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九零后”回乡记

叶紫

长隆世居炮楼是谁的产业？

今天，2018年4月27日，被人们无数次瞻仰和拍摄过的长隆世居炮楼（当地人叫“楼角”）迎来了真正的主人。俩“90后”、一个“80后”，黄国金95岁、黄国武90岁，黄国武老伴凌云思81岁，带着儿孙一行八人踏进阔别多年的乡梓之地。

前排左起：黄国金、黄国武、凌云丝（黄国武老伴）、黄青（黄国武长女）；

后排左起：黄小刚（黄国金幼子）、黄小诚（黄国金次子）、黄晓星（黄国金三子）、黄毅（黄国武长子）

长隆世居位于深圳市坪山区坑梓街道金沙社区。是坑梓黄五世祖梅峰公建成于乾隆59年的客家大围堡（当地人叫”老屋”“屋卡”“老房子”）。炮楼（楼角）是第十一世黄永香的产业。黄永香生于1887。继一子黄国昆（长子）后，1917年生一女黄春（长女），随后漂洋过海到厄瓜多尔谋生。黄永香在厄瓜多尔一家店铺打工。店主是厄瓜多尔人，见黄永香忠厚老实，勤劳肯干，逐将女儿许配给他，分别生下三男一女。1930年，黄永香留下妻子和女儿，分两次带三个儿子回国。

这是黄永香回国前在厄瓜多尔拍下的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前左起一排：黄永香、黄国武（幼子）、黄永香妻（英文名不详）后排左一黄国金（次子）、左二哥伦比亚（三女）、左三黄国靖（长子）。（黄青提供）

父亲买了炮楼，却死于日寇之手

黄永香从外洋回来，家底殷实，在淡水置了商铺、并买了长隆世居楼角。

兄弟俩小时在这儿住过（叶紫作）

　　黄永香之死要从长隆世居”火烧门”讲起。如果不相信日本鬼子侵略过中国的深圳人和小儿，可以到坪山坑梓看看物证。在长隆世居东斗门门厅里，一扇烧焦的门倚在门洞里，这类“火烧门”在坑梓有多处，是1938年10月，日军在大亚湾登陆后，在坑梓烧杀抢掠的物证。龙田世居斗门石条门框被烧裂；回龙世居至今仍被乡里称“火烧围”；黄文泰家祠的门也被烧焦.......。新乔世居黄友来的祖父和父亲被日本人抓夫去了淡水，父亲年纪小跑了回来，祖父未返，不知下落，应该是死了。

好怕啊，村里人逃难到沙头角啊.....

　　笔者问：“长隆那扇门被日本鬼子烧了，您在家乡吗？”黄国武说，“在，那是日本鬼子点了火水（煤油）烧焦的......。扔了好多炸弹（在淡水），我们跑到山头上去看，好怕啊，村里人逃难到沙头角啊，连黄牛的叫声“牟'、牟、'牟！”好恐怖！”

黄国金讲到父亲黄永香之死：“那年我17岁，在淡水崇雅中学读初二，回家乡坑梓过年时，村子被100多名日军包围，村里鸡鸭牛羊、年货粮食都被洗劫一空，日军抢杀奸淫无所不为，好凶残！”黄国金曾劝父亲出去避难，但父亲认为自己年纪大了应不会被日军为难，就留在村里看家。 

　　谁知后来，日本兵到家里抢了黄酒、猪肉、粮食，又用枪逼着父亲和村里几十位留守老人，扛运从村里抢来的大批物品回据点。我父亲担着东西走了几里路后，日本兵又命令父亲把抢来的物品运过河，但做生意出身的父亲不会撑船，又惊又怕、手忙脚乱，小船在水里猛打转。日本兵见状大怒，恶狠狠地猛起一脚，把父亲踢下河，并残忍地向正在水中挣扎的父亲开枪……“当晚，我们闻讯赶过来，沿着河一路哭一路寻尸，可怎么也找不到。”

黄永香死后次日，日军飞机又把黄国金就读的学校炸了，不久黄家开的店铺也被抢个精光。黄国金家破人亡、无书可读，后来，在共产党员老师的介绍下，黄国靖、黄国金兄弟二人为报家仇国恨于1941年毅然参军抗日。长子黄国靖在东江纵队北撤后，被党组织派往香港一家英国兵工厂做地下工作。两年后因病回乡，在家乡病故；次子黄国金参军后作战勇猛，是东江纵队飞鹰中队小队长，跟随东江纵队北撤山东，参加了豫东战役、济南战役、淮海战役，.....60年代转业地方，离休前是湛江市副市长、市人大主任；幼子黄国武，1943年参军年仅14岁，给大队长曾春连当传令兵。因病未参加北撤，奉命复员隐蔽，1947年底恢复武装斗争，加入粤赣湘边纵队。1953年到1958年期间在朝鲜，参加抗美援朝，1988年离休。

我的祖坟，我的家

长隆村长黄伟新带路一行人去了金沙长者黄永令家。小车直接开进院子，二老被儿孙搀扶下车。黄永令今年88岁，已站在庭院中茶棚下迎接客人。见状上前：

黄永令认出儿时的玩伴“”你是金仔！”“你是令仔！”

“你是ˇ乌仔ˇ”！（黄青摄）

　　黄国武环视四周，只见三栋雅致的小楼，外装修讲究，“你家房子比地主家大啊！”“地主家比这孤寒啊！”黄永令接话，众人笑。

儿时的玩伴们聊了一会家常话，黄永令耳聋，大儿子黄国柯帮忙传话。

黄国金：“那年，……帮我们家好大忙。还记不记得了？”

黄国金轻扶黄永令肩膀说：“我父亲黄永香，你们叫香哥，被日本鬼杀了，找不到尸首，我们家想找块地做个假坟（注：一块红布包一块砖，放入缸，做法事招魂），清明祭拜，请你帮忙，地点还是你找的。记不记得了？

黄永令：我忘记了。

黄国柯（黄永令之子）：几十年做过好多东西，记不得了。

黄国金：后来过了两年，政府要征这地，没办法了，我家人将金塔起出，放到高楼的楼角。现在还有没有？（回头问家人）”“有，在楼角”。

黄永令问黄国武：还有冇？在冇在楼角？

黄国武：有，在楼角。

黄国武：“坟没了，房子破烂了，不能修，不能住，我都没有家了，你说怎嘛办？”

黄国武：坟没了，房子破烂了，不能修，不能住，你说怎么办？

黄小刚走进父亲：那坟有了，在坑梓集体墓地那。

黄国武（对村长）：你说怎么办？（对黄永令）你认得我，我让您替我讲话，我依靠您讲话！那，我找谁去呀？

黄国武：“我们祖坟没有了，我们祖屋破败不让修，我们祖屋没有房产证，我们走了，我们后代，找不到家了！我们家在哪？我们根在哪？我们是坑梓人，没有房子，没有祖坟，没有祖屋，谁承认我呀？老屋是谁的？是不是我们两家人的？我们有没有份？没份？屌啊，我们打生打死，打命打了半天，冇屋卡啊，冇家啊！冇落脚啊！回来别人不认，谁认你啊？你黄国武又没有户口......

黄国柯：不是原村民......

黄国武：谁认？

凌云思：没有房产证，口说没用。他们两个过了身了，找谁啊？他们有妹子（女儿）、赖子（儿子），什么都拿不到。要给他们一个房产证，国家怎么规定，祖屋给人家！嗯样。

黄国柯:“政府有政策老房子不给修，塌掉三年，地就归政府‘......”

黄国柯（用自己的话重复给黄永令听）：政府有政策老房子不能修，塌了，过三年,地就是政府的了。（回头问村长），现在政策有没有变？

黄伟新村长说，“现在有松动”，又说，祖屋什么时候都是你们的，楼角是你家的，村里人都知道。

凌云思：“祖屋给人家！办个手续给他们，给这两个人!”

凌云思：没凭证啊！村里怎么规定的，几屋几号，办个手续给他们，给这两个人。

黄国金（对长隆村长黄伟新）说：村长，我讲给你们俩人听，你们仨人听。我老父亲叫黄永香，你们叫香哥是吧？我们俩是他亲生的。这间楼角呢，是我爸的遗产，他过了身，遗产交给我们二人继承。现在，本来这间楼角是属于我的，我来修，我来改造、我来住，应该有权的是我。后来政府有规定，收回去，叫什么........？

黄青（黄国武之女）：文物。

黄小刚（黄国金之子）：不可移动文物。

黄国金：这个政策有没有改变啊？

黄伟新村长：没有收回去。我们长隆200多年了，没有政府要收没这回事儿，房子还是我们的。

黄国金：政府划了文物，不准我们住，原来规定：危房1、不准维修，第2、不准住，第3、不准出租，这块封条看到了吗？（村长点头）

现在呢，我讲，如果政府要，应该赔偿我们了。应该这样，你政府收去我没意见，但不能白白拿去。白白拿去，一分钱没有补，等于政府你收了我的房，我们一分钱都没有，这政策不好，我问这政策有没有会改变呢，有没有补贴给我们呢？

黄伟新村长：补贴就没，政府不让住是怕危险，怕出什么事。

黄小刚：到目前为止，没有文件、没有规定、没这个讲法。

黄国金：“这个政策不好。我问，有没有改变？”

黄国金：我们政府拿去，一分钱没给我们，我们革命出生入死，回来呢，无家可归。国家拿回去，这非常不好的。我觉得，我敢讲话，老革命嘛，我19岁参军，今年95岁，75岁党龄，中国共产党老党员敢讲话，但不乱讲话。（对村长）按照你的讲法，这间老屋永远属于我们的，那存在什么问题呢？时间越长，我95岁，我细佬90岁，总有一天要归天的嘛，您年轻也总有一天要归天的嘛。那后代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么，我们要求解决这个问题，要求村长、村政府重视这件事。革命老干部出生入死、为党为人民奉献以生，要落叶归根啊。.....

黄伟新村长：老房子可以到派出所申请号码，慧娜家就申请了。派出所金沙社区有办公室可以办这事，你们申请，他们会来看现场，需要的话，村里可以证明这房子是你的。

黄青（黄国武之女）：现在还没有下班，我们现在过去吧。

马上到派出所申请老房子号码

众人起身，村长陪同到了金沙社区派出所办公室。村长向派出所干警介绍两个长隆村出去的“老革命”并说明来意。干警们倒水端茶要求“老革命”提供身份证证件，在电脑系统申请老屋号码。

坑梓派出所金沙办接待了俩“九零后”

左起：黄国武、黄国金在长隆世居大门前。俩兄弟身材适中，头脑清晰，只是腿脚不便。一对兄弟，虽已“90后”，仍是英气逼人！

黄国金最小的孙子黄骏（左一）、长隆村长黄伟新（右一），向派出所干警介绍俩老的情况

俩兄弟走向月池边，“小时候这个池塘好大啊，有好多鱼！”（黄青提供）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兄弟俩在月池前留影后欲离。他们在家人搀扶下向东斗门走来，“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黄国武调侃自己蹒跚步态:

　　 黄青自言自语：“告别爷爷的祖屋了！我们要各自回去了”

黄国武之子黄毅忽然说，：“我有个重要提议，我们要回乡祭祖！”

“好啊!”众人附和着。

东斗门外，兄弟俩握手话别。

黄国武与老伴凌云思及儿女去龙华观澜。凌云思是观澜人，借机回娘家看看。凌云思长期在随军医院做医务工作。1977年随黄国武转业到广东韶关钢铁厂职工医院任护士长，1992年退休。

黄国金一定要到沙渔涌北撤纪念公园去看看。

黄国金在深圳大鹏湾沙鱼涌北撤纪念公园

纪念碑上刻着“陈秀萍”的名字

72年前，黄国武因打摆子发高烧未能参加北撤，和黄国金一起北撤的是“陈秀萍”，他抚着石碑上刻的这个名字，愁肠百转，那是他的老伴，2003年去世。陈秀萍是深圳龙华观澜桂花村人，1944年参加东江纵队，历任卫生员、军医。跟随东江纵队北撤山东，在淮海战役中火线抢救伤员，荣立战功。全国解放后任佛山市人民医院院长和珠海市人民医院院长直至离休。

黄国金离去，有生之年还会再来……

俩”‘90后“回乡的消息和长隆炮楼里的故事很快在朋友圈里传开，勾起了十几个东纵后代的乡愁，他们都是长隆的子孙，他们相约今年秋季回乡祭祖。

紫微 201

回望长隆世居（叶紫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