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徐丽琴)</h3><h3><br /></h3><h3>老河街有缓慢的自然气韵。</h3><h3><br /></h3><h3>灰砖墙四角斑驳发着淡淡潮味,人家院内高大凤凰木绿冠上托着红云,清凉猫影倒映在雨中青石板上,闲淡的少女撑着纸伞走进篱墙,混在尘土味道和阳光中,邮政局墨绿色的二层小楼,如高高的炮楼挺立。</h3><h3><br /></h3><h3>我年青的父亲那时是"公家的人",骑着绿色的永久自行车,驮着绿色的邮袋,袋里插着折叠齐整的报纸,杂志,携着各类书信,晨出晚归。</h3><h3><br /></h3><h3>我和弟弟随着母亲在乡下,潮湿的雨季,在路边松林里搂扒来的尖利松针都烧完了,母亲烧着最后几把霉湿稻草,在冒着青烟而又无法着火的灶间流泪。吃饭时,她赌着气:"快吃,吃完了送你们去找爸。"温顺的弟弟,迅速地大口扒完饭,推开了碗,认真地催促:"我吃完了,快送我到街里找爸爸。"母亲的眼神更忧郁,我挥手打他。</h3><h3><br /></h3><h3>但那时,河街的小绿楼确最令人向往。</h3><h3><br /></h3><h3>这小楼混着青苔生。食品厂的后滴水檐,就在院内,砖砌的阴沟,长着毛茸茸的青苔,肥硕的车前子结着穗子,东零西落地散落整个院子。我常趴在食品厂的窗外向里望,感觉那是丰盈的天外世界。戴着白帽子的人,站在极大的油锅前,丢进去白白的不知名的圆团子,冒着烟气,沸沸滚滚一番,再用铁篱子捞上来,香气就在空中扭动它们魔鬼的身影。小小的渴望隐密而深切,多年以后,在梦里,还能化身为扎冲天辫的小姑娘,跳进那一片天地横冲直撞,大快朵颐。</h3><h3><br /></h3><h3><br /></h3> <h3>邮局的小炮楼,拖着一个长形的院子。前面的一楼有柜台,许多来来往往寄信或是发电报的人。二楼是机房,机房里铺着木板,漆成深深的酒红色,踏上去"咚咚"地响,脚底下像贴着青蛙。初踏上去有点怕,后来就"哇啦哇啦"响成一片,大人就吼叫起来。</h3><h3><br /></h3><h3>电铃一直不停地响,"喂,喂"接听的声腔很特别,再熟悉的人,一旦坐到总机上,就带上一种陌生的温和柔软,绵长绵长地拉着腔,一高一低地抑扬着:"喂喂,喂你要哪里?"接着,一个带着长长线尾巴的锃亮铜头就被"嗖"地从那二排整齐的线位上扯出来,插到另一个空洞里,手柄摇得飞快,呼呼地,乌拉拉地转。偷听是很容易的事,只要不关上监听的电键。有经验的人会听出电流不消歇的吱啦声,"不要偷听!"耳机里会传来喝喊。小孩子嘻嘻两声,那个小小黑而圆的监听键被推上去了。</h3><h3><br /></h3><h3>电码本子被翻得乌黑,卷着边。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幻想自己就是那个话务员,在脏污污的电码本子上翻过,把那句"母病危,速归"的句子,译成七曲八拐的阿拉伯字,念给电线那头遥远且不知名的人。那些念成类似"洞洞拐两,八五拐幺"的普通数字,神秘且庄重,包含着我无法感知的辽远和悲欢人生。</h3><h3><br /></h3><h3>炮楼子拖着一排简易宿舍,宿舍过去依次是厨房、堆满粗壳杂物间、厕所、后门。门外边,一棵高柳立于墙边,池塘里大白鹅总是伸长脖子嘎嘎地叫。它们粗壮而夸张的嗓子,把这一片清晨喊叫得透亮。</h3> <h3><br /></h3><h3>父亲宿舍的墙上,贴着结红绒绳的大辫子李铁梅,脸相端圆,眉眼俊气,她穿着的开红花的褂子真好看。她奶奶怒目圆睁着,她们高高地举着红灯。那白毛女,穿得浑白,直直地立着她足尖,她的白头发披满了肩,她的手臂渴盼地伸向远方。唱匣子放着样板戏,孙敬修爷爷讲故事,红领巾的"小喇叭开始广播啦"。</h3><h3><br /></h3><h3>厨房里的大师傅老王头,拿着大铁铲子,站在蒸汽冲天的大锅边,他最威武。他做的饭食总是惹来众多的讥诮,可这似乎丝毫不影响他做饭的心情。他哼着老戏,走过吧唧着馋嘴的猪们,扒一满筐粗壳,把粗壳倒进斜生着粗密铁齿的拉火灶,一张燃着的废报纸丢进去,红红的火焰和着烟呼呼啦啦地冒出来。系着围裙他,像画报里的钢铁工人一样,举起铁叉子去拔炉膛里的火。</h3><h3><br /></h3><h3>天刚擦黑,院子后的墙外响起了"扔","扔"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聚在一起玩的大人和孩子,都捉摸到这个奇怪的声音。有人说是路过的板车,有人说是食品厂新进的机器。可是板车总不走远,食品厂早下了班。真是让人疑惑啊!</h3><h3><br /></h3><h3>"那是我爸爸和李伯伯在偷树,我爸爸要给妈妈盖个小厨房。"小兵正确答案在握,小小的他,成功引起关注,很有得色。</h3><h3><br /></h3><h3>推开后院门,有两个人敞着衣衫,正在那里奋力拉据。于是,轻轻松松地就活捉了两个盗树的家贼。</h3> <h3><br /></h3><h3>这小绿楼里,于我最重要的,却是那个位于楼道边的分发室。几张宽大的桌子上堆满了书报,在这里,才上到小学的我,几乎就读遍了所有知名书报。每天早晨,这里都热闹非凡,记忆里似乎有无数的烟尘从这里腾起,一捆捆的报纸杂志从绿色的邮车里丢下来,接车的人把它们拖进分发室,局里的乡邮员们就在这里分发报纸信件,然后骑上车走乡串户。</h3><h3><br /></h3><h3>好几辆绿色永久自行停在院子里,大人们扯着嗓子聊家常。嘈杂声里,报纸数得哗哗响声。在大人们分发的间隙,那些书报《儿童文学》《少年时代》《中国少年报》《红旗》《中国妇女》《荆州报》《人民日报》《参考消息》《解放军报》《工人日报》一些,一些,很多,很多,落在眼中难分彼此。</h3><h3><br /></h3><h3>那些时光,斜抹过来的朝阳,食品厂的香气,窗棂的白蝴蝶,卖油条豆浆的吆喝都不存在了。小小的我,忘记日月天地,迷失在某个从未谋面的世界里,好像有许多不知会长成什么的种子落在胸中,它们在阳春的地气里,如同车前子青色的花穗子,蠢蠢地动。</h3><h3><br /></h3><h3>这是关于河街上那个小绿楼的美好记忆。我一定遗漏下什么,比如,关于父亲和母亲在那些贫乏的时月经历的生活艰难。</h3><h3><br /></h3><h3>书似青山皆乱叠,成年后,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对一堆堆书的压迫,也打些不知道能做什么用的字。三十五岁以后,我甚至去考过英语四六级。为着这些事情,我长久地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朝阳从东窗进来,夕阳从西窗进来,光阴以巨大的阴影将我覆盖,我戴着我的厚镜片,徘徊在那些书里。</h3> <h3><br /></h3><h3>在灰色瓦房屋间鹤立鸡群的小绿楼,常常入梦。站在二楼的平台上,天空没有下雨,却有无数的瀑流从周边流下,担着些许惊恐,从楼上跳到旁边的矮墙上,穿过短短的黑黑的通道,藏到分发室的大桌子底下,我翻开钟爱《人民画报》《连环画报》,有人来了,"不准乱翻!"</h3><h3><br /></h3><h3>如同那首叫《卡萨布兰卡》曲子一次次在耳边温柔滑行,河街的小绿楼长久地占据我的记忆。做了邮递员家的小女孩,每每能从父亲绿色的邮袋里掏出西红柿、水果糖、苹果、画报,那些无人理解的孤独童年岁月,我竟能得到一个丰腴而广阔的世界。</h3><h3><br /></h3><h3>可我们喜欢又留恋的东西终于存在于别样的时空了。后来,遭遇生活的失败或情感的创痛,就会用一堆书把自己围起来,想像自己在牢固的防御工事里,在有希望的暖壳里,在温存的怀抱里。或者大哭,然后与那些伟大的、卑微的、自负的、孤独的灵魂相遇。而那个小绿楼和它所代表的一切,就是让我能终生得到文字的温暖和庇佑的起点。</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