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老成子

孙兆远

　　冬日的太阳晒得人们懒洋洋的，西大街的空场上每天都聚集着一大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冬天没什么庄稼活了，难得的清闲，老少爷们喜欢在街上拉拉家长里短。

        在一处不起眼的矮矮的石墙下，老成子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棉袄里面什么也没穿，露出黑黑的骨肉分明的胸膛。他坐在一块青石板上，这是他的专用座位。今天的太阳真好，晒得人身上麻麻的，酥酥的。老成子半眯缝着眼，左手执着一杆长长的烟袋，靠近烟锅的地方用红绳挂着一个黑色的烟包，烟包上绣着一朵牡丹花，只是油乎乎的看不清花的纹路和细节。老成子右手朝烟锅的火上使劲按了两下，深深的吸了一口，好像全部吸进了肺里，然后吐出长长的烟雾，一脸逍遥自在的样子。

       突然，老成子觉得后背痒痒的，耸肩塌背，摇头晃脑，他知道那东西又在喝他的血了，熟练的左手伸到后背窸窸窣窣①摸出一个肚子圆圆的肉乎乎的东西，看也没看，左手拇指和食指捻了几捻②，然后用力一压，发出“啪”的声响，两个指头沾满了又红又黄的血，转身朝一块大石头上抹了抹，再看一眼指头，一个压憋了的虱子③皮还黏在手上，老成子用大拇指轻轻的弹了几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又靠着后墙眯缝起了双眼。

        老成子六十多了，人们都知道他属蛇，家里出了名的穷，但人很乐观。老婆子身体不好，是个药罐子，任凭他怎么侍弄④庄稼，也只能是勉强解决温饱而已。他拾了一辈子的粪，粪叉⑤子不知道换了多少把，背着一筐粪从人群中走过的时候，大人小孩都不约而同的捂住了鼻子，而他便大声的呵斥道:“不都是庄稼人吗？没有粪庄稼能长好蛮？”

        夏天，老成子几乎没穿过鞋，长年累月的磨炼，他的脚底长了一层厚厚的硬茧，走在蒺藜⑥上也不会觉得疼，而他干活是出了名的不要命，是个种庄稼的能手，同一时间种得玉米他的总是比别人的高出半截。大家都说老成子不容易，家里有病人，还有个饿狼似的儿媳，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差了点。大伙盼雨了，就问老成子:“你猜猜什么时候下雨？”老成子打着眼罩望望天，又走到柴火垛⑦边把手使劲往里伸，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末了，斩钉截铁的说:“明天一定有大雨。”第二天果不其然，每次屡试不爽，大伙都说他是活着的天气预报。

        要说老成子还有一项本领，这是一般人不具备的。谁被虫子咬了，蝎子蛰了，出蛇窝子⑧了，特别是蝎子蛰了，那可用得着老成子了，他属蛇的，用嘴朝被蛰的地方吹三下，喝口酒鼓几下腮帮猛的喷到被蛰处，保证口到病除。遇到小孩子屁股被蛰了，不知是调皮还是凑巧，老成子把嘴刚递到屁股蛋前准备吹气，小孩子便“崩”的放了一个响屁，有时还是双响或者是长长的发电机启动的声音，给人一种好像是提前准备好了的感觉，老成子毫不在意，会轻轻的拍一下孩子嫩嫩的屁股，自我解嘲道：“你这个调皮蛋，和你大大小时候一个熊样。”大伙笑的前仰后合，都又说老成子是个好脾气。

        老成子不爱凑人群说话，但村里的什么事他全知道，谁家的孩子定亲了，谁家女儿找了个哪的对象啊，哪个光棍晚上又去爬李寡妇的墙头啊等等，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一问三不知。夏天找阴凉，冬天找太阳，常年朦胧个眼睛，似睡非睡。谁家找狗啊、鸡啊，鸭啊等等只要问他，他一定知道去哪了，是个什么样子的，什么颜色的。他和谁都能合的来，有时又和谁都合不来。

        二蛋娘是出了名的泼妇，骂街的水平是一流的，一般人是不敢惹她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见了她总是躲得远远的。有一次可能是谁家摘了她的一把豆角和一个南瓜，她便从早晨鸡打鸣开始围着半边庄子骂，一直骂到太阳两三杆子高。左手拿一根一尺多长的木头，右手持一把菜刀边剁边骂：“吃我豆角子南瓜的，你都听着，你是丧了八辈子良心，让你五马转六羊，六羊转七七，七七转了不是个好东西，让你吃了烂了肝烂了肺，烂了肚子烂了胃……”拉着长秧，一半说一半唱。可能是走了一早晨了有点累了，在空场处铺开摊子骂了开来，在老成子的面前渡来渡去。老成子听不得骂声，整天让她儿媳妇骂得烦烦的，现在一听气就来了，但人家是骂的偷豆角南瓜的，他又没偷，如果上嘴了，恐怕是自己心虚兴经了，就一直忍着，眉头皱个不停，心口堵得慌，鼻子发出“吭哧吭哧”的响声。

         看到老成子在，远远的还有几个家庭妇女在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二蛋娘更来了劲，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吃我豆角子南瓜的，你要赔了我，咱好说好拉，要是不赔我，让你生个孩子没腚眼，让你一满家子出门让车撞死，撞断胳膊撞断腿，让你屙血屙脓，屙⑨一裤子……”

        “啊，你这个万人X的娘们，我揍死你这个孬X……”老成子暴跳如雷，眼珠子要掉出来的样子，二蛋娘吓得傻在那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当清醒过来恶语相加的时候，老成子拳头雨点般的落下来，直到二蛋娘没了生息，点头告饶。边上看热闹的男男女女都私下议论着，说老成子真爷们，以前怎么想也想不到他敢动手打人，况且还敢打二蛋他娘。但反过来也都纳闷着，二蛋娘常年骂街也没见他发那么大的火，倒底怎么回事？个中缘由是老成子媳妇后来传出来的，说那几天老成子正闹痔疮，疼得死去活来，找了个野大夫出了个方把胡萝卜咸菜塞到屁眼里就能治好，结果越弄越厉害，那几天正是拉屎屙血带着脓，一股子怨气没地方发泄，二蛋娘骂街赶到点子上了。从此后，便再不敢骂街了，尤其不敢当着老成子的面骂了，怕他一旦痔疮又犯了。那件事后老成子威信增加了一大半，慢慢的竟成了个没被任命的调解员。其办事直来直去，敢说敢做，公平公正，不怕得罪人。有个老太太的儿子不孝敬老人，还对老人打骂，他义愤填膺，先把那不孝子打了一顿，人们都说该打，也有的说，人是好人，就是缺少点灵活，这样下去还是得罪人的。那件事后，老成子也有自己的收获–就是打那以后儿媳妇再没骂过他，看见他总是躲躲闪闪，眼光飘忽不定，处处小心翼翼的样子。夜深了，老成子攥起拳头抚摸着，笑嘻嘻的对老婆子说：“孩他娘，拳头这东西，对某些人来说还真是管用，拳头里面出威信。”

        老成子一辈子爱蹲墙根，一辈子爱玩虱子，人人都习以为常。

        有人调侃:“老成子，你那么喜欢虱子，攒起来养着说不定还能卖大钱，发一下子。”

        “我这不是养着吗？整天带在身上，你敢说你身上没有？扒了衣服让大伙瞧瞧。”说罢欲动手，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

        “别动手，我也有养的，有养的。”那人服气了，大伙哈哈大笑起来。

         “虱子毕竟是脏东西，可别整天价玩来玩去，没跟这个玩意脏的，”好心人劝说着。

          “什么东西不脏啊，猪肚子羊草包都是盛屎尿的，都还吃的一个劲的香；虱子喝人的血，那鸡血、猪血和羊血不都让人吃了吗？为了治疗羊角风把鸭子头一刀剁掉，那血呲的跟针管似的，人喝得满嘴是血，感情是人喝动物的血人不脏，动物喝人的血动物就脏了？”老成子说着说着激动了起来。人们便若有所思，不再和他争论。

        孩子们可不管这些，总是嚷嚷着让他逮虱子，都特别愿意看他逮虱子的动作，觉得他像是在表演，幽默而滑稽。老成子闭上眼睛，把手伸进裤腰，又摸出一个肉乎乎的东西，放在手掌，头小肚子大，查不清几条腿，黑不溜秋，那东西在手掌心爬来爬去，身上鼓溜溜，老成子“啧啧”叹息:“这是个母的，这家伙得喝我多少血啊！”过了一会又摸出一个，两个……这次丰收了，共四个，当然这不是最高记录。老成子把四个虱子放到掌心，大声吆喝着:“一二一，一二一，齐步走……”竟玩得有滋有味。

        “老成子，你真能看出公母？”一毛头小子问。

        “那是自然，我火眼金睛，三十里路看飞虫，就能看出母和公。”老成子得意洋洋。

         “吹，吹牛，鬼才信，有一次，你端着一瓢高粱粒洒了，我亲眼看见你瞪着个眼趴在地上找来找去，要有个放大镜就好了。”

　　“老成子就是吹，他什么火眼金睛，火眼金睛是俺老孙家的孙悟空。”对老成子这句话，姓孙的孩子非常不满。大家都催促老成子快弄死虱子，免得爬到别人身上。

“都仔细看，这个最大最胖的是队长，是揪子头他大大⑩，这个稍小点的是会计，二娃子他大大，这个小点的是社员，刘二他大大……”

        “那三伟没大大，光娘，哪个是？”有个孩子急切的问，生怕落下一个。

        “这个最小的就是三伟她娘，个子矮矮的，肚子大大的。”

  “这样，我分给你们，你们分别拿着自己的大大和娘回家，回家榨榨吃吧，”一边做出要甩出去的样子。

        几个孩子一边躲着一边喊:“不要不要，你快捻死它。”孩子们想听那“啪”的声音，想看他朝石头上擦手指上血的既有趣又恶心的动作。想看又不想看，老成子，把手朝空中一扬，大声说道:“行善积德，不捻死你大大和娘了，放生了。”孩子们一哄而散，生怕落到自己的脖子上，随之老成子眼一闭，牙一咬，传来“啪啪啪”的连珠响。

不远处几个妇女一边梳头，一边嘲笑着:“老成子怎么那么脏人，你看他身上得有多少虱子？这些年来，我觉得加起来得够一铁锅了，真膈应⑴人……。”边说边把手中密密的篦子⑵从头顶上使劲的刮下来。       

  “二嫂，可别光说老成子了，你看你这一篦子刮下来几个，这儿一个，这儿还一个，哎哎~娘哎，褂领子这里还有两个配对的来……”

老成子慢慢的走过来，好像是自言自语：“这年头谁没虱子，没虱子还是个庄稼人吗？用不了多少年就都不知道什么是虱子了。”那个年代是七十年代。

几个妇女若有所思，呆呆的望着天空，幻想着多少年以后生活是什么样子，熟练的用篦子从头上往下使劲刮着头发，虱子还是一个个的落下来……———————————————————————

①窸窸窣窣（xixisusu）形容摩擦等细小的声音。

②捻（nian）用手指搓转。

③虱子（shi zi）寄在人身上的吸血虫。

④侍弄（shi nong）耕种。

⑤粪叉，捡粪的工具，三根铁齿。

⑥蒺藜（ji li），扎人的草本植物。

⑦垛（duo）这里指草堆。

⑧蛇窝子，一种皮肤病，浑身发痒。

⑨屙，拉，排泄。

⑩大大，方言，爹，爸爸。

⑴膈应，恶心的意思。

⑵篦（bi）子，细细的，密密的类似梳子似的一种梳头工具，主要是用来清除头上的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