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这次是我真的决定离开......

金榜

（一）

幼年听及的励志故事，曾经为之震撼不已，尽管多数人并不是完全说的清楚到底是谁“悬梁刺股”——似乎这也不怎么重要，因为大家都想引用这个故事树立一个刻苦学习的榜样。

当然，没有说清是一件好事，因为正是这个“悬梁刺股”的读书人，日后得到的结局竟然是——五马分尸，那是后来带给我的另一种惊讶。

要不然在后人的眼里会产生一种误会——原来刻苦学习得到的结果竟是不得好死，那么还有谁去认真学习，认真读书，所以这个故事，从来只能让世人看到开始，却尽量不让他们看到结局。

在那个时代，“五马分尸”这种待遇并非什么人都能得到，只有罪大恶极之人或者为国君王侯极为痛恨之人，比如那个商鞅。

那个时代，孔子一行人曾风尘仆仆的周游列国，但是最终得到的是“整个世界”的冷落，一代天骄惶惶如丧家之犬。

那个时代，还没有私塾，还没有《四书五经》，还没有秀才和状元，那时的儒家尚未生根发芽，只是孔子带着自己的弟子到处撒播那儒家的种子。

在中国农村俗语中，流传一句并非污秽的咒骂之语，那就是：你们这地方孔子没走到。

而中国古代该有多少孔子没有走到的地方，又有多少孔子虽然走到了，却也是白走一趟的地方，而苏秦正处于这个时代。

一面是礼崩乐坏，一面是看起来繁荣却让当初的人们感到迷茫的百家争鸣的“混乱”，似乎整个时代的人们都陷入了一种无序和无德。

苏秦生于一个普通的甚至是贫困的普通家庭。

关于他的历史记载，这次我不太相信司马迁，而是更加相信《战国策》，因为两者记载虽然差异不大，但是这次在关键之处，《史记》漏掉一些东西：

第一，司马迁漏掉了苏秦的家庭出身的具体描写，简单到这样几个字：苏秦者，东周雒阳人也。而一个人的出身对于他的生命来说至关重要。

第二，司马迁似乎歪曲了一部分苏秦的经历，特别是一些关键经历。

比如那次让苏秦改变人生的归来，《史记》记载：出游数岁，大困而归。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之，曰：「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今子释本而事口舌，困，不亦宜乎！」苏秦闻之而惭，自伤，乃闭室不出，出其书遍观之。

而关于这次回家，《战国策》却是另外一个版本。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袭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滕履蹻，负书担櫜，形容枯搞，面目犁黑，状有归色。归至家，妻不下紝，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

苏秦家境并非殷实，但是如果自己稍微勤劳一点，肯定衣食无忧，可惜他为什么要想不开，为何要铤而走险，冒着五马分尸的危险，以三寸之舌游走于刀枪剑戟之中。

他到底为了什么，其实，那个时代不光是苏秦一人，穿梭于列国之间的说客和门客极为常见，他们都为了一件东西，那就是高官厚禄和荣华富贵。

那是一个异常浮躁的时代，那是一个人们除了金钱物欲，几乎什么也不顾了的年代，除了挣扎在底层没有任何希望的人群，大凡有点能耐的都在为金钱、权力而苦斗。

苏秦只是其中一员而已，所以，苏秦大困而归，不会出现家人的笑话，因为在赤裸裸的金钱欲望和权力欲望之前，他们那沉重而愤怒的心理根本没有时间去笑话任何人，因为笑话他等于笑话自己，是往自己家庭的伤口撒盐。

所以《战国策》的描写才更加贴近历史事实，我想伤害苏秦最深的不是家人的笑话，或者说善意的劝导，而是那冷冰冰的鄙视。

爹不是爹，娘不是娘，儿子不是儿子，嫂子不是嫂子，媳妇不是媳妇......他们都是一类人，那物欲化下的小人，那所谓的亲情和爱情已经被弥漫在整个世界的功利所击溃。

在这个家庭没有爱，没有舐犊之情，没有父母的关心，没有家人询问这几年在外游说的生活，没有家人体贴一个没有背景的年轻人闯荡社会的艰辛，没有家人询问他风餐露宿带来身体上的伤痛，当他们看到一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苏秦回来，心里面已经什么都清楚了......

所以父母看了一眼，懒得理他，老婆继续纺织，甚至没有人为他做一顿饭。

（二）

写到这里，后世有些人也许觉得荒谬，其实在此之前，历史已经埋下了伏笔，为了苏秦外出求取功名，这个家庭付出了什么，那是黄金百斤，那是锦帽貂裘，那是全家几十年节衣缩食的财富，那是这个家庭最大的赌注，可是这个赌注，连同那浪费的时间化作乌有。

这种失望和愤怒，甚至是绝望，也许只有他的家人自己清楚。苏秦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怨什么，他唯有埋怨自己，而世人，你以为苏秦将匕首插到大腿是为了刻苦学习吗，那是在用自己的鲜血在立志。

稍有常识的人都会明白，没有人会整天用一把刀插在大腿，任由鲜血流淌，不是伤口感染而死，就是失血过多而死。

我想，大概就是在他回家的那一晚，这一刀下去成就了以后那扭曲的佳话：悬梁刺股。

后来，我们知道，苏秦从一本《阴符》中得到了他玩转整个世界的利器。

于是，学成后他再一次出山，他成为了王中之王，以三寸不烂之舌将各怀心思的六国联合，身挂六国相印，这一次他要让那虎豹之国的秦国知道自己的厉害，他要让那鄙弃自己的秦王后悔不已，让他尝到马上就要有灭顶之灾的感觉，你再强大，恐怕真的受到六个国家的联合攻击，灭亡也只是在弹指之间。

历史记载，苏秦成功的游说各个诸侯国之后，最终使六国形成合纵联盟，一致抗秦。苏秦被任命为从约长，这是古代版盟军司令和联合国秘书长，他担任了六国的国相，同时佩戴六国相印。

合纵联盟结成后，苏秦自楚北上，向赵王复命，途经洛阳。一路上车水马龙、一路上都是诸侯国送行的使者，此时的苏秦气派比得上帝王，甚至超越当初的任何一个帝王。周显王听到苏秦这个人感到害怕，于是派人为他清扫道路，并派人到郊外犒劳。

苏秦此时走上了自己的人生巅峰，他那浩浩荡荡的车队路过了自己的家乡。

历史出现了罕见的一幕，《战国策》以全景加特写的方式描述了一个丑态百出的迎亲场面：自己的父母诚惶诚恐，打扫房屋，清理街道，外出三十里迎接。他的老婆跪在地上不敢正眼看他，那位刁钻而蛮横的嫂子像一条蛇一样爬着前进，跪在他之前极其鄙视的小叔子脚下。

原文写到：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忽乎哉？”

苏秦问嫂子怎么以前对待自己傲慢无礼而鄙视，而现在又是那么谦卑，嫂子说：因为你现在高高在上而又有钱。

苏秦仰天长叹：“天哪！人如果不能混不出人样子，连爹娘都不肯相认；而一旦升官发财，又变得战战兢兢。人生在世，有钱有势是多么的重要啊。”

这场面，简直是一群市侩小丑的集体表演，其喜剧效果不亚于果戈理的《钦差大臣》。

苏秦应该早就料到今天的局面，他挑衅性的提问只是想听到那句“真理”，他那人情练达的嫂子则应对如流。

他配合的表演，只为再一次证明自己的英明和正确性。

也许有人说，苏秦最后还是失败了，还是身首异处了，死无葬身之地了。但是，对于苏秦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当整个世界的人都在飞蛾扑火，上演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剧情时，他只是这个剧情中比较出色的演员。

又有谁像他那样成功，他以三寸之舌做到万人之上，这已经是最大的成功，有他建立的六国同盟，那个最为强大的秦国吓到十五年不敢出函谷关。

能将六国联盟维持十五年已经是苏秦最大的成功。

后世人之所以鄙弃苏秦，除了他的悲剧下场，还有一点就是他作为一个间谍的身份，而且是死间，就是为了破坏他国随时可能死亡的间谍，这类间谍是不留退路的。

如果苏秦仅仅是一个间谍，那么他就过于渺小了，也不过是一个并未成功完成任务的特务而已。

一般的间谍最多是刺探情报，苏秦的作用并非如此，他是六国联盟的总负责人，根本不是一个间谍那么简单。

我认为，苏秦的辉煌人生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前者，联合六国对抗强秦，保证了双方的力量均衡，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后者成为燕国的间谍，几乎毁灭了齐国。

我认为：苏秦的所作所为，其实很简单，前者是为了报仇，是为了立功，我苏秦苦口婆心十次上书，换来的大败而归，所以现在我要让你知道是谁错了。后者是为了报恩，这个世界对于苏秦最有恩惠的人是谁，苏秦认为并非父母，也不是老婆，而是燕王，是燕国，在他的学说到处碰壁之时，是燕王为苏秦打开了成功之门，是燕王选择信任了这样一个只有一张嘴的落魄学子，将国家的命运交付与他。

苏秦进而才有资格在燕国的资助下，继续游说其他诸侯国，没有燕国的信任，他几乎没有可能打开他国的大门，更不要奢谈挂六国相印。

他有可能再一次灰溜溜的回到家里，甚至再也不想回家了。

（三）

苏秦从来没打算成为间谍，但是却成了一个最为复杂而成功的间谍，一名死间。

这个世界，多数间谍都是为了金钱，许多人成为间谍是被他人收买，而苏秦做间谍，不是为了钱，也没有被收买。

他是为了自己，为了报恩，报答燕国给他打开的成功之门。有人说，在战国时代，人们的所作所为不能用仁义道德来衡量，而我认为恰恰相反。

士为知己者死，苏秦的所作所为恰恰正是一个人道德的体现，他并没有功成身退，成为一个利益的最大拥有者，他选择了将自己的路走到底，他没有带着黄金白银隐逸起来享清福，他选择了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他选择了报答燕国的恩情。

燕国与当时比较强大的齐国有仇恨，所以他最后到了齐国做相国，只为了一件事——毁灭齐国。

　战国时期的齐国，是一个相对强大的国家，到齐闵王当政时国力更是达到了顶峰。齐国向南打败了楚国，向西击败了赵、魏两国的联军，又联合赵、魏进攻秦国，帮助赵国灭掉了中山国，拓展疆土1000多里。

当时的燕国只是齐国北边力量很弱的一个国家。当时齐国乘燕国内乱之机攻打燕国，仅用了50天就攻占了燕国都城。所以后来的君王都想着复兴燕国，以报仇雪恨。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插曲，也许正是这个插曲坚定了苏秦以死报恩的决心。

苏秦曾经私通燕易王的母亲，燕易王知道了，更加厚待苏秦。

其实，对于苏秦来说，这不是私通，而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品尝到的唯一一次爱情！

苏秦这是犯了大罪，燕王不杀他，宽恕了他就是有恩于他。

于是，苏秦做出了一个决绝的决定，去齐国做间谍，毁灭燕国的仇人。

所以《吕氏春秋·知度》一文说：“齐用苏秦而天下知其亡”。

苏秦假装得罪了燕王而逃到齐国，齐宣王很信任他，任用他为客卿。齐宣王去世，齐湣王继位，苏秦劝说湣王厚葬宣王以表明自己孝顺，并唆使他大兴土木，目的则是搞垮齐国经济，从而使燕国获利。

后来，苏秦说服湣王，齐王给他高官厚禄，他承诺倾燕国之力帮助齐国，两家合谋伐宋。齐王封他为武安君。燕国出兵两万人助齐伐宋。

自从齐国灭宋之后，齐国引燃了灭亡自己的导火索，开始了自己的“死亡之路”，直到天下厌之，国民疲弊，天下攻齐。

齐国破宋之后，其余诸国恐惧齐国因此坐大，在赵将韩徐为和魏相孟尝君的主导下，秦、赵、魏、韩、燕五国相约合纵攻齐。

公元前285年，乐毅统帅五国联军，进攻齐国。

此时，齐湣王终于醒悟过来，全都是被苏秦一人所害。幡然醒悟的他把苏秦抓起来，他始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居然有如此不可思议之人。

影视剧的台词这样写到，齐缗王反问身边人:你见过间者吗？你可曾见过官至丞相，为三国君王之间者？

又反问苏秦:你已经权倾天下，富贵荣华应有尽有，你又为何这样做？

……

公元前284年，苏秦因反间罪，被齐国车裂于市。

同年，齐湣王被赶来“援齐”的楚将淖齿杀死。

5年之中，乐毅攻下齐国70余城，皆为燕郡县，唯余莒与即墨二城。

后来燕王以骑劫代替乐毅指挥，但是被齐国的田单击败，齐复国，可惜自此之后，一蹶不振。

苏秦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齐国国君的死亡，并差点导致齐国灭亡。燕国也算是达到了自己的目标，报仇雪恨了，而苏秦，带着微笑被五马分尸的时候，应该料到齐国的灾难，在五匹马将他分裂之前，他想了什么，他想到的肯定不是齐国将如何倒霉，我认为也许是那两个他最为刻骨铭心的时刻，一个是终于有人重用自己了，一个是终于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这个人不是那个曾经看着他灰头土脸回家，却不闻不问，装作看不见，继续织布的老婆，而是燕国的那个他不该遇见的女人......

当整个世界都将苏秦拒之门外的时候，包括自己的家人都抛弃了他的时候，是燕王选择了他，成就了他，所以，他不会去报答自己的父母之恩，不会选择和自己的老婆白头偕老，却以自己的性命去报答燕王的知遇之恩。

他不会爱上自己的老婆，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在最新拍摄的《大秦帝国之崛起》中，苏秦在即将被车裂之时，仰望苍穹，心中唯一的伤悲是自己那个曾经私通的王后。

台词这样写：人世无常，人情冷暖，奔忙一生，碌碌无为，然无奈悲苦之一生，若能遇见斗沙片刻之美好，已足矣。

画面中，是苏秦回忆与王后初见的美好......

我们不可能知道苏秦当初怎么想，但是我认为，这几句台词已经最大限度的还原了苏秦当时的状态。

接着是战马的嘶鸣，是马夫拼命在抽打，是苏秦的头颅、胳膊、大腿被撕裂，是鲜血伴着雨水流淌......

苏秦的死让我想起来另外一个近代名人王国维，他的绝命诗写道: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我认为他们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向死而生。王国维知道他不属于这个时代，自己迫切的需要死亡，而苏秦知道自己的死间，是必死无疑，可是他们的选择都很坚决。

看到苏秦，总让我想起一首歌曲的歌词：这次是我真的决定离开，远离那些许久不变的悲哀......

远离那个当初鄙弃他后来又敬畏他的家，远离那个妻子漠然织布的家，远离这个虚伪而残酷的世界，即使以五马分尸的方式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