同志。孔副书记,人矮声高,山东人。如果他不说话,谁也看不出他有山东大汉的基因。</h3><h3> 孔副书记是个以身作则、吃苦在先的好领导。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要带着机关干部去现场义务劳动。特别是最近,他的家属刚刚转了城市户口,老婆孩子吃上了商品粮。他工作起来更加积极、更有劲头。</h3><h3> 那天下午,他下班已经很晚了,回到家见晚饭还没有做好,随手扯了一张老婆刚烙好的饼就出了门,边吃边吆喝刚从食堂吃完饭的机关干部去现场。</h3><h3> 天色渐渐黑了。几十米高的罐顶上焊花飞溅,像是抖落了满天星斗。孔书记带着大家爬上罐顶,每个电焊工后面安排了一个机关干部。焊工在前面焊,干部在后面用小锤子砸焊皮子。偌大的弧形罐顶上灯光昏暗,钢板还特别滑,焊工一边焊,一边叮嘱后面的人注意安全,别滑下去。小心翼翼地干到十点多,大家才收工各自回家。我回家刚躺下,处里就派人通知马上去开紧急会议。会议室里,烟气腾腾,总支领导、行政领导都到齐了,每个人都不说话,只是闷头抽烟。书记神色异常,十分严肃地叮嘱我认真做好会议记录,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都不能拉下。</h3><h3> 原来,义务劳动结束后,现场打更的杨师傅去罐里例行检查。手电筒一照,看见黑乎乎的罐底角落里好像有个人翘着腿,仰头睡觉。杨师傅走过去轻轻踢了那人一脚说,别人都下班了,你怎么还睡!那人一动不动。杨师傅往他脸上照照,猛然发现是孔副书记。罐底刚铺了厚厚的一层防腐沥青,孔副书记的头一半嵌入沥青里。人已经没气了。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罐顶摔下来的。</h3><h3> 安全生产是企业的大事。任何时候出了这样的事,都要第一时间分析责任,处分责任人。会上,好半天都没人发言,谁都不知道这个责任怎么负、谁来负。后来,主任沈文行说话了:不管说什么,人已经没了。责任都在我!沈主任说完,我在记录本上记了一句:每个人的眼圈都红了。会议决定,上报总公司,给孔书记家属安排正式工作。事后不久,工程处的主要领导都背了一个处分。</h3><h3> 如果说电焊工让煤气罐长大成了巨人,那么,油漆工给巨人穿上了衣裳。为了煤气罐长期使用,每一寸罐体都要精心除锈、打磨,防锈漆、沥青漆要刷四五遍。工程结束,共使用油漆二十一吨,十一个油工每人刷油将近两吨;刷油面积十三万平方米,按一米宽展开,长度达二百六十华里。</h3><h3> 油工组除了组长赵兴隆外,基本都是梳着小辫子的姑娘,有的还不满二十岁。人们都说,老赵是娘子军里的"党代表"洪常青。这话说得也名副其实,老赵是入党多年的老党员。这帮娘子军还真厉害,无论是爬进四层罐与罐中间刷罐壁,还是下水刷罐顶,或是爬高刷顶梁,她们都不怕危险,一丝不苟,该刷几遍就刷几遍。她们的口号是"不漏刷一遍,不漏刷一刷子"。</h3><h3> 罐体之间的壁板要求刷两遍环氧酯膠液、两遍环氧沥青漆。这两种油漆毒性很大,呼吸后会引起恶心、头晕,甚至麻醉。特别是在只有一胳膊宽的罐缝里,刷漆时熏得人站都站不住。没有通风设备,没有防毒面罩,姑娘们只能用药棉堵住鼻子,从这头钻进去刷一阵,就赶紧从那头钻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再钻进去刷一阵。后来只要说起来,"党代表"总是连连摇着头说,那真不是人干的活,过后想想,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扛过来的!</h3><h3> 煤气罐完工前,水槽里装满了水,水深超过十米。姑娘们要乘上自制的小木筏,进入黑洞洞的罐内,一手紧紧抓住拱梁,一手拿起油漆刷给罐顶里面刷防锈漆。姑娘们个矮,刷罐顶都得翘起脚跟。木筏晃过来晃过去,稍不留意就会掉进水里。</h3><h3> 顶梁长六十四米,只有一巴掌多宽,十几层楼高。风大的时候,顶梁自身都颤悠悠的。别说爬上去干活,看着都眼晕。姑娘们不但爬上去,还得一手提着油漆罐。不但刷上面,还得歪着头刷侧面,头探下去刷下面。下面的人看着,都替她们捏一把汗。写煤气罐总结时,我去她们组采访,问她们怕不怕,姑娘们红着脸异口同声地说,咋不怕呢,刷一刷子心就咯噔一下,再回头看看安全带,就怕安全带不小心脱落了掉下去!</h3><h3> 我问"党代表"怕不怕,他倒是说出了姑娘们的心里话:"如果心里想的总是自己,就是一马平川,腿肚子也会发软;如果心里装的是国家,是社会主义建设,再高再险也敢登攀!"</h3><h3> 他的话,赢得娘子军好一阵热烈的掌声。我知道,那是发自内心的。</h3><h3><br /></h3><h3><br /></h3><h3> </h3> <h1> <b>八</b></h1><h3> </h3><h3>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h3><h3>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一日。又一个收获的季节来到了。这是煤气罐试升的日子。那天,也是艳阳高照,晴空如洗。煤气罐现场彩旗飘扬,人声鼎沸。酒钢的领导来了、基建指挥部的领导来了、八冶的领导来了,工程处的职工能来的也都来了。</h3><h3> 煤气罐总设计、技术总负责人龚大林宣布试升开始。人们屏住呼吸,不错眼珠地看着煤气罐缓缓上升。</h3><h3> 不知过了多久,煤气罐升到了十几层楼高。一次试升成功!有人高声欢呼起来。</h3><h3> 酒钢第一座十万立方煤气罐诞生了……</h3><h3><br /></h3><h3> 2018.5.16 初稿</h3><h3> </h3> <h1> <b>酒钢第一座十万立方煤气罐诞生记</b></h1><h3><br /></h3><h3> (纪实文学)</h3><h3><br /></h3><h1> 文/孟梦</h1><h3><br /></h3><h1> 一</h1><h3><br /></h3><h3> 走进酒泉钢铁公司三号门,左手不远处有一座十几层楼高的黑色庞然大物,像一尊傻大黑粗的铁狮子卧在喧嚣的厂区,在漠风中孑然挺立了四十四个年头。</h3><h3> 它,就是酒钢第一座十万立方煤气储存罐,是由中国八冶安装公司建造,一九七五年竣工投产的。</h3><h3> 说起八冶,在祖国西北各省的各个城市,在全国黑色、有色系统,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h3><h3> 一九五五年八冶成立。八冶的第一代职工为了开发大西北,裹着破棉袄,坐着"闷罐子"车,忍着缺吃少喝的艰难,从大东北来到兔子不拉屎的戈壁滩,自己动手挖地窝子,搭干打垒,背几块冰化水,薅一把骆驼草当粮,啃着窝窝头,硬生生地把一片片千年荒原,变成一座座工业新城,建起了铜都白银市,建起了镍都金昌市,建设了青铜峡铝厂、大通铝厂、白银铝厂、白银铅锌冶炼厂、西宁钢厂、格尔木盐场、河西化工厂……当然,也建设了酒钢。</h3><h3> 嘉峪关,是酒钢人的伤心地,也是八冶人的伤心地;是酒钢人的创业城,也是八冶人的创业城。因为特殊的原因,酒钢三上三下,八冶却不止三进三出。一九六四年,酒钢二次上马。一九六六年,八冶开进,建设了高炉配套工程。七十年代初,承担酒钢建设的零二部队撤出,八冶又一次进入。一九七四年开始,在酒钢奋战十年,陆续建设了矿山、料场、选矿系统、煤气罐、炼钢厂、回转窑等工程。</h3><h3> 八冶不仅建设了酒钢,还为酒钢做出了更大贡献。一九八三年,八冶即将撤出,为了使酒钢成为名副其实的矿、铁、钢、材配套的联合企业,八冶除了把自己的第一建设公司的人员主力和设备成建制支援给酒钢之外,还从安装公司、机运公司等几个公司抽调精干力量留给酒钢,让酒钢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安装工程公司。</h3><h3> 跑题了。从酒钢第一座煤气罐,跑到八冶的历史来了。</h3><h3> 之所以跑题是因为现在知道八冶的人已经不多了。曾经叱咤西北、创造了一个个辉煌的中央级国营大型企业,早已如过眼云烟,风光不再!"吃惯了大锅饭"的数万职工,一夜之间下岗的下岗,失业的失业,买断的买断,一只顶天立地的"铁饭碗"轰然破碎……尽管省里给股份制了的董事长、董事们留下了一块八冶的牌子,但彼八冶非此八冶。此八冶不过是挂名的一颗羊头罢了!做为一个曾经的八冶人,我不想让曾经的八冶在历史上销声匿迹。古人还说"雁过留声"呢,曾经的八冶不是雁,是鹰,是翱翔苍空的鹰,是几代艰苦奋斗的职工粗砺的大手放飞的雄鹰!所以,我跑题多写了几百字,算是雄鹰耷拉着翅膀远去后抖落的一片羽毛吧!</h3><h3> 让我们记住这片羽毛。它曾经在酒钢第一座煤气罐上绽放过绚丽。</h3><h3><br /></h3><h3><br /></h3> <h1> <b>二</b></h1><h3><br /></h3><h3> 一九七四年春天,八冶安装公司接到了建造这座煤气罐的任务。这是为酒钢高炉配套的工程。全部建安工作量二百三十万元,设备五十八万元。区区二百多万,现在来说,一个政府低级官员,或是一个企业小小的项目经理的个人存款都不止这个数,但四十多年前却绝对是一项大工程的造价。</h3><h3> 煤气罐重一千三百多吨,罐体四层,直径六十四米,建成后随煤气储存量多少而升降,其轨道都在封闭的水中运行。煤气储满时,四层全部升起,高达六十米。其体积之大、建造难度之大在全国都是罕见的。业内称这样的煤气罐为"湿式煤气储存罐"。所谓湿式,就是为了防止煤气泄漏,用水密封。</h3><h3> 那时候没有什么像样的机械,一千三百多吨各种各样规格、型号的钢铁,全部要用手工煨制、焊接、铆钉而成,还要保证投产后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漏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漏气,那该需要何等高超的技艺、付出何等样的艰辛啊!</h3><h3> 安装公司成立了嘉峪关酒钢工程处。五十名铆工、三十六名电焊工、十六名火焊工、十七名钳工、十一名油漆工及其它配合工种共一百四十多人的施工队伍,从西宁、从白银、从金昌等地的施工现场陆续启程,往嘉峪关集结。</h3><h3> 这些工人,一半以上都和我一样,是一九七一年企业恢复招工后前后脚招收的学徒工,大部分还都在学徒期。</h3><h3> 好在那是一个工人当家作主人的年代。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都以学到一身好技术为荣,加上或高或低都有一点文化,所以,尽管没出徒,却都基本掌握了本工种的技术,有的学徒工甚至超过了师傅。最明显的是起重工、铆工和电焊工,五级工以上的师傅们虽然技艺高超,但由于大多是旧社会过来的,没读过书,技术都是口口相传学来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徒弟们就不同了,起码是初中毕业,不少还是高中生。有的师傅保守,害怕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有的师傅手上有功夫,嘴上说不出来。徒弟们学技术就全靠嘴快腿快眼快手快自己琢磨,也应了那句老话"学艺不如偷艺"。师傅怎么干,看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再努力多动动手,名义上没出徒,师傅和领导早不把他们当徒工使用了。</h3><h3> 那时的酒钢三号门外,没有高楼,没有街道,没有现在这么热闹。迎接八冶人的只有零二部队带不走的几栋没有门窗的破烂营房。</h3><h3> 忘了六月底还是七月初的一天,我也来到这里报到。扔下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行囊,我和每一个来报到的职工一样,先去看看施工现场。</h3><h3> 空荡荡的三号门内,一片荒凉,没有任何建筑,没有任何设施。遍地的鹅卵石在午后炎热的太阳下,散发着炙人的热气。漠风有些萧瑟了,一阵阵掠过骆驼草丛,发出尖利刺耳的啸声。远处的高炉舞动浓烟淡尘编织的飘带,一股一股升上蓝得透亮的天空,似乎欢迎八冶这些久违了的朋友。</h3><h3> 最先到来的工友已经在空旷的戈壁滩上搭起了两间干打垒房,我知道,这是打更房。还没有通电,屋里黑黢黢的,只住一个人,为的是看守不断运来的钢板、槽钢、角铁、工字钢……</h3><h3> 制作这么大一座煤气罐,需要有大型剪板机、滚床、刨边机等机械,加工车间需要大吨位天车,施工现场需要大型龙门吊,可是八冶安装公司一样都没有,有的机械甚至见都没见过。倾尽全力,集结到位的只有一台十六吨轮胎吊,一台自制的塔吊,一台需要修理的坏天车。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后来,我经常问自己,那时的八冶人没有金刚钻,就凭这么一个穷酸的不能再穷酸了的家底,就凭一多半的学徒工,怎么就敢揽那么大的"瓷器活"?</h3> <h1> <b>三</b></h1><h3><br /></h3><h3> 一九七四年九月二十六日。阳光明媚,蓝天如洗,秋天的戈壁滩气候宜人。煤气罐的第一块底板起吊了!</h3><h3> 担任起重总指挥的是八冶起重工的祖师爷,人称"孙八级"的孙佑增。大字不识一个的他,北满时就是八级工。我刚参加工作也是起重工,不过没分到他的组。他是另一个起重组的组长。我们组的组长是他的徒弟,山东梁山人,精瘦精瘦的一个老头。我是精瘦老头的徒弟。起重这个行当不论辈分,若论,我还得叫孙八级师爷呢。</h3><h3> 师爷还有一个绰号孙二虎。东北话的"二虎"就是做事"楞"、胆大、什么都不管不顾,就像西北人说的"二球"。只是"二球"明显是贬义,二虎倒有一份尊重、一份仰慕在里面。</h3><h3> 孙二虎在八冶是一个传奇,我刚到组里时,每天听到的都是他的故事。说北满时候,给日本人干活,现场有一幢几十米高的大烟囱碍事。日本人束手无策的时候,刚干了三年起重工的他一拍胸脯说了一个字"挪"!他师傅不知是爱还是恨,张嘴骂了他一句:"你个二货愣头青,干啥虎招招的!"二虎的绰号就是从这来的。 二虎的本事还真不是吹的,他领着十几个人起"抱子"、推绞车,愣是用百十根大腿粗细的钢管,十几条钢丝绳就给大烟囱搬了家。</h3><h3> 我曾以他为原型写过一篇名为《二虎》的小说,结尾用的就是这个传说。《新疆文学》本来已经发稿了,总编无意中看到,认为结尾过于夸张,说"牛皮吹破天了"(责编信中原话),大烟囱怎么能挪动!遂撤稿让我改结尾,我没有改。后来,给了东北的《五月》。《五月》的编辑在鞍钢当过工人,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没过几天,一个字没动就发了。</h3><h3> 后来在煤气罐施工现场,我两次亲眼目睹了孙二虎那股"虎招招"的劲儿。一次是罐体三层吊装的时候,上面需要挂一个三吨十二米长链的手拉葫芦,五十多岁的孙二虎不放心别人上去,自己背着几十斤重的葫芦,爬上十几米高的罐壁,又踩着六十四米长、尺把宽的槽钢钢梁,三步两步跨到中间挂好了葫芦。当时看他在高空,踩着颤悠悠的钢梁健步如飞,我的后背和手心里都是汗。工友们说,这是他的家常便饭。另外一次是煤气罐即将竣工,拆除外面脚手架的时候。最上面拆杆的工人失手,一根杉木杆子掉下来,眼看就要砸向底下干活的人,人们都惊呼起来。他正在脚手架中间干活,距离往下掉的杆子有五六米远。只见他蹭蹭蹭地跨了几步,一条胳膊挎住一根竖杆,一条胳膊飞快地搂住正往下坠的杆子……一场不可避免的事故避免了,他搂住木杆的胳膊却拉伤了,肿得像脚手架杆子一样粗。</h3><h3> 第一块底板起吊这天,孙二虎特意穿了一套崭新的蓝色劳动布工装,戴了一顶新安全帽,手中的两面指挥旗也是簇新簇新的,红的似火,绿的滴翠。随着他吹出鸟叫一般好听的口哨声,钢板徐徐落下,人们欢呼起来酒钢第一座十万立方煤气罐正式开工了!</h3><h3> </h3> <h1><br /></h1><h1> <b>四</b></h1><h3><br /></h3><h3> 煤气罐水槽底板由六十一块钢板拼接而成,有一万多米焊缝,既要保证底板平整,又要保证焊缝不漏水。传统的方法,平整钢板全靠铆工用大锤一锤一锤敲平,一块钢板要八个铆工敲一天。平整钢板的是铆工二组,组里回民同志多,平时干活威猛,舍得大把子下力气,素有回民支队之称。几天下来,一个个大锤抡得胳膊都肿了,却没调平几块钢板,还让电焊组窝了工。</h3><h3> 大家都十分着急,照这速度,光是罐底起码要干两三个月。这怎么行呢!铆工二组开了几次会,都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天下班,赶上酒钢厂区修整道路。当看到压路机滚过柏油路面的时候,副组长曹务玉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用压路机替代大锤。这个想法让他兴奋不已,顾不上回家,就找领导汇报去了。领导立即联系酒钢,借来一台压路机实验,结果让人非常满意平整一块钢板只用了几分钟,而且比大锤敲出来的更平整。</h3><h3> 这下,年轻的电焊工们也来了精神。要知道,三十六个人的电焊组,平均级工不到一点七级,而且女徒工居多。为了焊接保证质量,他们进入工地后,就一直不停地苦练手艺。工作服被焊渣烧得一个洞连着一个洞,高腰解放鞋被焊渣烧的千疮百孔,脸被焊烟熏得又黑又肿,眼睛被焊弧灼得通红通红,一块块废钢铁被他们焊了一遍又一遍。下班路上他们自嘲说,"远看是逃难的,近看是要饭的,仔细一看是八冶烧电焊的"。几个自认为"笨鸟"的女徒工,总是"先飞",每天早晨不到六点就到现场开焊,中午扒拉口饭接着焊,晚上别人下班了她们还要焊几个小时。路灯点亮了,她们说,那是她们撒出的焊花;星星出来了,她们说那是她们把焊花撒到了天上……</h3><h3> 正式开工不久,戈壁滩的严冬就逼近了嘉峪关。按计划,煤气罐要在冰冻之前完成安装,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试水。考虑到天气原因,和落实省上工业学大庆经验交流会精神,酒钢基建指挥部决定提前七天试水。</h3><h3> 这天是十一月十三日,离试水只有七天,但是水槽还有三层壁板没有安装焊接。工程处党总支在现场召开了动员大会。号召党团员带头,包括机关后勤人员,能上现场的都上现场,为提前试水贡献力量。会后不少人都怀疑任务能否完成,有人甚至说,七天干完这么大的工作量,是痴人说梦。</h3><h3> 事实证明,八冶人不是痴人,而是敢想敢干的英雄汉!当年的我,作为一个年轻的宣传干部,见证并记录下了那一个个沸腾的日子。</h3><h3> 彩旗、标语上现场了。五彩缤纷的旗帜下面,飘荡着激动人心的口号:</h3><h3> "抓革命,促生产!"</h3><h3> "不闲一个人,不误一分钟,为了大罐早试水,一个萝卜几个坑!"</h3><h3> "拼命拿下三层板,不让酒钢车晚点!"</h3><h3>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h3><h3> ……</h3><h3> 广播喇叭上现场了,昂扬的歌声伴着一个个正在发生的感人的故事:</h3><h3> 老起重工浦金海放下正在生病住院的孩子,赶到现场吊装水槽壁板;</h3><h3> 青年工人张金生家里来电报,他藏起电报,像没事人似的继续干活;</h3><h3> 共青团员乔生武扭伤了腰,直到站不起身才被工友搀回宿舍……</h3><h3> 铆工一组组长李振文气喘病犯了,高烧近四十度,到卫生所打了个退烧针又回到现场。李振文和孙二虎一样,都是旧社会过来的老工人。用当时的时髦话、也是实实在在的话说,是苦大仇深的老工人。解放后一直都是省里、冶金部的劳动模范、人大代表。铆工行里有句话叫"十铆九聋"。李振文也不例外,耳朵背得厉害。领导命令他回家,他听不清就乱打岔。领导指指回家的方向,让他走,他反而往脚手架上爬。嘴里还念叨着,共产党员轻伤不下火线,死也要死在大罐上……</h3><h3> 现在的人可能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工人,也可能说是"作秀"。我在这里负责任地告诉大家,那个时代的工人的的确确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纯粹、这么实在。他们只知道拼了命干活,不会"作秀"。那时,"作秀"是会被人所不齿的。当然,那时没有"作秀"这个词。</h3><h3> 铆工组分成两班作业,每班工作十二小时。在铆工组的带动下,电焊组、起重组也主动分成两班; </h3><h3> 技术员龚大林在现场检查质量时,腿被钢板划破了一块四指长、一指深的口子,鲜血直流……龚大林是个"摘帽右派",也是煤气罐工程的总设计师、技术总负责人。接受任务后,他曾带人去上海学习,但看到的只是一个储量几千吨的小煤气罐,和酒钢这么大的煤气罐没有可比之处。所以,他按他的意愿设计了这座煤气罐的建造施工。施工中,他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泡在工地,随时解决遇到的问题。这座煤气罐倾注了他一生所学,也是他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工程竣工后,他就因累病倒了。后来,我调离了八冶。二十多年前我去金昌市看望母亲,在楼下见过他一回。他半身不遂了,瘦的只剩一把骨头,那只伸不展的手拄着拐杖,另外一只手紧紧攥着我的手,和我说了一会话。他说话已经不清楚了,断断续续说的还都是酒钢的煤气罐。一边听,我的眼泪一边扑簌簌往下掉。前不久,为写这篇小文,给我那时的同事打电话,才知道他走了多年了。病中,他写过两万多字的《酒钢十万立方煤气罐施工总结》,至于总结的去处,就不得而知了。我知道,他是想给八冶留下点什么。但他哪里知道,后来的八冶哪里还需要他写的那些!</h3><h3> 十一月十九日,试水前最后的冲刺时刻。老天爷仿佛有意考验八冶人的意志,上午突然狂风大作,黄沙漫天。手指盖大小的石头噼里啪啦打在安全帽上,打在人脸上,打在钢板上,如冰雹一般。人们被风刮的站不稳脚,睁不开眼,耳朵里都灌满了沙粒。起重工的祖师爷孙二虎仍然坚持在十几米高、尺把宽的钢梁上指挥吊装;"回民支队"的铆工匠们仍然在高空抡着大锤;年轻的电焊工们手中的焊把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弧光,把浑黄的天空撕开一道道口子。偌大的工地上,仍然是一片繁忙的景象。</h3><h3> 大风肆虐了三十六个小时,八冶人在风中坚持了三十六个小时。没有人退缩,没有人有怨言,没有一个人要加班费,一切都是奉献、无私的奉献!煤气罐竣工后,工程处劳资组有个统计,十三个半月紧张施工的日子里,参与工程的工人、干部、技术人员不计报酬,义务加班达六千七百三十八小时,等于多干了两年还多。</h3><h3> 这就是八冶精神,这就是大庆精神,更是那个时代的时代精神!</h3><h3> 多少年后,有人砸烂了职工的铁饭碗,还找理由说国企的职工懒,吃惯了大锅饭。我想问,世界上哪里有这么"懒"的工人?哪里有这样的"大锅饭"?</h3><h3> 十一月二十一日。煤气罐水槽通过了最后的打压试验,终于试水了。</h3> <h1> <b>五</b></h1><h3> </h3><h3> 水槽试水后,还要把水排出来才能继续施工。十二月二日,开始排水后的第三天晚上,嘉峪关气温骤降。北风凛冽,滴水成冰。突如其来的寒流像一个恶魔,一会功夫就把排水管道冻住了。</h3><h3> 这时,水槽内还有二十多公分深的水没有排出,水下还有四五公分厚的铁锈泥污,如果冻在里面,只能停工,再开工要等到来年开春以后,工期起码耽误三个多月。更揪心的是,罐底一万多米的焊缝有被冻裂的危险。那可就出大事了!</h3><h3> 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风越刮越大,寒流还在加剧,水槽里的水迅速凝固,成了冰激淋状,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结成实实在在的冰。关键时刻,担任排水任务的铆工二组派人向工程处党总支汇报,并建议立即开启阀门井的阀门,让水流入井里,再组织人手往外淘水。正在开会的党总支领导们同意了这个建议,并立即终止会议,奔赴现场指挥抢险。</h3><h3> 总支书记临走时命令我打开广播喇叭,号召全体党团员、全体干部职工穿上雨靴,到现场排水。顿时,整个工程处闻风而动,已经熄灯的房间拉亮了电灯,睡了的同志踢开温暖的被窝,不大功夫就聚起一百多人。</h3><h3> 各个工程队的党、团支部首先带领党团员拎着脸盆、水桶,扛着扫帚、苕帚赶到现场,带头进入煤气罐内排水。</h3><h3> 要进入罐内,就要从罐外的铁梯爬上罐壁,再从里面的铁梯下到罐底。内外的铁梯都是十几米高,而且梯子镫上都结了冰,脚踩上去直打滑,加上天黑,看不清梯子抓手,上下十分危险。为了防止出现意外,电工师傅赶快拉了一条临时电线,按上几盏探照灯才驱走黑暗,把罐内罐外照的雪亮。</h3><h3> 铆工师傅魏孝林带着徒弟王克忠、许泽荣抢着去开排水阀门,拧了半天纹丝不动。三个人合力再一用劲,阀门突然开了,水哗的一下喷出来,从头到脚浇了他们一身。水顺着脸颊流下来,瞬间成了一溜冰柱,衣服也成了冰封的盔甲,冻得他们哆嗦着说不出话来。</h3><h3> 阀门虽然打开了,但因为水已经凝固,排水还是不畅。很多同志雨靴顾不上穿就跳进冰水中,拿脸盆的舀水,拎水桶的提水,手里没工具的用脚拨拉着搅水破冰。水溅到身上,马上就冻成冰珠。湿透的裤腿,冻成了冰筒。有不少同志没戴手套,手冻的红里透紫。</h3><h3> 最早进到罐里的共产党员李洪涛师傅是电焊组长,他看到罐里已经进来的二十多人都是各自为战,毫无章法,蹚过水的一会又漫回来,堆起的污泥一会又摊开来。于是,他大声喊着把人分成两队,一队用扫帚扫水、用脚蹚水,把水往排水阀门那边赶;一队用铁锨铲冰除泥,把冰泥堆成堆运出罐。即便这样,水还是排得很慢。照这样干法,怕是到天亮水也排不完。</h3><h3> 正当大家焦急的时候,酒钢消防队的一辆消防车来帮忙了。一问才知道是一队队长刘和斌请来的。别看刘队长平时大大咧咧,高门大嗓,外号"刘大炮",关键时候心还挺细的。</h3><h3> 消防车的加入迅速加快了排水的进度,罐底很快露了出来。但也更加危险,扫帚扫过、脸盆铁锨刮过,罐底立马结冰,人的脚一挪动就摔跟斗。</h3><h3> 好不容易清理干净罐底,要爬出罐的时候,很多同志才发现自己的脚冻僵了,失去了知觉,根本抬不起脚,更上不了梯子。最后,只得让上面的人拉着胳膊,下面的人举着腿,小心翼翼地连扯带拽弄了出来。爬出罐的每一个人身上都冻透了,鞋和袜冻到一起,脱也脱不下来。身高一米八的大个子李洪涛刚下梯子,一屁股坐下去再也爬不起来,总支书记拿过根棍子帮他敲裤子上的冰,没怎么使劲,裤子竟从膝盖往下敲下来一截……。 </h3><h3> 这些,都被来支援排水的酒钢消防队黄指导员看在眼里。泪水,噙在他眼眶里打转。听说,回去后他专门开了大会,给全队介绍八冶人深夜排水的拼命精神。</h3><h3> </h3> <h3><br /></h3><h1> <b>六</b></h1><h3><br /></h3><h3> 下料是煤气罐制作的第一道工序,也是摆在铆工匠面前的第一只拦路虎。以前下料,用的都是投影放线的方法,干的最大的活直径都没超过二十米,而煤气罐直径六十四米,别说投影放线,就是这么大的施工平台都没办法设置。外地资料显示,这样大的工程得先机算,再放样下料,需要配备八到十名技术员。可承担制作任务的铆工组别说技术员,二十名工人里有文化的也没几个。组长把任务交给了老师傅谢成彪和三个文化高的青年工人。老谢学徒时就比别人聪敏,从事下料工作已经二十多年了,有丰富的经验。三个下手不但肚里有一定的墨水,跟着老谢也好几年了。他们从实践入手,学习计算,趴在冰凉的钢板上一遍一遍演算,一遍一遍放小样,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下料方法。不但很快投入生产,还充分利用边角废料,套划套裁,两个月还节省了二十多吨钢材。技术总负责的龚大林知道后,不相信这是真的,赶到制作现场验证后,连声称赞说:"还是毛主席说得对,真是实践出真知,卑贱者最聪明!"</h3><h3> 大罐圆不圆,水封是关键。这么大的煤气储存罐,要想不漏水,不漏气,罐体制造一定要"圆",越圆越能在投入运行时严丝合缝,不漏水、不漏水。罐体能不能圆,就看水封严不严。水封严不严,煨制制造水封的钢材是关键。</h3><h3> 制造水封要用二百五十多吨各种型号的槽钢、工字钢、角钢等,这成千上万米的型钢,每一米都要煨制。那时,没有任何施工机械,全都要靠铆工匠们人工煨制。</h3><h3> 最先煨制的是一百多吨槽钢。开始,铆工组在火焊组的配合下,先用火焊把槽钢烧红,再用油压千斤顶顶、用大锤砸,一边煨一边给槽钢浇水降温定型。铆工匠们把这叫"铁娃娃"作业法。"铁娃娃"就是千斤顶。</h3><h3> 那时正值数九寒冬,浇到槽钢上的水流下来就结了冰。不但负责压千斤顶的同志受罪,煨制的槽钢也达不到设计要求,不是扭了劲弧度不够,就是出现硬弯、皱褶。铆工匠们一次次实验,一次次开会那时叫诸葛亮会,集思广益寻找解决的办法。技术总负责人龚大林也带着技术人员亲临煨制现场,查问题找原因。</h3><h3> 不知经过多少次实验,"铁娃娃"工作法获得了成功。铆工匠们重新制作胎具,把火焊烤槽钢外面改成烤里面,增加了三台三十吨液压千斤顶,长距离顶压,终于煨制出了合格的产品,还提高了功效五倍,为后面煨制工作积累了经验。</h3><h3> 大型角钢劈八字煨弯是煨制工作中最棘手的任务。煨制前,先要把角钢劈开成大于九十度的八字形,然后再上工作台煨出合适的弧度。这个工作需要上大炉把角钢烧红。可是,大炉点着了,连台鼓风机都没有,更没有用来煨制的工作平台。</h3><h3> 好容易自制了鼓风机,借来了工作台,酷热的天气又考验起了铆工匠们的意志。戈壁滩的夏天没有一丝风,空气干热干热,大炉喷射出六尺高的烈焰,炙烤的人睁不开眼睛,路旁温度超过了五十度,别说抡着大锤干活,就是从炉前走一遭,脸都烤得生疼。工作服烤糊了,手套烧焦了,手背、胳膊上烫出了血泡。为了不耽误工期,铆工组把人分成几拨,这拨人上去抡几锤下来,那拨人马上冲上去再抡几锤,终于圆满完成了任务。</h3><h3> 水槽壁板用的是二十五毫米厚的钢板,焊接前需要刨边,从兄弟单位借来一台旧刨边机,一块钢板没刨完就坏了。火焊组主动要求用火焊割枪切割,工程处批准了他们的要求。老工人郁德茂创造了一次切割破口的方法,大大提高了功效。七个火焊工硬是用割枪,一条边一条边地切制了二百五十五多吨钢板,而且质量不比刨边机刨出的差,这就是放在现在,也不能不说是个奇迹!</h3><h3> 煤气罐能不能顺利升降,就看四节罐体上的一百二十八根导轨的平行弯曲度是不是准确,导论间隙是不是合适,有丝毫差错都会卡壳,煤气充满了罐体升不上去,缺气时罐体降不下来,甚至酿成重大事故。</h3><h3> 工厂里有句话"紧车工,慢钳工,吊儿郎当是电工"。煨制导轨和安装导轨、导轮这么精细的任务,当然非"慢钳工"莫属。组长陈锦章是个老钳工,曾在白银公司、金昌公司和西宁钢厂等设备安装工程中立下过赫赫战功。酒钢煤气罐调他担纲可以说是点对了将。导轨由他亲自带人煨制,自然不会出现丁点差错。委托外地加工的导轮一到,他就发现不对,安装了几只后一试,果然不符合要求。因为试升时间已定,退回重做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自己解决。陈锦章亲自上阵,带着几个徒弟做了个简单胎具,一个轮子一个轮子地修理,一锉刀一锉刀地打磨,经过一百多次校正,才保证了罐体准确运行。</h3> <h1> <b>七</b></h1><h3><br /></h3><h3> 建造一个钢铁的庞然大物,焊接在煤气罐施工中占了最大的工作量,整个工程下来,光电焊条就用了三十九吨。如果一根一根接起来,可以从北京到天津接个来回还长二十四公里,每个电焊工焊了差不多有五公里。尤其令人赞叹的是,用了这么多焊条,焊条头却很少。这要归功于组长"二老滕"。"二老滕"叫滕传烈,他哥哥叫"大老滕",是人高马大的铆工匠。哥俩在各自行当里,都是一把好刷子。八冶这样东奔西跑的企业,一家子兄弟姐妹、甚至爷孙几代人都在一个单位工作的很多。为了好区分,几乎都有个外号。那个时代,一家子在一起是好事,可后来企业改制就惨了。一家子都下了岗、都失了业,一下子都成了低保户……扯远了。</h3><h3> 前面说过,电焊组的年轻人占一半还多,特别是女徒工更多。煤气罐这样的工程,不但焊接量大,而且活复杂。平缝、立缝、侧缝、环缝等等,什么焊缝都有;平焊、立焊、仰焊、卧焊、蹲焊等等,什么焊姿都得会;槽钢、工字钢、角钢、圆钢、厚薄钢板等等,各种材料一应俱全。所以,焊工一报到就开始了紧张的练兵。</h3><h3> 有一天,"二老滕"发现徒弟们只顾练习电焊技术,全然不知节约焊条。一根焊条没点几下,手指一松就扔了,半截子、大半截子的焊条到处都是。"二老滕"又心疼又生气,于是他一根一根捡起来,两天就捡了几箱子。第三天早上,他把这些焊条摆在班前会上,搞了个展览,给大家算了一笔账:照这样浪费法,工程干完,国家可能白白损失几十吨焊条。</h3><h3> 那时候,工人还是国家的主人。听了这笔账,大家震惊了,纷纷表示再也不浪费焊条了。团支部还借这个机会,开展了一场练兵竞赛,除了练手艺,还比节约,提出了"把每根焊条烧到最后一厘米"的口号。</h3><h3> 说起电焊,不得不说说党总支副书记孔宪相同志。孔副书记,人矮声高,山东人。如果他不说话,谁也看不出他有山东大汉的基因。</h3><h3> 孔副书记是个以身作则、吃苦在先的好领导。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要带着机关干部去现场义务劳动。特别是最近,他的家属刚刚转了城市户口,老婆孩子吃上了商品粮。他工作起来更加积极、更有劲头。</h3><h3> 那天下午,他下班已经很晚了,回到家见晚饭还没有做好,随手扯了一张老婆刚烙好的饼就出了门,边吃边吆喝刚从食堂吃完饭的机关干部去现场。</h3><h3> 天色渐渐黑了。几十米高的罐顶上焊花飞溅,像是抖落了满天星斗。孔书记带着大家爬上罐顶,每个电焊工后面安排了一个机关干部。焊工在前面焊,干部在后面用小锤子砸焊皮子。偌大的弧形罐顶上灯光昏暗,钢板还特别滑,焊工一边焊,一边叮嘱后面的人注意安全,别滑下去。小心翼翼地干到十点多,大家才收工各自回家。我回家刚躺下,处里就派人通知马上去开紧急会议。会议室里,烟气腾腾,总支领导、行政领导都到齐了,每个人都不说话,只是闷头抽烟。书记神色异常,十分严肃地叮嘱我认真做好会议记录,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都不能拉下。</h3><h3> 原来,义务劳动结束后,现场打更的杨师傅去罐里例行检查。手电筒一照,看见黑乎乎的罐底角落里好像有个人翘着腿,仰头睡觉。杨师傅走过去轻轻踢了那人一脚说,别人都下班了,你怎么还睡!那人一动不动。杨师傅往他脸上照照,猛然发现是孔副书记。罐底刚铺了厚厚的一层防腐沥青,孔副书记的头一半嵌入沥青里。人已经没气了。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罐顶摔下来的。</h3><h3> 安全生产是企业的大事。任何时候出了这样的事,都要第一时间分析责任,处分责任人。会上,好半天都没人发言,谁都不知道这个责任怎么负、谁来负。后来,主任沈文行说话了:不管说什么,人已经没了。责任都在我!沈主任说完,我在记录本上记了一句:每个人的眼圈都红了。会议决定,上报总公司,给孔书记家属安排正式工作。事后不久,工程处的主要领导都背了一个处分。</h3><h3> 如果说电焊工让煤气罐长大成了巨人,那么,油漆工给巨人穿上了衣裳。为了煤气罐长期使用,每一寸罐体都要精心除锈、打磨,防锈漆、沥青漆要刷四五遍。工程结束,共使用油漆二十一吨,十一个油工每人刷油将近两吨;刷油面积十三万平方米,按一米宽展开,长度达二百六十华里。</h3><h3> 油工组除了组长赵兴隆外,基本都是梳着小辫子的姑娘,有的还不满二十岁。人们都说,老赵是娘子军里的"党代表"洪常青。这话说得也名副其实,老赵是入党多年的老党员。这帮娘子军还真厉害,无论是爬进四层罐与罐中间刷罐壁,还是下水刷罐顶,或是爬高刷顶梁,她们都不怕危险,一丝不苟,该刷几遍就刷几遍。她们的口号是"不漏刷一遍,不漏刷一刷子"。</h3><h3> 罐体之间的壁板要求刷两遍环氧酯膠液、两遍环氧沥青漆。这两种油漆毒性很大,呼吸后会引起恶心、头晕,甚至麻醉。特别是在只有一胳膊宽的罐缝里,刷漆时熏得人站都站不住。没有通风设备,没有防毒面罩,姑娘们只能用药棉堵住鼻子,从这头钻进去刷一阵,就赶紧从那头钻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再钻进去刷一阵。后来只要说起来,"党代表"总是连连摇着头说,那真不是人干的活,过后想想,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扛过来的!</h3><h3> 煤气罐完工前,水槽里装满了水,水深超过十米。姑娘们要乘上自制的小木筏,进入黑洞洞的罐内,一手紧紧抓住拱梁,一手拿起油漆刷给罐顶里面刷防锈漆。姑娘们个矮,刷罐顶都得翘起脚跟。木筏晃过来晃过去,稍不留意就会掉进水里。</h3><h3> 顶梁长六十四米,只有一巴掌多宽,十几层楼高。风大的时候,顶梁自身都颤悠悠的。别说爬上去干活,看着都眼晕。姑娘们不但爬上去,还得一手提着油漆罐。不但刷上面,还得歪着头刷侧面,头探下去刷下面。下面的人看着,都替她们捏一把汗。写煤气罐总结时,我去她们组采访,问她们怕不怕,姑娘们红着脸异口同声地说,咋不怕呢,刷一刷子心就咯噔一下,再回头看看安全带,就怕安全带不小心脱落了掉下去!</h3><h3> 我问"党代表"怕不怕,他倒是说出了姑娘们的心里话:"如果心里想的总是自己,就是一马平川,腿肚子也会发软;如果心里装的是国家,是社会主义建设,再高再险也敢登攀!"</h3><h3> 他的话,赢得娘子军好一阵热烈的掌声。我知道,那是发自内心的。</h3><h3><br /></h3><h3><br /></h3><h3> </h3> <h1> <b>八</b></h1><h3> </h3><h3>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h3><h3>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一日。又一个收获的季节来到了。这是煤气罐试升的日子。那天,也是艳阳高照,晴空如洗。煤气罐现场彩旗飘扬,人声鼎沸。酒钢的领导来了、基建指挥部的领导来了、八冶的领导来了,工程处的职工能来的也都来了。</h3><h3> 煤气罐总设计、技术总负责人龚大林宣布试升开始。人们屏住呼吸,不错眼珠地看着煤气罐缓缓上升。</h3><h3> 不知过了多久,煤气罐升到了十几层楼高。一次试升成功!有人高声欢呼起来。</h3><h3> 酒钢第一座十万立方煤气罐诞生了……</h3><h3><br /></h3><h3> 2018.5.16 初稿</h3><h3> </h3> <h3>本文配图来自网络。</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