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爱拽我衣角的男孩

江南丝竹

“ 老师，我的字漂亮吗？”

“老师，我作文写得好不好？”

……

说话时，他黝黑的小脸仰望着我，那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含着期待。无一例外的，每次说话前，他都先轻轻拽拽我的衣角。

这个大眼睛爱拽我衣角的男孩如今该是个帅小伙了吧？初见他时，我二十几岁，还没成家。那时因两校合并，我所带的班级被分到河边那所学校。新学期，班里添了十几个原先回民校的孩子。在这十几个孩子中，我一下便注意到了他：板刷似的发型，黑黑的脸，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似乎盛满了忧郁，仿佛随时都会有泪流出来，让人顿生怜惜之情。

接下来的日子，我发现这孩子还真像林黛玉似的爱哭，待人还颇刻薄。他不允许别人碰他的东西，更不允许别人的言语对他有丝毫冒犯，否则就会招来一顿哭，或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赌气。可是头十岁的孩子哪会顾忌那么多呢？因此隔三差五地就能看到他对同学发火，搞输了就哭或坐那里生气。尚未为人母且缺乏教育经验的我无法洞悉这孩子的内心世界，几番疏导劝说无效后，对其行止甚感厌烦。这个刺猬一样的孩子，惹不起，我躲。

记得那年六一，学校要组织孩子游行。我们年级准备选一些学生组成一个秧歌方阵。选人时，我正犹豫不决，只听这孩子在下面嘟囔：“我才不参加呢，丑死人！”眼神里流露着不屑。我来火了：“谁说选你了！”那时确实年轻气盛，还不是很明白教育是怎么一回事，自己也像个孩子。随后就是他噘着小嘴，我不理他，我俩打起了冷战。后面训练时，别的同学都站在边上围观，唯他一人呆在教室里，以示对这项活动的反感。我仍然不理。

在训练的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我偶然把目光投向教室，竟瞥见了窗户下面探出的半个小脑袋，一对黑黑的眸子忽闪忽闪的。我知道是他。此时他眼神里已没了不屑，分明透着羡慕，似乎还掺着一丝孤独。看到我时，他立马把脑袋缩了回去。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变得柔软了，初见时的疼惜油然而生。把训练的孩子交给搭班老师，我悄悄地走进教室，微笑着坐在他身边，说：“咱俩聊聊好吗？”也许是被某种氛围感染了，这次他没有抵触。

那天，我俩聊了很多。交流中得知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母亲再嫁，父亲“浪迹江湖”，她跟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他的父母我自始至终没见过，见过几次奶奶。不知道他奶奶为什么那么老，牙都没了。也许孩子的父亲是老人家被宠坏的幺儿吧。了解了这些，我对之前的冷漠感到无比愧疚。赎罪似的，我问他想不想跳秧歌。他低着头不作声。我轻轻抚摸着他的头说：“老师注意到你广播操做得很好，说明你动作协调能力强，你要扭秧歌一定特别棒！”他忽然欣喜地抬起头说：“那我扭给你看看。”没想到他自己在家里偷偷地练了。原来他之前的那些带刺的言行不过是一个生活在缺少爱的家庭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自我保护的一种本能而已。他是那么的渴望被关注、被接纳、被认可。后来，他成了秧歌队里练得最勤奋跳得最好的孩子。

6

那个“六一”之后，他活泼开朗了许多。而我也比以前更关注他了，只要发现他的某个闪光点，我必在班上大赞一番。他也越来越粘我了，常常会蹑手蹑脚地走到我的身后，先拽拽我的衣角，然后黑乎乎的小手递过一颗糖或几个枣，“老师，给你！”因我拿他的作业当过几次范本，他后来的每次作业简直是精雕细琢，而且，交作业前总喜欢悄悄地走到我身边，拽拽我衣角，说：“老师，这样行不行？”得到我的首肯后才一蹦一跳地去交作业。

说实话，每次他拽我衣角的时候，我都有种很特别的感觉，我也很享受这种感觉。多年后再回忆时才明白，那是潜在于体内的一种母性，被这孩子轻柔的一拽给催发了。而这孩子总喜欢牵我的衣角，是否也是潜意识里对母爱对亲情的一种渴盼呢？

再后来，我通过招考进入现在的学校，正是他们毕业的那一年。刚进新校，仿佛投入一场紧张的战斗中，让我忙到几乎没有空闲去挂念之前的那帮小萝卜头。第二个学期，我收到了那个孩子的一封信：“老师，你去哪了？我到处找你也找不到。好不容易打听到这个地址，也不知道对不对……如果您收到信，可一定要给我回信哦！”捧着信，我顿时泪如泉涌。彼时方知，老师在传道授业的同时还播下了一份情。不管岁月如何流转，哪怕彼此不再交集，这份情始终是割不断的。当晚，我给他回了一封长长的信，但后来却再也没收到他的信。想必他一定怪老师太无情吧！

那个爱拽我衣角的大眼睛男孩，你现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