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意 外</h3><h3> 抛锚的105汽车犹如一只”大甲虫”卧在了苍凉的茫茫戈璧上。</h3><div> “留下汽车走人,去寻求救援,这车已经没有修好的可能性了。”</div><div> 司机张岩头挥着油乎乎的右手对说李万良说。押车人李万良表示不同意。</div><div> 李万良想,车上装的全部都是井队上急需的油田物资,队长选派他来押运这批物资,那是对他的极大信任,也是他的光荣。因此,他无论如何绝对不能抛下这批物资去逃命。他认为抛弃物资走人就是逃命,是非常耻辱的行为。不过,李万良没有这样说出来。只是强调说怕丢失车物,不好向领导交待。张岩头很有经验地劝说他,在这茫茫戈壁里连一点活物都没有,哪里会丢失车物。</div><div> “再不想办法离开这里,人的性命就得搭上了,不被渴死饿死也得喂狼了。” </div><div> 张岩头在努力地给李万良做思想工作,极力说服李万良弃车走人,寻找同事们救援。“已经在这里折腾了一天一夜了,连鬼影都没有,哪里会有窃贼。”张岩头说。面对固执的李万良,张岩头的情绪焦虑起来,说话的态度开始变得不耐烦了。</div><div>他们最终的方案只好这样决定:一个人去寻找救援,一个人留下守车和车上的物资。当然是李万良守候车和车上的物质,张岩头去寻找救援的同志。</div><div> 张岩头从车上的军用黄挎包里取出两个馕,分一个给李万良,又从坐位的后背拽过一个军用水壶.解下拴在背带上的缸子递给李万良,分一缸水给他。当李万良捧着缸子,看到印在缸子上鲜艳的红字:“送给最可爱的人”的时候,很崇拜地打量张岩头。张岩头整理好挎包、水壶,静坐着想了几分钟,把路上可能遇到的情况想了一遍,长出一口气就打开驾驶室车门跳了下去,顺手从车上取下一根钢筋棍棒,然后,一甩手关上了车门。</div><div> 李万良把头伸出车窗目送张岩头。过了一会儿,冲他喊叫:小心啊,顺着来的车印迹往东南方向走,别再迷路,我等你回来。</div><div> 张岩头停了下来,望着对方有那么几秒钟。才大声地回应到:保重吧!保重!由于长时间的油田大会战,他俩脸上都泛着营养不良和休息不够才会有的青灰色。此刻,他两的眼睛在相互叮嘱的那一瞬间闪烁了一下。张岩头转过身走了。这一时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部队里的一个出征的日子,有了一种深深的使命感,庄严感。他亢奋地迈开大步前去。不过,他走走便又回过头看看,看到李万良一直在伸着脖子朝他望。李万良一定是以为张岩头频频回头是为了他。其实,张岩头回头多半是为了他的那”大甲虫”。</div><div> 一直到视线再也无法达到”大甲虫”,张岩头还在心里默默地说:再见了,“大甲虫”。“大甲虫”,是张岩头对他开得105汽车的爱称。”大甲虫”跟了他这么些年,安全顺利地运过多少物资啊,这是第一次在执行任务的途中耍脾气。其实,这不能够怨““大甲虫””,它太累了,太疲劳了,它确确实实地需要彻底地保养一下了。可是也不能怨自己,”大甲虫”得到的爱护已经是无微不至了,说良心话,照料它真地比照料自己还要殷勤。张岩头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唠叨着。这个”大甲虫”不仗义,再怎么也不该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滩野地上卧倒呀,这不是坑害老子嘛。</div><div> 张岩头开车的生涯里这是首次弃车走人,他心里感到内疚,难过,就好似背叛了一个一直以来都很忠实于他的女人。但是,他明白,寻求救援是唯一的出路。一同去装货的车共四辆,因他的车先装上了货,先一天返程了,其他的车还得等一天,而把货运到队上要三天,那么推算一下时间,只有四天以后,同伴们把货运到井队才能发现自己的失踪,那时候再返回来找,也许十天半月都不会找到他们,就算找到了,也成了风干的木乃伊。所以,都在车上守着就是等死。</div><div> 张岩头走着走着就找不到”大甲虫”来时的印迹了。于是,他站定了,茫然地把四周一圈巡视一遍,引入眼帘的是一片看了让人发慌的景象:天地连在一起,没有一点生命的痕迹,没有树、没有草、没有鸟,没有水……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望不到边的没完没了的褐色沙土、单调的小石头,这使他感到极度的恐慌和绝望。</div><div> 他想起在朝鲜战场上,有一天,美军飞机张牙舞爪乌云般地压过来,连太阳都被遮住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飞机,那阵势也是有生以来唯一一次看到的。那时候,他和战友们隐蔽在战壕里,随时都能被飞机抛下的炸弹咋的飞到半空中,可是,那时候他都没有过此刻的惊恐感。</div><div> 要是坐在车上就不会有这种感受,如果李万良那小子跟着一起走,也会坦然的多。关于李万良,张岩头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是从南方的一个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是自愿来边疆参加油田建设的,是一个地道的文化人。真是一个书呆子。张岩头在心里这样评价李万良。张岩头握紧了手中的钢筋混子,打起了精神,恐慌便退缩了。</div><div> 张岩头这时间加快步子朝东南方向走去,他记得自己是从东南方向开过来的,往前一直走,就有可能碰上油田物资运输车。</div><div> 那团如火球般的太阳已经走到了他的头顶上,衣服裤子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走在被太阳炽烤的沙石上,大头皮鞋里的脚像在火炉上烘烤着很难受。天空、大地及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残忍地吮吸他身上的水分,他的嘴已经被烤得干裂流血了,他好像是离开河水搁浅在岸上的鱼似的呼吸困难张着大嘴喘气。他拽过水壶,铁皮水壶竟有些烫手,抿一口水,水是热的,他此刻有一个不可遏制的念头,就是把水壶里的水全部喝光,不管以后会怎么样,他受不了了。他只觉得人活着最痛苦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渴。理智最终战胜了欲念,只是喝了两口热水。</div><div> 他强压着进食的欲望,患有中度浅表性胃炎的胃,因为饥饿而灼烧疼痛。那个带咸味的馕就在背包里,但是吃了馕会更渴,渴和饿相比他宁可饿着。他这会儿还要忍受着胃疼的痛苦。</div><div> 他继续往前走的时候,终于,前面开始出现稀落的梭梭柴,红柳丛.他振作起来精神查看四周,他确信自己走对了路,他就奔向一处稍高大些的梭梭柴.脱掉外衣搭在枝条上.于是就有了一块庇荫地。他弓下身体躲进荫地,做出很享受的样子。他拽过挎包掏出馕,很豪气地掰下四分之三原放回包里,手里握着四分之一的壤放进嘴里.咬下一小块慢慢地细细地嚼,好像美食专家在鉴赏美食的优劣,他又举起水壶喝了一点点水,食物和水使他恢复了些元气。他把水壶放进背包,扣好带子很小心地放在一边.又把钢筋棍子握在手里,然后放平身体稍做休息。</div><div> 自从开车进了新疆来到克拉玛依,它和伙伴们的车上始终都备着食物和水。一切都是为了这样的突发情况时刻准备的。今天命中注定自己要有此劫难。说来也怪.自己原本是一个很谨慎的人,怎么就迷失了方向.而且雪上加霜,车也出了毛病。他想起勘探队员被突来暴风雪冻死的事情,想起去年一个同事吴振中迷路后,下车查看时被偷袭的狼吃得只剩下一堆白骨与破碎衣片。现在,这种意外的事情就轮到了自己了吗?如果不是李万良他坚持要在黑夜又是九级大风中上路,催促他赶路怎么会脱离同伴又怎么会迷路呢?当时他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想停上一夜和大家一起走,可那臭书呆子坚持要走。当时的情形,不走倒显得他是懦夫。他一赌气就启动了车。本来就没有正规的路.风沙弥漫看不清方向,结果就迷了路。如果不是”大甲虫”卧倒不动了还不知要开出多远才能发现走错了路。</div><h3> 张岩头下决心要跟命运中的这个劫难抗争.一定要找到救援的人。李万良和”大甲虫”在等着自己,老家里还有媳妇和一个儿子在盼着自己。他站直了身体,挺起了胸膛,感到有一股崇高的力量和责任鼓舞着他。现在.他有着强烈的生的欲望,下决心一定不能让苍凉的戈壁活吞了他.</h3> <h3> 时光在他的脚下一步步后移,火球似的太阳仿佛燃烧尽了,从他的头顶滑向了背后。终于坚持到了这一刻,曾经有过好几次他差点晕过去,中午戈壁的气温至少也在零上四十五度以上。现在.最热的时候已过去了,他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往前移动,戈壁突然就变成了一个黑紫色的大宫殿,视线所达之处充满了阴森森的鬼气。张岩头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的,他不再敢往前走,开始收集周围的梭梭柴。拣了几大堆的干柴,这是为夜晚准备的,准确地说是为可能出现的狼群准备的。</h3><div> 夜深了,点燃了三堆火.他坐在火的中间。</div><div> 他拽过挎包.摸出馕掰下三分之一放回包,手里握着三分之二的馕迅速地放在嘴里.用劲咬下一大口,嘴嚼着硬邦邦的馕,发出很响亮的声音,馕很快就吃完了.还喝去了壶里所剩水的二分之一,他伸出发白的舌头很夸张地舔了舔干裂的唇。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很想彻底放松休息一会,躺下来睡一觉.哪怕是一个小时,可是他又不得不瞅着火堆,往上不停地添柴自己熏烤着白己,把自己当着一块肉。因为稍有大意便可能遭到狼的偷袭。 要是李万良一同来多好,那样俩人就可以互相倒换着休息。就在他又一次想到李万良的时候,远处传来了狼的嚎叫声,吓得他浑身一哆嗦,手握紧了钢筋棍子,迅速地、紧张地搜索着声音的来源,眼睛一眨也不眨,前后左右地侦查。不过, 后来整个晚上他也没有见着一只狼,那些狼似乎知道他是这样一个有准备的,又很吝新自己性命的人,所以都远远地避他而去了。</div><div>危险过去了以后.张岩头又想到了李万良。忘记告诉臭书呆子晚上在车里别出来,关好门窗小心遭到狼的袭击,想到这个,有一种不安掠过了张岩头的心头。</div><div>清晨,一丝凉风也没有。空气热烘供地越发显得稀薄、干操。仿佛只要有一点点火星子,周围的世界即可就会燃烧起来。</div><div>又是一天更加难熬的日子,张岩头做好继续前进的准备以后,直起又疲惫又虚弱的身体.先向周围扫视一遍.然后仔细瞧着根本就没有参照物的景象。他伸长脖子张大嘴发疯地大吼一声.他绝望地发现了自己的微不足道。往哪里走才能回到生的同类世界。即使命运注定他现在死.也不能够死在这样不为人知的苍凉的戈壁滩上。要活!要活!要活着!</div><div> 张岩头不停地自我鼓励,调解好情绪,迈着虚软无力的步子朝东南方向走去。他期望能够碰到同事们。</div><div> 那团如同火球一般的圆太阳再次走到了他的头顶上。此时,他已经感觉不到太阳的炽热了。他集中全力做的就是硬撑着别让身体倒下去.可是呼吸怎么也喘不均匀了,脚下被什么稍一绊就摔倒了。这场景在梦中出现过:他伏在火炉上,火烫得他想躲开,可是手触到哪儿都烫得放不下。他仿佛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又像是”大甲虫”又像是儿子,他还纳闷”大甲虫”会说话了。呼唤声越来越远,急的他使劲地喊:救救我吧,救救我吧。他却发不出声音了,他绝望地想,自己被生的世界彻底抛弃了。</div><div> 有一队司机远远地就看到一个人孤零零地倒在砂石上。起初,他们都以为是勘探队的人.翻过他的脸才惊呼,原来是张岩头,他们都认识。他人在这里,他的车呢?他们把他搬到车子的荫影里给他喝了水,做人工呼吸,扇凉风,总算把他折腾醒了。张岩头睁开眼睛见到这些人竟像失散好久了的孩子找到了母亲,毫无羞耻地哭了起来。</div><div>在张岩头的带领下他们找到了他的”大甲虫”,可是没有李万良。他们在”大甲虫”的后面发现了一堆白骨,还有撕碎的衣服片。</div><div>李--万--良</div><div>张岩头凄厉地朝着白骨大声喊叫。有人在车底下发现了一只套着鞋子没有被吃掉的李万良的脚。大概是狼在争吃时拨拉到车下幸存下来的。</div><div> </div><h3>张岩头就是我父亲。在那以后的日子里,父亲和母亲合作出的第四个孩子就是我.他把退休证称之为毕业证。他举着大红塑料皮的退休证很有点得意地对我说,他这一辈人能够拿到这个毕业证的人不是很多,真不容易呀。干是.他就讲了许多故事.上面的那个故事就是其中之一。 </h3><h3> 父亲把所有人的死都称之为:意外。</h3><div> </div><div><br></div><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