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书

北山

<p>  母亲拉着我坐在门前的桂花树下。记忆中,桂花树是2000年左右种下的。当时我从镇上苗圃买来一百株桂花苗,悉数种在自留山上。留下两株看似更加健壮的苗,种在了自家门口。如今它的树干有碗口那么粗,树冠亭亭如盖,足有两层楼高。正好可以遮挡住午时的烈日,给房前带来一份荫凉。</p><p> "左边那株呢?"我目光从门前裸露的一小块空地收回,疑惑先前一齐种下的桂花树怎么没了,又发觉自己对家的关心少的可怜。</p><p> "是你叔叔他们认为种在那儿,办大事时会碍手碍脚,前些年你父亲移到山上去。"母亲说。</p><p> 父亲他是去年7月1日离开,至今快满一年。他生前在家中做什么,我很少过问,尤其是后来的几年。对于父亲而言,他这一生培养了几个儿子,晚年有人养老送终即已足矣。许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农民,都只有这么一个想法。其他东西并不是他们所能想象的。对,贫穷限制了他们乃至我们的想象力。</p><p> "你堂哥阿强,他大儿子阿华生了个孙子,农历十二满月。"我明白母亲的心思,叮嘱着别忘了包个礼去。母亲对人情世故向来极为重视,她生怕少了人家礼数,遭人身后议论。平时电话里说得最多的,就是左邻右舍的各种红白喜事。而她自己对生活的要求,从来都只字未提。</p><p> 我望了望面前的老母亲。她,78岁的老人,个小背驼,头发并未花白。而是银丝些许,夹杂在黑发当中若隐若现。一张皱纹纵深的黄脸,覆盖着点点黑斑,两只灰白浑浊的眼却依然光彩熠熠。印象中母亲皮肤白皙,黑发浓密如云。在当时的村里,算是少数长得端庄的妇道人家。她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我无法给出具体答案。可叫我认真去回想的话,似乎她永远就是这么一个老人,仿佛她从来不曾年轻过。记忆是多么不可思议,它无情地将我们思维固化,将经历的事情具象化、简单化,然后封存入库为安。</p><p> "你三哥阿春,他今年五十。生日快到了,我准备了一只鸡……"母亲最喜欢跟我们拉家常。她斗大的字没识两个,记性超强。膝下五个儿子、一个女儿,每个人的生日、生肖、体质寒热、儿时遭遇……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记这个也许简单了些,还有每年田园里种下的地瓜、薯子、棉花、黄豆……老人家心中始终记有一本账。收成之后,分给谁几斤几两,卖了几个钱,她一年两年都还记得。</p><p> 有次妻还跟我埋怨:"你妈也真是的,给了我们一只兔子六斤三,给了你哥哥他们五斤多,干嘛在村子里四处讲,多不好。"我知道母亲就是这种性格,她闲着没事儿,估计站在哪个邻居家屋檐下,又把记在心中的"兔子账",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而妻担心的是,兔子有大小,人心也有大小,万一哪个妯娌听了不高兴。过后,我也提醒了母亲几回。但老人家几十年的性情怎么可能说改就改。</p><p> "雪碧可以放进冰箱,天热了再取出来喝。"我交代完鱼的做法,又吩咐几句。</p><p> "你买了一整箱,我一个人怎么喝得了?"母亲说。</p><p> "没事,慢慢喝,可以解暑。"我说。说解暑,我忽然想起早年在家里干农活、喝汽水的情景。那时的汽水是用木头箱子装,一箱24小瓶。那些年的夏天,全家人干得最多最累的是"双抢"。"双抢",顾名思义抢收和抢种。记忆中的整个暑假,我们都在冒着炎热的天气,在田地里忙碌、奔走,挥汗如雨。因为要抢在季节更替之前,收割完之前种下的早稻和插下晚稻秧苗。那些年的老房子还住在半山腰,马路不通。割了一整天稻子回到家,还要沿着小山路,将收拾好的谷子一袋袋扛回家。那种辛苦的滋味和疲乏度,没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当我们接过母亲打开的汽水,仰开喉咙,咕噜两声猛然灌下,冲进肚皮。瞬间,那碳酸汽体带来阵阵打嗝声,伴随着清凉的舒适感在周身漫开。按照母亲的话说,那是可以解暑。</p><p> 当时站在身边一同喝汽水的还有弟弟,他在家中排行老五。已经十多年漂泊在外,为着生计四处奔波。这个小村子,大多数是从闽南移民上来。总人口一千七百多人,像弟弟这样的青壮年少说也有六七百人。他们都跟弟弟一样,常年流浪在外。只在过节或有些难以推辞的人事,才赶回村里呆上三两天,之后又去奔走天涯。改革开放初,村子里人气旺。那时,人们还可以靠田里种种烟,山上种种柑橘,或上山偷砍几棵树维持生活。要不是无计可施的话,没人会走上"背井离乡"这个选项。于游子而言,故乡也许只是一个还安放着童年欢乐和梦想的地方,适合在疲惫后的梦中忆起。现实中的家园,如果只是一个简单的窝,却园中无物可产,就意味着没米下锅,这家迟早是不再回去的。早年我们祖先的家也不安在这儿,他们也是为了生计,才从千里迢迢之外的家,一路跋涉到这儿安家落户。</p><p> "阿薇,下次回来要六月后,等小溥高考完。"我告诉母亲。叫阿薇,是我们几个子女对母亲的特有叫法。为什么没叫妈呢,我不得而知。母亲偶尔也说,生了这么几个孩子,却没人叫声妈,言下之意有些遗憾。但我们几个兄妹这么叫,其实它就代表着一声妈。我想我们谁也改变不了这个称呼,因为历时弥久。</p><p> "没空就不用来回跑,你二哥经常都有回来。上周阿庆、阿宏、娜娜一大群,赶着来一起吃午饭,说我炒的粉干好吃。"母亲笑颜绽开。阿庆他们三个侄儿是大哥的孩子,小时候都是母亲一手拉扯长大。如今他们已先后成家,能够一齐赶回乡下,一定是念着奶奶一人孤单,并不是饭菜有多少可口。不过母亲她的确心灵手巧。自幼懂事起,左右邻居都夸她手艺精湛。做年糕、包粽子、做绿绿粿、做七层糕……炒几道农家菜什么的都不在话下。连很少回乡下的儿子,都夸了几回母亲制作的茶好喝。</p><p> "小溥读书辛苦,鸡杀一只带给他。"母亲突然道。</p><p> "不用了,刚前两天才吃。"我拉住她的手。</p><p> "你自己能挣钱,要多买些东西吃。小时候不足月生出来,从小怕冷……"母亲开始絮絮叨叨。</p><p> 知道母亲又要讲到我早产的掌故,我不愿意接话,从桂花树下站起来。抬起眼,房子正前方是个破败的灯光球场,左手边有一个猪肉铺,边上坐着七八个老人。他们全都无精打采,好似睡着了般。他们彼此坐着的时候,似乎都不说话。直到有车有人路过什么的,他们才稍微欠欠身子,借机开口说上一两句。那也是关于路人的话题,然后又归于沉默。如今守着这个村子的老人,差不多有两百多人。等他们都走了,这个村子将会更加安静。</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