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 文/赵鹏

红叶传情

<h3>  夜,已很深。整个杨树庄笼罩在一片漆黑中,远处传来几声响亮的狗叫,让四周显得更静了。</h3><h3> 黑暗里,老蔫在炕上折腾了好一阵也睡不着,偏偏这时侯手机响了:"土豆土豆我是地瓜……"</h3><h3>他慢腾騰地披上破棉袄,接通了手机……</h3> "……我老了,不想再折腾了!"老蔫说完挂断扶贫干部钟严的电话,呆呆地痴了一会,长叹一声后,用手擦了一下摇摇欲坠的鼻涕,顺手抹在床单上,然后取掉身上的破棉袄,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如同一面在连阴雨中,终于支持不住的老土墙一样轰然倒下,老蔫的精神早已垮塌了。<div>  "土豆土豆我是地瓜……"手机又响了,可老蔫只懒懒地在屏幕上扫了一眼,顺手将那个破手机撇到炕楞畔,拉过那床民政部门去年春节救济的、又脏又破的军用被子蒙上头,又将被子上的破棉袄再往上拉了一下。尽管刚刚入冬,他还向炕洞填了一把柴,但还是感觉冷,这冷一直冷到他心里……</div> <h3>   想起往事就不由得伤心起来,眼前的烛光里浮现出了父母模糊的样子,记不清了!父母因车祸离世时,他才十二三岁,当时刚刚小学毕业,多亏大她五六岁的姐姐把他勉强拉扯大,并给他张罗结婚的。姑娘是邻村的,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又黑又瘦,但做得一手好饭,尤其是那搅团打得好,年轻时他一顿能吃两大洋瓷碗。可惜生娃时在家,因大出血没来及送医院就去世了,那年他才三十岁。擦干眼泪,他背起行囊,离开杨树庄,去外边闯荡。</h3><h3> 外边的世界很精彩,但是更无奈。因为没文化,只好靠干重体力活为生,他先加入一个建筑队,跟人干泥水活,后来还收过破烂,当过搬运工,但都不怎么样。在县城汽车站附近有个劳工市场,大家美其名曰"钓鱼台",整天有很多农民工在此揽活,一有开小车或夹手包的人走来,他们便一拥而上。运气好时一天能挣个百二八十,不好了就二三十块,甚至白板。没活时这些人就散开在各个角落,或坐或躺,全然不顾过路人的眼光……</h3><h3> 好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蔫每个月除过吃饭抽烟,所剩无几。人家姑娘看他无父无母无房无车无钱,用老蔫的话说,就是个白天没球事,晚上球没事的穷皮烂杆,谁还愿意跟他!可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壮的时侯,白天干完活,晚上躺在出租房反来复去睡不着,于是就跑录像厅看通宵电影,那放录像的前半夜还放枪战武打片,后半夜净放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三级片,害得他经常打手枪,白白浪费了多少弹药。后来他便经不住诱惑去找站街女,倒是解决了一时的生理问题,但却染上了性病。好不容易看好了,却迷上了赌博,被派出所抓了几次,挣下的血汗钱都填了瞎猫眼……</h3> <h3>   "你再经得起折腾吗?"老蔫在心里反复问自己。虽然蒙着头,可他一点睡意都没有。干脆起来,披上老棉袄,摸出一个烂打火机,点燃在村长家过事帮忙时顺回来的半根白色的粗蜡烛,左手习惯性的拿起旱烟袋,右手从荷包中挖出一袋烟末,装在烟袋里,并用大拇指轻轻摁了一下,然后将烟袋脑凑到蜡烛上边吸边点。那身影投在熏得乌黑的窑洞墙上,便又多了几分孤独和落寞。</h3><h3> 其实他的大名叫元根勤,一米七的个头,花白的头发下,一张时常耷拉着的黑脸上很难见笑容。他本来是个很勤快的人,特别是种庄稼是个好手,犁耧耙耱样样精通,扬场拨(麦)垛无所不能。可那只能勉强维持生计。为了生活,这些年他没少折腾,种烤烟、务苹果,打零工,苦没少下,汗没少流,可越折腾越穷,连老婆都折腾没了,所以整个人也就蔫了。</h3> <h3>  城里套路深,干脆回农村。折腾了成十年,没弄哈个球眉眼的元根勤又回到了杨树庄,看着早已撂荒的庄稼地和一片狼藉的院落,他的心彻底凉了,真是烂车推到雨地一一豁出去了!</h3><h3> 俗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自从回村以来,根勤便成了"根懒",他觉得老天爷对不自己公平,认为自己生来就是个贱命,所以没脸到人前去,整天把双手放在袖管里,腰里系根尼龙绳。老是一幅蔫不拉及、不修边幅的样子,腰子猫着,脖子缩着,胡子麻茬,头发像茅草堆一样,衣服虽有姐姐给买,但他很少去洗,甚至连脸都懒得洗,整天浑浑噩噩的混日子,见村人离远就避开。虽然才年过半百,但看上去却象六十岁的人一样,村人便送他一个外号叫"老蔫"。</h3> <h3><font color="#010101">   再说扶贫干部钟严,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八,走路一阵风,好似当过兵,众人把他夸,就是有点瓜,老婆常骂他,何时把家发?</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参加工作二十年,竟被借调了十八年,有人送他个外号叫"借调专业户",把一个没把小伙,借调成了半大老汉。二十年前,刚刚高中毕业的小钟书生意气,激扬文字,因爱在小报小刊上发表一些小豆腐块,被县上一酒厂招收为合同工,从此便吃上公家饭。在酒厂办公室当文书的钟严,业余时间老爱往车间跑,写了几篇调研文章,受到厂长的大加赞赏,不仅亲自到人事局给办了招干手续,而且被迅速提拔为办公室主任,受到鼓励的钟严,为回报厂长的知遇之恩,工作更加卖力了。后来越写名气越大,被县电视台领导看上,借调到台里当编辑,专门搞后期制作。这钟严干工作没问题,经常加班加点,几乎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可就是个死脑筋,只拉车不看路,所以干了三四年仍然原地踏步。</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一次偶然的机会,两办公开招聘文秘人员,他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意外地却当上常务副县长的秘书,在秘书组的日子是他最光荣也是最辛苦的时候,常常是"五加二,白加黑。"原本好好的眼睛因长时间在电脑前工作而成了近视,颈椎腰椎劳损过度,而导致增生。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致使痔疮久治不愈。在秘书组他学会了各种公文写作,业余时间也写点诗歌、散文。</font></h3> <h3>  (移至机会永远……一段前面) 后来两办成立了新闻办,领导看钟严酷爱宣传,加之一手好写,便借调他去了新闻办,在新闻办的钟严如鱼得水,工作更加卖力。但是折腾了二十多年,换了好几个单位的他,至今仍是借调人员,干工作领导绝对忘不了,可一谈到调动问题领导总是以"条件不成熟,随后再说……"等话语搪塞。当然推荐科级后备干部就更没了他的份了,尽管如此但钟严却始终积极向上,在他的人生字典里从没有"认输"两个字,他一方面用"米汤不粘是没熬到时候"来安慰自己,另一方面利用个人写作特长,业余时间受邀写一些对联、祭文、碑文、祝词等应酬文,多少挣点银子,补贴家用,倒也乐得自在逍遥。</h3><h3> 什么是生活?钟严认为生下来容易,活下去不易。要想在这世上有立足之地,就必须得不停地折腾。人挪活,树挪死。在借调中他活泛了,尽管没得到提拔,但他却认识了好多人,也明白了好些道理。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哪怕暂时埋在土里,他始终坚信自己就是一块真金……</h3> <h3>   钟严经常挂在嘴上的话是"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他用"换个方向就是第一"来安慰、鼓励自己,尽管至今大官没当上,大钱没挣下,仍然继续着借调生涯,但他从不气馁。虽然他没有成父亲期待的龙,但他认为做个好虫也不错。喜欢写作的钟严,终年在四面墙里爬格子,他渴望回归大自然,到农村去体验生活,在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变成一只会飞的蛾蛾(蝴蝶)。</h3><h3> 机会永远属于有准备的人!扶贫攻坚战终于打响了,钟严兴冲冲地去给主任请缨,要求深入扶贫一线,主任正愁没人愿去,便对钟严大加赞赏,并说如果干得好,组织上一定会优先提拔使用。</h3><h3> 一走出政府大院,钟严便象出笼的小鸟、脱缰的野马一样欢呼雀跃、撒腿就跑了起来……</h3> <h3>   "生命不息,折腾不止!"钟严用这句话勉励自己,也鼓励老蔫。一开始调查摸底反复填表、按手印,来回折腾,让钟严有一种戴着拳套打水一一有劲使不上的感觉。更让老蔫不胜其烦,不仅根本提不起精神,而且一见钟严来就胡避胡溜,甚至鼓意不接电话,让钟严哭笑不得……</h3><h3>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老蔫越是躲避,钟严越是执拗,他不相信攻不下这个堡垒,他们真的杠上了,钟严自己掏钱买了个奶山羊,辛辛苦苦给他送来,没几天他却把羊偷卖了。钟严又买来化肥,他却懒得施肥,干脆送人换了一条烟。老蔫说象蔫萝卜碰上了快杈子,他彻底服了钟严这个比他还犟的人,那钟严今天下午竟然干脆把铺盖搬来,说要和他从明天开始,同吃同住同劳动。好好地笔杆子不摇,却来和自己较劲!他真怀疑这娃是不是瓜了,难道让他气得精神不正常了?!</h3><h3> 钟严用自己的经历来感化老蔫,尽管老蔫嘴上仍然很硬,不想再折腾,但思想上终于慢慢开始一点点转变……</h3> <h3>  想到这里,老蔫抹了一把脸,迅速行动起来,烧水、洗脸、刷牙、洗头、洗澡、刮胡子……这一系列动作,在钟严打扫、收拾完门前和院内卫生后也完成了,满面灰尘的钟严走进窑洞抬眼看到皮干肉净的老蔫时,一下子惊呆了。</h3><h3> "元哥,你太帅了!"一句话把老蔫说得红了脸,老蔫象个小孩子一样嘿嘿笑着挠了一下头。</h3><h3> "噢,差点忘了,这个袋子是给你的衣服,快换上!"钟严边说边走上前准备给老蔫脱衣服。</h3><div> "不,不,不用,这,这,这咋好意思哩?!"老蔫边摆手边往后退。</div><div> "元哥,不要客气了!我没有哥,你没有弟,你就当我是你的亲弟弟吧!"钟严满脸真诚地看着老蔫。</div><div> "好,只要你不嫌弃,哥认你这个兄弟!"老蔫激动地说着"这衣服,我穿!"</div><div><br></div> <h3>  一阵敲门声把老蔫从睡梦中吵醒,一看手机竟有五个未接来电!时间已是早上九点了,他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嘟囔了一句"干早起来敲锤子哩,催命来啦?"然后趿拉着拖鞋打开院门,一看来人"你咋又来了?"准备把门关上。钟严一手提一个塑料袋子,硬挤进了门。笑嘻嘻地看着他"看我给你带啥来了?!"说着进了门,象到自己家一样,到窑里刚把袋子放到炕楞上就开始从袋子往外掏东西"元哥,我打扫一下院子,你快先洗一下脸,然后洗个澡,这是牙刷、牙膏、牙缸、洗头膏、沐浴液、剃须刀……"说完边拿起扫帚出了窑门。"这,这是弄啥哩?你跟我非亲非故,再甭做精!我不稀罕!"嘴上虽这么说着,但心里却暖暖的,看着眼前的一大堆东西,老蔫鼻子一酸,眼睛不由潮湿了,长这么大除了姐姐外,从没有人这么关心他、尊敬他,这小伙子始终把他叫元哥,从不叫老蔫。而且人家待他如亲兄弟一样,可自己不但不领情,还几次把人往外撵,自己真是个二球货,如果自己这次再拒绝就太过分了……</h3> <h3>  快到年终了,各单位开始总结,各种汇报、考核、安排材料如雪花片一样飞到秘书组,钟严累得头昏脑胀,每天早上顾不上吃早点就急匆匆出门,中午在机关灶上吃点又去加班加点,按时完成领导交办的各种材料,常常回到家已经夜深人静,他不想打扰妻儿就在书房休息,有时连衣服也懒得脱就靠在床头睡着了……</h3><h3> 这一日中午稍闲,刚刚靠在办公室沙发上迷瞪,桌上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他条件反射地跳起来,一把拿到手,一看是老蔫的来电,他才想起好一阵没去看老蔫了。电话通了却不见出声,他忙"喂"了几声,才听见老蔫有气无力的声音:"兄弟,我,我不行了……"钟严心中一紧,忙对着电话喊:"元哥,你挺住,我马上来!"一边打120一边冲下楼梯,一脚踩空差点摔倒。到门口拦了个出租直奔医院急诊科……</h3><div> 好在抢救及时,老蔫的急性阑尾炎得到了及时治疗,当第二天早上老蔫醒过发现爬在床边睡得正香的钟严,泪水又一次模糊了眼睛……</div><div> 此时此刻,他分明感觉到自己和钟严有着某种说不清又道不明的内在联系。</div> <h3>  春天来了,燕子飞回来了,在电线上、池塘边、麦田里、柳林中上下飞舞,一群麻雀也在杨树、苹果花间飞来飞去,一只喜鹊在老蔫院里的一棵开满泡桐花的桐树枝头叫了几声……</h3><h3> 精神饱满的老蔫走出粉刷一新的窑洞,高兴地喊了一声:"喜鹊叫,亲人到!我兄弟要来了!"</h3><h3> 自从去年精准扶贫以来,这钟严隔三差五就来他家,给他讲政策,与他拉家常?他越来感觉这小伙子和他亲,他莫不是我那苦命的姐姐,多年前赶集走丢的儿子?象,似乎又不象!老蔫不止冒出这想法,因为他实在搞不明白人家为啥对他恁好……</h3><h3> 正在老蔫胡思乱想时,门外响起摩托的停车声,同时传来熟悉的声音"元哥,看我给你带哈啥?"</h3><h3> 老蔫快步出大门,看到钟严正从摩托车后的行李架上解一个大蛇皮袋子,他高兴地忙上前帮忙解绳子,一不小心却被袋中的刺扎破了手指。</h3><h3> "我球式,是花椒苗?"</h3><h3> "这是无刺花椒苗!"</h3><h3> "无刺花椒?挨锤子的,恁咋会扎了我?!"</h3><h3> "呵呵,挂果后就没剌了!"</h3><div> "哦,多钱?老值钱了吧?"</div><div> "是很贵,但不要钱!这是县扶贫办专门买来发给你们的,希望通过产业扶持,让你尽快脱贫!"</div><div> "感谢兄弟,你又给哥咥了个实活!"</div><div> "元哥,不用谢我,这是党的扶贫政策好!"</div><div> "老弟说的对,伢真(方言:现在)这世事就是好!"</div> <h3>  这天下午,正在花椒地里锄草的老蔫,听到有人喊他,循声望去,是村支书老王。老蔫忙提着锄头跑到埝边的生产路上,王支书喘着气告诉他"你的申请上面批了,是小钟争取的,安置点就在县城东边的幸福小区,一室一厅还带厨房和卫生间,给你很合适!"</h3><h3> "我钟兄弟呢?这一向都没瞅着他,打电话也没人接……"</h3><h3> "老蔫,不,元根勤同志,本来钟严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还是给你说了吧,他在帮你完善完资料的路上,因疲劳过度而连人带摩托跌到老埝底了……"</h3><div> "他,他,他人咋样?"老蔫腿一软差点跌倒,他的心一阵绞痛,脆弱的心再也经不起折腾了。</div><div> 王支书忙上前扶住老蔫"你不要紧张,小钟就是左腿膝盖骨折,现在县骨科医院,多好的干部啊,他是真心帮扶你呀!快抽空去看看吧……"</div><div> </div> <h3>  骨科医院的病房里,拥满了人,县电视台记者正要采访打着石膏绷带的钟严,他却看见了在人群后面张望的老蔫。</h3><h3> "元哥,你怎么来了?快进来!"</h3><h3> 众人回头看见一个穿戴整齐,略显疲惫的农村老汉双手提着两大袋东西,忙让出一条道,老蔫从人群挤到病床前,有人接过袋子,他叫了一声兄弟,双手紧紧握住钟严的手,不由得潸然泪下"你吓死哥啦,我再经不起折腾了……"钟严的眼睛潮湿了,分明感受到老蔫手里传来的温暖和力量,老蔫已不蔫了!他激动地说了一句:"不,元哥,我们再不折腾就老了,我相信折腾自有后来人!"</h3><h3> "嘿嘿嘿""哈哈哈"病房里响起一阵欢快的笑声,眼尖手快的记者刚好抓拍到这感人的瞬间……</h3> <h3>作者简介:赵鹏,陕西省人像摄影家协会、渭南市作家协会会员,白水县文联副秘书长、县作家协会秘书长,从事宣传工作多年,喜欢用心作文,用镜头说话,作品散见于有关报刊杂志及网络。</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