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历史的足迹——电视片《戏剧大师陈白尘》拍摄散记

陈虹

<h3>  前后整整一年的时间,三集人物传记片《戏剧大师陈白尘》终于杀青了。 记不清一共多少次走进南京电影制片厂的办公楼,却清晰地记得和厂长郭晓伟是如何一遍又一遍地修改剧本,以求写出真实的历史。 记不清一共与编导解翔、于志刚通了多少次电话,却清楚地记得针对片中的每一个细节是如何斟酌,如何推敲,以求拍出历史的真实。 这是一次洗礼,一次灵魂的洗礼,跟随着摄制组的镜头,我重新走进了历史,走进了那段凝聚着无数戏剧先辈们的心血与奋斗的历史。</h3> <h3> 人物采访:倾听历史的声音<br>  剧组最先进行的工作,是人物采访。北京、上海、重庆、南京、淮安……凡是当年与父亲陈白尘有过接触的人,都一一列入了名单。这无疑是件“抢救”性的工作,刘厚生、李乃忱、秦怡、黄宗英……如今均临“期颐”,但他们是历史的亲历者,是时代的见证人。于是在病榻前,在轮椅旁,摄影机开始转动了起来。 老人们的身体已渐瘦弱而衰老,老人们的头脑已近杂乱而无章。但是只要一提起80年前的那段岁月,那段剧运的风云,一双双眼睛都会放出光来。</h3> <h3><br>  97岁的李乃忱先生是当年国立剧专的第三届毕业生,因为最近的两次跌跤,记忆力已基本丧失了。但他记得他的老师,更记得他的老师于1939年写的剧本《魔窟》。他拉住我的手反反复复地说道:“我演过,演过里面的一个配角。那年我才17岁。”</h3> <h3>  95岁的秦怡阿姨,因骨折而住院治疗。当摄像机对准她的时候,她急忙喊停——她让我们将她的病床摇起,坚持着坐直身体接受采访。抗战期间的艰苦卓绝,在她的嘴里成了不值一提的往事;话剧运动的筚路蓝缕,在她的口中成了甜蜜美好的回忆。“每天晚上是我们最愉快的时刻,大家坐在破烂不堪的木板房前读书,念剧本,分析角色,互相出点子。白尘同志最擅长讲故事,他把许多知识传授给了我们。”<br></h3> <h3>  黄宗英阿姨因脑部缺氧后遗症已经不能长时间进行交谈了,她用点头,用微笑,一一回答着我们的问题。曾经先后出演过由父亲编剧的《幸福狂想曲》和《乌鸦与麻雀》的她笑容依然那么灿烂,她的每一个表情都告诉我们:那段历史,那段为了与国民党当局拍摄“勘乱”影片而作斗争的历史,她永远都不会忘记。<br></h3> <h3>  不少“文二代”,也成了我们的采访对象。为了父辈的过去,这些也已七八十岁的老人,或是凭借着童年时代的记忆,或是奉献出家中的珍藏,一丝不苟地坐在了镜头的前面。 郑大里是郑君里的儿子,而郑君里则是父亲1928年在南国艺术学院读书时的同窗。对于恩师田汉的回忆,以及南国社的重大影响,则由他详尽地娓娓道来。他保存了大量的史料,并用各种巧妙的方法避开了文革中的疯狂抄家。那天,当他小心翼翼地捧出当年田汉主编的《南国》月刊时,我的手颤抖得不能自持。</h3> <h3>  应大白是应云卫的次子,而应云卫则是父亲1941年组建中华剧艺社时的老搭挡。那段艰难的历程,给时年六七岁的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贫病交困的前台主任沈硕甫最终倒毙在重庆的街头,他无儿无女,送葬的那天为他手捧遗像的是我——我充当了他的孝子。”耄耋之年的大白兄,讲到此处老泪纵横。<br></h3> <h3>  ……吴祖光的儿子、徐韬的儿子,赵丹、贺孟斧、黄佐临、刘曦、杨钟岫的女儿,以及田汉的孙子……全都将其当成了任务,向我们认真地讲述着他们看到的或听到的故事。吴欢的话代表了大家:“这是义不容辞的,必须将上一辈人的历史告诉给后代。”</h3> <h3>  那天在吴欢家中,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对方自我介绍说,他是张乐平先生的儿子张慰军,有一件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必须向我公开。“如果没有时间,我专程去南京找你们……”是那样的急切,那样的诚恳。于是对他的采访临时安排在了次日的中午,借用的是现代文学馆的一间办公室。没有客套,直奔主题:“电影《三毛流浪记》的编剧实际上还有陈白尘先生!”——1949年的春天,阳翰笙因身份暴露转移香港,陈白尘便接替他写出了第二稿;不久陈白尘也遭到追捕,李天济又将这一剧本接了过来。但是电影公映后,编剧一栏只有阳翰笙一个人的名字,“我问过李天济,他说,陈白尘这么大的作家都不署名,我怎么好意思写上去?”</h3> <h3>  作为张乐平的儿子,他最有发言权,而三毛的扮演者王龙基也于后来再次证实了这件事情。——这真的是个“秘密”,电影史上无人知晓的“秘密”。我被他感动了,更被上一代人的精神感动了…… </h3> <h3><br>  24位被采访者的讲述,将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带入了那段历史。它是有声的,依然那样清晰,那样洪亮</h3> <h3> 外景拍摄:捕捉历史的身影<br>  为了使片子更具真实感,必须要有实地拍摄的镜头。于是我跟随着摄制组,从淮阴——父亲童年生活的地方,到上海——父亲青年立志的地方,再到重庆——父亲中年战斗的地方……一路拍了下来。时值隆冬,滴水成冰,摄影师郭洋的手冻得没有了知觉,却始终握紧摇杆,一遍又一遍地拍摄着。这条小路,这座木桥,这栋旧宅,这爿老店……无不在悄悄地述说着当年的历史,更在默默地指引着我们去逐一寻找那一代人的足迹。</h3> <h3>  ……我们找到了于艰难竭蹶中诞生的南国艺术学院。上海的西爱咸斯路,如今更名为永嘉路,但371号的门牌没有变,房屋的格局也没有变,仍然是那排普通到极点的六幢临街铺面房。对照着90年前的照片,对照着父亲写下的回忆文章,我在努力地遐想,遐想着1928年的春天田汉先生是如何“在大门上用红春联纸写了一个招牌,学院便宣告成立了”;遐想着20岁的父亲和他的同学们是如何在这所被人们嘲笑为“三等理发店”的学校里,一步步走上了戏剧革命的道路。他的老师田汉是这样向世人宣告的:“无恒产者也要讲学,无恒产者也要读书,南国艺术学院就是由这种无恒产的师生们的努力而结成的学园!”……欧阳予倩来了,徐悲鸿来了,洪深、徐志摩、孙师毅也来了,他们不要一分钱的讲课金,就连车马费也自己掏腰包。后来,父亲毕业了,郑君里、金焰、塞克、张曙、吴作人等一大批艺术界的新秀也都从这里毕业了。它成了中国教育史上的奇迹,也成了中国戏剧史上的奇葩。<br></h3> <h3>  ……我们找到了成立于1938年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位于重庆张家花园的这处旧址,如今只剩下一扇破旧的大门。它似乎在见证着日本飞机的无数次轰炸,也见证着当年的进步文艺队伍是如何从这里集结起来共赴国难的。父亲说过,创办中华剧艺社的蓝图就是在这里绘制的——这是皖南事变后,由中共南方局和周恩来同志作出的决定:以话剧为突破口,继续坚持斗争。在“中艺”的带领之下,重庆的其他各个由国民党控制的剧团,也都纷纷行动起来,共同将大后方的戏剧运动推向了繁荣的高潮。周恩来不无兴奋地宣布道:“在连续不断的反共高潮中,我们钻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空子,在戏剧舞台上打开了一个缺口。” 那一夜,文协三楼的灯光一直亮到天明;这一刻,我则伫足着,凝视着,久久不愿离开。我似乎看见了阳翰笙与父亲等人伏案策划的身影,我分明听见了他们那激动的开怀的笑声。</h3> <h3>  ……我们找到了位于重庆曾家岩的周公馆。工作人员不知依据着哪条规定,硬是阻拦着我们的器械不许进去拍摄。制片主任辛毅反复地向她讲述着当年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周恩来同志曾经在后边的餐厅里招待过文化界的诸多友人,并且亲自下厨,烹制出家乡的名菜——红烧狮子头。我默默地离开了接待室,独自一人踱进了后院,踱进了厨房。那锅,那灶,那勺,那盘……依然等候在那里,似乎在向今天的人们证实着曾经的那场盛宴,那场温暖了在座的所有文化人的盛宴。周恩来握着父亲的手说:“我们是同乡。我的外祖父姓万,就住在淮阴十里长街的西头,我10岁以前曾随婶婶在淮阴读过书。”那双手是那么绵软,那么温暖,那么有力。数十年过去了,父亲已经忘记了红烧狮子头的味道,但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双手给予他的力量。<br></h3> <h3>  上海、重庆,以及淮阴的朋友们亲自作向导,带着我们一一寻访当年的旧址,带着我们悄然走进那段悠远的历史。但它又是那么的近——近到可以触摸,近到可以拥抱,近到让人听到了它的心跳。<br></h3> <h3> 情景再现:感受历史的重量<br>  为了使片中的情节更加生动与形象,这一类的人物传记片,大多要配有情景再现。于是我又马不停蹄地跟随着剧组,先后来到常州、重庆和上海等地的影视基地,按照导演的设计,一个场景,一个场景地拍摄出由演员参加的情景片断,以重现当年的人物与故事。</h3> <h3>  15岁的父亲出现了,他正在油灯下撰写着自己的处女作小说《另一世界》;19岁的父亲出现了,他一把火烧掉了手中的国民党党证,从此跟随了共产党;29岁的父亲出现了,他的剧本《太平天国》被搬上了卡尔登大戏院的舞台,从此奠定了他话剧创作的道路;34岁的父亲出现了,国民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无理篡改了他的剧本《结婚进行曲》,他带领全团的演员以罢演而表示抗议……</h3> <h3>  1月7日那天,按照计划是拍摄父亲在狱中的那场戏,剧组天不亮就来到了已经布置成监狱模样的第×号场地。以前只在电影中见到,只在小说中读到,当我真正踏进这暗无天日的牢房时,一下子竟窒息了起来——墙壁是深灰色的,除了压抑还是压抑;窗户小到不能再小,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一堆烂稻草,是父亲的卧榻;一只缺了口的碗,是父亲的餐具。 身穿囚服的演员站在门边候场,“不对,不对!还有脚镣,他当时是钉着脚镣的!”我突然想起了这个细节,令化妆师立即给他套上。“会走吗?”我问那位年仅20多岁的片场演员,“铁镣有二十几斤重,只能拖在地上,一步一步地移动……”场内一片寂静,是真正地进入了角色,还是被残酷的现实给镇慑住了,连我自己也禁不住一阵慌乱的心跳。</h3> <h3>  1932年的镇江县监狱是个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我手上有的只是来自父亲当年的难友写下的回忆文章——“就在5号囚笼那昏暗的灯光之下,就在烟犯、赌犯及花案、土匪们的喧嚷声中,我们每天都能看到白尘同志就像老僧入定般进行写作的身影。他箕踞于自己的铺上,背后靠着一根爬满了臭虫的木柱,面前是用被子叠成的‘写字台’。由于台面太软,他用稀饭汤权充浆糊,把废报纸层层地粘起来,做成了一个垫板。那正是个挥汗如雨的季节,囚笼内又闷又热如蒸笼一般,无论是墨水还是墨汁,字迹写上去后立即便被汗水洇湿,于是白尘便改用铅笔书写,就这样艰难地写下了数十万字的作品。” </h3> <h3>  片场内外没有一点声响,所有的人都在静静地忙碌着——摄影师在调整机位,灯光师在布置灯光。道具师在喷洒烟雾,服装师在整饬戏装……演员站了起来,走向那唯一的窗口,仰起了头,直面那束射进来的阳光。这时的我却再也忍不住了,转身跑出了片场,也是唯一的一次跑出了片场,只因泪水夺眶而出,生怕无法控制的抽泣影响了拍摄。<br></h3> <h3>  牢房变成了书斋,囚犯变成了作家。我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如果是我,如果是我,将会如何?”我终于明白了,坚强不是吹嘘出来的,信念不是伪装出来的。出狱后的父亲没有丝毫的悔恨与怨尤,他写下的是这样一句话:“我不能不感谢国民党的监狱,它为上海文坛制造了一个所谓的‘亭子间作家’——自愿投奔到左翼大纛之下来的小卒。”<br></h3> <h3>  摄影机在不停地转动着,囹圄中的磨难,苦痛中的坚忍,困厄中的不屈,黑暗中的企望……这是否就是片子所要表现的精神?这是否就是我们所要找寻的历史?——它并不遥远,它就在眼前。</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