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孩子眼睛中的箱子街</h3><h3>——重庆著名文艺评论家吕岱评黄老呆小说集《箱子街》</h3><div>最初大家玩在一起的时候,我并没有读到多少黄老呆的作品,私底下似乎更关心“黄老呆”这个笔名,以为那与“黄药师”之类的潇洒不羁、玩世不恭有关。我知道黄老呆打小喜欢戏曲,因此有时也仿照龚琳娜的神曲,快乐而戏谑地哼起来:呆那个呆来呆那个呆,黄老呆那个黄老呆!等看到黄老呆的小说集《箱子街》中的一篇篇小说时,其骨子里的冷峻让我把所有戏谑的心都收起来了,黄老呆完全不是我臆想那个“黄老呆”。</div><div>箱子街是黄老呆老家涪陵的一条街,街名与制造、售卖箱子有关。这条老街,沿长江而建,街的一端叫麻柳嘴,恰是乌江出口,两江交汇之处。于是,这里的人天然都有了一些口气,他们喊长江为大河,叫乌江为小河。又由于是水码头,商贾脚客,贩夫水手,熙来攘往,天上地下,都在谈笑之间、挥别之时。奇怪的是,箱子街有个京剧团而不是川剧团,还是正式的,而黄老呆的父亲在这个京剧团当个领导。于是,黄老呆的青少年时代就与这个京剧团、这条箱子街、这条那条大河小河有了原生的联系。箱子街当然是黄老呆的原乡,只不过他再也回不去了。时代的洪流已将她彻底淹没与吞噬。于是,沉入江底的箱子街也沉入黄老呆的心底,内化成了黄老呆生命、情感和精神的符号。这也是产生《箱子街》的原因。</div><div>让人讶异的是,《箱子街》并不是我们惯常所见的抒写故乡的作品,那类“惯常所见”的作品,大多是“满怀真诚”的矫情呻吟,“魂牵梦绕”的泛情之作。黄老呆的《箱子街》确实不同,其中,爱之深切与痛之疏离呈现出人性的深度与复杂性,异化与对抗异化的剧烈冲突则转换成艺术表现的夸张、扭曲、变形和荒谬。也许,他的故乡、他的世界在非现实艺术形式的构成中更能击中现实世界的痛点。但是,黄老呆并不是照搬西方的文学艺术某些表现方式,在我的阅读看来,他的体验、判断和实践仍然根植于中国土地,他的故事是从他的箱子街生长出来的。不过,他已然超越了日常生活和现实经验。他的创作,已打下了属于自己的艺术印记。</div><div>黄老呆文学创作的观念与精神世界的深处并不那么容易为人理解。在《箱子街》多篇小说中,他的视角基本上是一个10岁左右孩子的,孩子的心理动态、孩子的眼睛、孩子的语言及呈现的出来的世界可以说与成年人的视角迥然相异。孩子的视角完全可能呈现错位、倒置、反转、非理性、超现实及难以想象之艺术表现效果。这种认识和方法在本质上是主观表现的,或用绘画语言来比喻是具有强烈表现性的。《长翅膀的母亲在天空中飞翔》从小学生沈巴娃听胡老师讲课走神切入:“这些声音就象是一粒粒豌豆洒落在地面上,东一粒,西一粒,不成团,也不成串。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他什么也没有听懂。”沈巴娃为什么出神?是他看到了,看到熟悉的黄桷树在朦胧中变幻着颜色,“他看到一个什么东西从那棵黄桷树上飞了出来。刚开始他看到那东西很小,只有筷子那么长一点,有点象鸟什么的,后来那东西越飞越近,沈巴娃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人影,可是他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那飞着的人影越来越近,人影越来越大,最后沈巴娃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女人”。这个飞翔的女人浑身透明,就连她身上的蓝衣服也是透明的,奇怪的是她的翅膀下面的一只手还提着一个竹篮子,像家里以前妈妈买菜的竹篮子。这个飞翔的女人使我想起著名画家夏加尔所画人和牛飞翔的画风,不过夏加尔的飞翔形象中有不少饱含着向往、幸福和甜蜜,黄老呆的沈巴娃则更多是幻境中的恍惚、苦涩和痛楚,当然从中反衬出沈巴娃对母爱的期待与渴望。沈巴娃的母亲半年前因难产而死,葬于黄桷树下。自从看到了长翅膀的母亲后,沈巴娃上课就开始走神,并且不由自主到走出课堂,在天空中追寻母亲飞翔的踪迹。这篇小说,黄老呆在幻境中一点一点、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地描写和刻划了沈巴娃的心理涟漪,其微妙变化令人动容。小说中的胡老师的形象也很有意思,作为老师,她观察到沈巴娃的明显变化,试图走进沈巴娃的心里。胡老师没有结过婚,沈巴娃对母亲的极度思念深深触动了她,她不知不觉产生了母爱,想要呵护沈巴娃。她结结巴巴地去给沈巴娃的父亲讲,想收沈巴娃当儿子或干儿子。没想到的是,“沈巴娃的父亲的脸上已经变得青黑”,“两只小蝌蚪似的眼睛愤怒得好象立刻就要从他那胡子拉杂的圆脸上跳了出来”,他大声大气地说:“胡老师,我家不是猫窝,我的孩子们不是猫崽,你要想抱那一个就抱那一个!”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由于信任错位和信任缺位瞬间被击得粉碎,单纯的爱成了可疑的动机,爱不仅没有融化相互的冰川,反而沦成笑柄。作者通过爱这样的存在,创造出一种难以言状的虚无和哀叹,肯定中的否定令人深思。</div><div>《猫》仍然采取了孩子的视角,孩子有我和郭二,其中的重要角色是郭二的父亲郭大江。其故事背景是1970年代前期左右,具体场景是剧团、箱子街和江边。郭大江属剧团的牛鬼蛇神,我非常奇怪地看到郭二的父亲郭大江在批斗会上骂自己,甚至打自己的耳光。偶然间,我和郭二看见一只奇怪的猫,于是开始悄悄追踪,发现它跑到江边沙滩上和礁石里玩耍和躲藏,结果最后发现这只猫是郭二的父亲郭大江。毫无疑问,这是由于社会剧烈变动而产生的人的异化。郭大江在社会生活中已失去基本尊严特别是失去了自我的身份,而异化为一只猫。这对于小孩子来说当然是非常难堪、甚至是毛骨悚然的。可是慢慢他们发现,由郭大江变成的猫找到了猫伴,有了快乐,特别是有了自由,还有了小说开头所写的猫的性交。显然,作者力图通过猫这个艺术形象来揭示人在特殊年代、特殊环境和特殊语境下的社会断裂,刻划出人内心深处的痛苦、无助和孤独。小说的结尾部分温暖而凄厉:</div><div>它的眼光是黄绿色的。它的黄绿色眼光看上去一点也不凶恶,非常地温柔。它可能并不明白我和郭二知道它其实是郭二的爸爸变成的。它慢慢地走到郭二的跟前,它用它的嘴唇轻轻地在郭二身上嗅了嗅,然后它两只后腿立起来,它爬在郭二身上。它用它的嘴唇轻轻地吻了一下郭二的下巴。它以为我们不知道它就是郭二的爸爸变成的。它哪里知道其实我和郭二已经知道这个秘密。它吻了郭二之后,它转过身来走到我的跟前,它用它的嘴唇轻轻地在我的手背上吻了一下,然后,它转过身去撒腿就跑开了。</div><div>在孩子干净的世界里,彼此有了相互沟通,同情、良善和理解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并成为另一个荒谬世界的映照。</div><div> 《马芳的紫色裙子》则从性的极端角度揭示了社会和人的复杂性。马芳的丈夫是京剧团的台柱子,在他与马芳即将结婚之时,在一次政治任务的演出中,正在生病的他从3米高的舞台上栽了下来,导致瘫痪。半年后,两人结婚,进入无性婚姻,日子久了,两人都觉得勉强、艰难。偶然,生活并不宽裕的马芳看见黄桷树下爷孙饿着,就端了点饭过去接济了一下,但爷孙从此不见了。没想到生活奇幻般地改变。一天,小孩忽然出现了,还递给马芳一个小布包,里面有条紫色裙子。“当她把那条紫色裙子穿在身上的时候,她看见眼前的丈夫的身体在自己身边慢慢地变化着,她看见丈夫的脸上慢慢地变得饱满起来,不只是脸上,丈夫的大腿,小腿,手背,整个身体都变的饱满起来,他的脸上放着红光,充满血色。就在自己穿上这条紫色裙子的几分钟之内,丈夫完全变了一个人。丈夫变回了重前。”马芳与丈夫奇异地行了夫妻之道,但睁开眼才发现丈夫变成了一条白色的蟒蛇。故事到这里却开始另外的走向。马芳由于脸上有了幸福的红润而被无端怀疑,剧团的人冲进马芳的家里,要打死那条白色的蟒蛇。但是马芳勇敢地穿上紫色裙子,无惧天地地与白色的蟒蛇拥在一起。这使我联想起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鼻子》,当一个和尚长着长鼻子的时候人人都同情他,而他用唐之古法将鼻子缩短至正常分寸以后人人却奚落他。这两篇小说,相同的是他们对人性的恶刻划深入,不过,《鼻子》更多的表现人与人的普遍性,而《马芳的紫色裙子》更多表现特殊社会时期以政治性取代了人性的非人性。</div><div>通观黄老呆的小说集《箱子街》,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他的创作不是“偶然形式”而是创作观念与方法的总体特征呈现。下面试归纳之。第一,他聚焦于一个点——故乡的箱子街,然后把普通人特别是下层人装进这个“箱子”,像詹姆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一样展现这个地方的人生及世界。而且,黄老呆笔下的人物、事件和氛围总是具有戏剧性的——他一直有把箱子街呈现在舞台上的想法。第二,他小说的重点篇目总是将孩子的视角与幻觉、幻思和幻境构思成一个艺术整体(包括《白鳍豚的朗朗七》等),从中反映和表现他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其内容包含着善良、怜悯、同情、理解和渴望等基本价值,同时表现出存在主义的倾向,在人生世相中的尴尬、难堪、孤独、痛楚和困境,特别是表现了社会和人的异化和对异化的剧烈对抗,以及对自由的追求。这些方面,显示出小说的复杂性和深广度。第三,在语言上,基于孩子和幻境的语言运用细腻,层次感强,且有不少带有魔幻色彩的变化。一些孩子式的直裸语言也令人吃惊不小。</div><h3>总之,黄老呆的《箱子街》是打破一般乡土情结的价值之作。</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