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聊发少年狂

陈学斌原创散文

　　豪放在汉语里表示雄豪奔放，指气魄大而不拘小节，也指处理事情果断有魄力，语出《北史·张彝传》。我们今天透过诗词来体察千古文人豪放的不同面。

1.苏东坡的豪放透着旷达与通透

《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鬂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是苏轼被贬密州时所作。词中描写词人“为报倾城随太守”出外打猎的热闹场面，在浩荡的狩猎队伍中，刻画了一位“亲射虎”、“射天狼”的英雄形象。此时的东坡，虽然“鬓微霜”，但又何妨呢？词人还等着有一天，朝廷能够重新起用自己，到时就能够为朝廷、为黎民百姓挽开“如满月”的雕弓，“西北望，射天狼”，击退辽夏异族的侵扰，稳定北宋的边疆。

苏轼少年时除接受儒家学说的熏陶外，同时又广泛涉猎释、道两家学说，在北宋三教合一的思想氛围中游刃有余。无论身处何境，苏轼的人生态度都是旷达的，都能在人生困境中力求自我超脱、以最平常的心态来欣赏人生的风雨阴晴。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个“打”字，将雨之大力透纸背。在这次大雨中，同行者皆狼狈不堪，而惟独词人仍有情致，一边“独行”一边“吟啸”，以轻快的心情发出“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豪言。稍后，在料峭的春风里迎上山头快要落下的斜阳，回首看看刚才来时的风雨处吧，一声“也无风雨也无晴”，豁然开朗。

2.辛弃疾的豪放有着悲情与激愤

辛弃疾与苏东坡并称，后人同视其为“豪放派”之代表，而辛词读来却让人泪落不止。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词人慷慨悲愤的情怀宣泄于纸上，一气贯之，成就一首浑然一体的千古绝唱。世事变幻异常，昔日的“风流”也“总被雨打风吹去”。慨叹未了，词人笔锋一转，以自己的沙场经历再现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辉煌战绩。今天，词人的满腔愤懑只有化为“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情感流动如决堤的洪水直泻奔腾，洋洋洒洒不可拘束，凸显豪放气象。

　　辛弃疾豪放的胸襟不逊于苏东坡，甚至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对于世故的通透达观，辛弃疾远逊于苏东坡，故较之东坡的能进能退，辛弃疾则陷入欲进不能、欲退不忍的两难境地，“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压抑感和壮怀豪情无人理解的孤独感，成为辛弃疾心中无法排解的愁绪，“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只能将苦水往心里头咽，“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这是一个生动的落魄英雄的形象写照。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剑”、“吹角”、“连营”、“八百里”、“五十弦”、“沙场”、“的卢”、“弓”等军事意象密集组织在一起，构成雄豪壮阔的审美境界。“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急促、跳跃的节奏体现出战争的激烈和残酷，洋溢男儿征战沙场、誓死不惧的豪迈。在这里，血性男儿的力度美和崇高美铸就了辛词惯有的阳刚之美、豪放词风。最末一句的“可怜白发生”与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有异曲同工之妙。

3.李白的豪放存有狂放与不羁

　　李白的诗，一读就能立刻被感染，很是抓人。他的感情抒发是爆发式的，像河决昆仑，一泻千里；如大江东去，波涛滚滚。李白的乐府歌行，融注着诗人极高的期望和巨大的失望，心中的理想和现实的反差令他诗歌中呈现出狂起狂落的情感特征，如《行路难》其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此诗在题材、表现手法甚至一些句子上，都受鲍照《拟行路难》诗的影响，但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乐府古题《行路难》的内涵和表达都推向极致。此诗写于诗人被玄宗赐金放还之后、朋友饯别的宴会上。面对满桌的珍馐清酒，向来喜欢狂饮豪歌的诗人竟然食不下咽，想想当初被召进长安时自己“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情景，那是满怀了多少热望！他满以为鹏飞万里的机会到了，却没有料到世道如此艰难，冰塞黄河，雪满太行，诗人之志难展。但在极度失望中的诗人又不甘心于失败，他对自己仍然充满信心，相信自己就是垂钓渭湾的姜子牙、筑版而歌的伊尹，总有被赏识之时，总有出头的一天。

　　《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在这首诗中，诗人放歌言愁，却不是平铺直叙，而是闪转腾挪，辗转变化，将诗人心中的忧愁渲染得极富色彩。全诗开篇用两组长句，以铺天盖地、挟风裹雨之势，渲染了时光飞逝、光阴难再的千古愁烦，颇有“白发三千丈”之气势，似千钧难转，但诗人又突然接以“人生得意须尽欢”六句，使诗情由悲转乐；乐饮尽情，诗歌再由乐转狂；但狂乐狂欢狂饮之后的诗人，竟酒后吐真言，那压抑不住的痛苦又使诗人陷入无尽的烦恼，使诗人联想起古来圣贤的不幸遭遇，使诗人愤懑满腔，迫使诗人不能不借酒浇愁，于是，转加放诞，要用“五花马”、“千金裘”去换取美酒，看似是至乐，而最后忽然关合至“与尔同销万古愁”，回扣开篇。
“全篇大起大落，诗情忽翕忽张，由悲转乐、转狂放、转愤激、再转狂放，最后结束于‘万古愁’，回应篇首，如大河奔流，有气势，亦有曲折，纵横捭阖，力能扛鼎。”读李白的歌行体诗，我们不知他起笔于何方，又落笔于何处，也不知道他在这起落之中又从何处转走，从何处转来，他那如狂飙突进的情感，他那似江河百曲的情感变化，常给人变化不居、神鬼莫测的审美感觉。

4.杜牧的豪放有点放荡放纵的意味

　　杜牧年轻时就才华过人，落笔成文，出口成章。二十余岁进士及第，牛僧孺任淮南节度使时，把杜牧请去任掌书记。淮南节度使治所在扬州，杜牧白天办公，夜晩便去狎妓饮宴，过他的风流生活。牛僧孺卸任临行时，取出一个大盒子，交给杜牧。杜牧打开一看，都是记录他某月某日与某妓女游乐宴饮之事，看罢大为惭愧。《谴怀》一诗，便是杜牧追忆往昔，忏悔扬州放荡生活而作：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杜牧去湖州游览，湖州刺史崔公，是他的老朋友，崔公把本州所有名妓找来，杜牧却一个也不满意。于是他要求崔刺史举行一场龙舟大赛，引逗全城姑娘都出来观看。杜牧看见一个老太太带着一个十多岁小姑娘，认为是绝世佳人，并托人以重金定下这门亲事，约定十年后来娶。杜牧十四年后任湖州刺史，一到任，就访问那个姑娘，才知她已在三年前嫁人了，而且有两个孩子，杜牧写下了《怅别》一诗：
　　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寄扬州韩绰判官》：“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韩绰是淮南节度使判官，与杜牧两个人是风月场上的朋友，曾经一起泡妞，一起撩妹，一起等扬州城的落日余晖。后来杜牧走了，仍忘不掉那一段放浪形骸的日子，便写信给韩绰，问他今夜在何处与美人笙歌。这揶揄的语气里又有多少怀念啊！

5.刘禹锡的豪放里透着英雄的真性情与真本色

　　公元826年，当时的刘禹锡正在回洛阳的途中，在扬州恰逢好友白居易，这次的相逢令两个人感慨颇多。尤其是白居易，他为刘禹锡被贬谪数年唏嘘感叹，写下了《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赠予刘禹锡，在诗中表达了自己的一番感慨：我知道你才情卓越，可惜却屡次被贬谪，长达二十三年之久啊。
作为当事人的刘禹锡却丝毫不改英雄本色，以一首《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回赠白居易，笑谈间便化解了好友的愁绪。“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已成千古名联，让历代的中国人为之动容，在磨难面前又有何惧？终将是千帆过尽的释然，前方依然有希望，就如同自己这般命运多舛，可内心的信念依旧存在。

　　元和十年，长期被贬谪的刘禹锡终于有机会回京了，此时距“二王八司马”事件已经过了十年之久。当时的很多人早已雄心不再，就如同柳宗元那般与自然与政敌达成和解，只有刘禹锡一人不改初心，一回到京城便写了著名的《玄都观桃花》来讥讽权贵。诗云：“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含义就是：你们这些靠着阿谀奉承，谄媚上位的人啊，虽然现在你们在高位好像很风光，但是在我刘禹锡的眼中也不过是可笑的鼠辈罢了，尽显鄙视和讽刺之意。把当时的权相武元衡气得够呛，又将刘禹锡接着往下贬。
刘禹锡在接下来被贬的十几年里依然故我，在打击面前不改其英雄本色，待到十三年后，又写下了另一篇七言绝句《再游玄都观》，与十三年前那首《玄都观桃花》遥相呼应。诗云：“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种桃道士今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如今的政局早已改变，时间是最公正的，昔日再风光那又如何呢？真可谓大浪淘沙。在人间正道是沧桑的面前，看谁可以笑到最后？！
这样的刘禹锡不由得让人想起关汉卿的名句：真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铛铛一粒铜豌豆！

　　 陈学斌，江苏如皋人，全国“三八”书香顾问团顾问，橘州讲坛特邀学者，唐诗宋词研究专家，毛泽东思想研究院客座教授，著名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多部，搜索13755133397（陈学斌原创散文）可看到作者诸多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