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作者 / 梁实秋</h3> <h3>〔 “ 雅舍 ”是一栋典型的“陋室”,然而,自作者住进后,却宾客迎门。骚人墨客,聚会于此,吟诗作画,弹琴对弈,风雅非凡 ... 〕<br></h3> <h3> 我不论住在哪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h3> <h3> 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h3> <h3> 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h3> <h3> “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h3> <h3> 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h3> <h3> 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h3> <h3> “ 雅舍 ”共是六间,我居其二。篦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h3> <h3> “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h3> <h3> 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h3> <h3> 若遇细雨蒙蒙,“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h3> <h3> “ 雅舍 ”之陈设,只当得简朴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br></h3> <h3> 但是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千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一边一把靠椅,两旁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而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最忌排偶。</h3> <h3> “ 雅舍 ”所有,虽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从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h3> <h3> “ 雅舍 ”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 ”,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 雅舍 ”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h3> <h3> 刘克庄词曰:“客里似家家似寄。” 我此时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实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了。</h3> <h3> 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 雅舍小品 ”四字,以示写作所在,且志因缘。</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