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母亲(作者:张树林∥兰坪)

荭言

<h3>张树林,男,白族,云南省兰坪县人,1945年生,1966年丽江师范学校毕业,同年参加教育工作,教过小学、初中、高中,担任过小学校长、初级中学、完全中学教导主任,县教研室主任,创办并主编《兰坪教育》,所写《执着的追求》获全国师资培训系统核心期刊《中小学教师培训》征文大赛一等奖,《我的先生梦》获云南省“园丁春秋”征文比赛二等奖,《兰坪幼儿教育初探》获《跨世纪的云南教育·优秀论文集》二等奖。中学高级教师,2006年退休。</h3><div>&nbsp;</div><div>&nbsp;&nbsp;&nbsp;&nbsp;</div><div> 母亲出生在澜沧江东面,营盘街北边,一个土名叫温登,学名叫武陵邑的村子里。母亲这辈共有四兄妹——大舅、二舅和小舅——母亲排行老三,独姑娘。母亲说,外公外婆早逝,八岁那一年,便与五岁的小舅相依为命,看着哥嫂眉眼长大。因为这缘故,小舅的英年早逝,让母亲遭受了巨大的精神创伤,落下了一种疾病——一种一旦精神受到刺激便全身颤动抽搐的疾病,终其一生。</div><div>我的祖父是本村七营沟李氏入赘的女婿。母亲出嫁时,迎娶七营沟。由此推断,我的本家没有像样的住房。我和姐姐都出生在李家的宅院。迁回本家是一九四八年的事了,那时我四岁,有点隐隐约约的印象,记不太真切了。</div><div> 我们得以搬回本家,住上楼房,母亲出了很大的力。母亲用其嫁妆置田产。母亲不停地劳作。母亲说,她晚年肩背酸胀的毛病,是在生我的月子里,用手推磨落下的。</div> <h3>我对母亲的最早记忆是走亲戚。小时候,在我的概念中,“江那边”就是江东,江东就是温登。到“江那边”走亲戚,是我最为企盼的事儿。那年正月初三,母亲收拾了一背篓东西——其中有一付晾得半干的猪肺,大概是肺上紧贴一颗心吧?带着我到温登探望舅舅们,走到梭罗寨下方的高坡处,母亲手指谷底的江桥,道:“你看,下面是江桥,要从上边走过去,你怕不怕?”我看那江桥,淡黄淡黄的,像一根铜草编成的背索,飘浮在空中。想到平时听得大人讲,一旦狂风作,江桥翻卷,会把人抛入江中,我便脱口说:“怕!”到了江桥,发现江桥不是铜草编成的背索,而是用木板铺成的大桥。虽然没有护栏,但其实也并不太可怕。我拉着母亲的围腰,走了没几步,松了手,自个儿走了过去,一颠一簸的,很惬意。过了桥,开始上坡。路很陡,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沟”。“沟”的两旁长着金钢钻,仙人掌,还有青香树。走到西营村,我累得气喘嘘嘘,汗流浃背,有点儿走不动了,真想耍懒。母亲见状,让我歇歇,说:“现在阿姆带你探望舅舅们,将来我老了,走不动了,探望舅舅们的事儿就靠你了。”听到母亲将探望舅舅们的重任托付给我,我顿时来了劲,一口气爬到了山神庙,又一口气走到了温登村。兴致勃勃,不知疲劳。</h3><div>自从一九五二年重修澜沧江桥开始,父亲便断断续续地在外头做工。一九五八年,干脆一次加入了兰坪县工程处。我们兄弟姐妹一门二男五女的监护和调教,全数落到母亲一人的肩上;母亲既当娘,又当爹,劳心费神。母亲仁慈,每当我们头疼脑热发烧的时候,便将我们抱入怀中,一边摇晃,一边用温登口语“阿希、阿语、阿匡匡”——意为“我的心肝、我的眼珠、我的小狗狗”——地呼唤个不停,眼泪汪汪。母亲家规极严,讲求秩序。要求我们早睡早起,不许外宿,不许零食。我对少年的感受,除了挨饿,还不自由,无幸福可言。父亲手重,常把我们打得皮肉青紫,甚至于头破血流。因此,我们犯了错,母亲总是瞒着、护着。母亲也会骂我们,也会打我们,通常的做法是,将我们逮住,用手掐心口,边掐边问:“记住了没有?记住了没有?”直到我们说记住了才止。母亲没有狠狠地打过我们。</div> <h3>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票证比钱还金贵。父亲毕竟是城镇户口,有票证供应,常常买东西往家里带上一点点。每当此时,母亲绝不会独享,也不许我们独享.首先分出一点点,分头送给叔爷和姑奶奶;再分出一点点,送给左邻右舍;然后才让我们分享。只有这样,她才心安。在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母亲知道我手头紧,便将一年的物资供应积攒起来,过年的时候,吩咐我这片茶叶送给谁,那包白糖送给谁。我照行不误。我成家后,人丁增加,票证增加,孝敬父母的时候也渐渐地多起来。母亲济贫特甚,助人更勤。</h3><div>母亲性急,左邻右舍谁家生产落后了,便心急如焚,跑到相关亲戚家门口,道:“快快快!先帮他家把秧子给栽了,否则人家秧田围住了,犁田怎么进牛?”“快快快!先帮他家把谷子给收了,否则人家牲口糟蹋了,来年他家怎么过?”母亲总是以身作则,一马当先,帮人家种了,收了,心里才踏实。母亲不仅给了我生命,还给了我性格。尽管自己能力很微弱,自小看惯了做惯了的事情,总是习惯地做着。母亲不识字,却是我做人的老师。</div><div>母亲晚年,我曾多次要她离开农村跟我过,享享清福。可是,母亲先是说:“你小妹尚小,等她长大了再说。”后来又说:“你弟媳多病,丢不下你侄男侄女们。”就这样,母亲辛劳一生,管家一世,直至离世。</div><div>母亲曾跟我小住过三次。第一次是一九七六年,我的小女儿出生的月子里,母亲带着小妹树开一起来兔峨。她老是闲不住,领着小妹又是做家务,又是上山砍柴,劳作不停。第二次是一九八七年,来到老县城啦井跟我过了一个年。她习惯劳作,不是挖菜地,就是浇菜水,老是闲不住。母亲感情丰富细腻,而且又极敏感,曾私下里问我:“我儿,阿姆劳作,会不会伤了你面子?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这是我的习惯,不是你使唤!”最后一次小住是九十年代的事了。一九九四年春节刚过,听说母亲病了。我急急地赶回老家探望。母亲弱了。我要带她到县城检查治疗,她说不用了,老了,该是死的时候了。禁不住劝说,最后同意跟我到县城。母亲拄着拐杖,佝偻着身体,在当年我跟着母亲走亲戚的路上走在我前头。沧江流岁月,母亲老了。此时此景,往事历历,心绪黯黯,不禁沧桑!</div> <h3>到了县城,经妻饮食上精心调理,不用多少治疗,母亲脸色开始泛光,躯体漫漫挺直了,拐杖也不用了。随着体力的恢复,母亲又坐不住了,说是节令到了,要回家种包谷。我们不同意,她执意不肯,自个找到侄婿夏雯,让他用张吉普车,将其送到营盘街。不过,到了营盘,母亲回不了家了,更种不了包谷了,她又病倒了。母亲只好住在二妹树花家,由二妹护理。待我再次将其接到县城,那不再是享受,而是在遭罪——经检查,胃癌晚期,母亲无救了!那一年暑假,工作繁忙,小女儿又要中考,无奈中,我和次子涛儿将母亲送到营盘树全弟弟处,由弟妹们互帮着侍候,我给予钱物的支持。不久,母亲的病情进一步恶化,需要将其送回恩棋老家。这时候,母亲走不动了,必须抬着回家了。我不忍看到从当年跟着母亲走亲戚的路上将其抬回家。于是,护送母亲回家的事儿,全由弟弟一人承担。</h3><div>这年秋收落潮的时节,我告假回家探母。我一到家,母亲异常地兴奋,恰似有颗救星在降临,话语不止。几天来,我给母亲熬鸡汤喝,给母亲煮野菜稀饭吃,还给母亲注射止痛的针水。母亲极力配合。然而,世上痛无救母药,尽管我使尽浑身解数,终不见母亲病情好转的迹象。一阵阵剧痛过后,母亲冒出一身身冷汗,意识进入恍惚中,呻吟不止。待她醒来,便问:“我儿,今天初几了?”“初六了。”我回答。她又道:“你该回去了,再耽误下去,误了工作,误了阿五一(小女儿昵称)学业,就什么都没有了!”夜晚,由姐妹们合着侍候母亲,她常常意识模糊,呓语不止。待她醒来,又反复地自责:“我的孩子们,前世你们该我的账了,你们白天干苦活,半夜还要侍候我。你们睡会儿去,别管我了!”有时候,姐妹们将其从昏迷中唤醒,问是否将我叫过来,母亲总是说:“别搅他,不到时候(指咽气)别搅他”。</div> <h3>九月初十,清晨。母亲一边敲墙壁,一边唤道:“我儿,快起来,今天你妹妹们去割稻谷,快起来,给她们做早饭!”我一边做饭,一边给母亲整床铺。几天来,母亲身体每况愈下,在病床上身子总是往下滑。我跟母亲说好了,准备翌日回县城买点杜冷丁给母亲止痛,取回三八(长女昵称)女儿捎来的大理太和胃病药给母亲吃。担心走后母亲滑落,我把母亲抱到右床,将母亲睡床靠墙的下方降了些土石。然而不见效果,母亲依然向下滑。中午,母亲喝了点小鱼草稀饭,说道:“我儿,午觉时间到了,你睡会儿午觉去,放心地睡去!”两点一过,母亲说:“我儿,今天你姐姐和姐夫去犁地,他们饿了,快给他们送午饭去!”我遵命从事。四点钟回来,还没进屋,莲术妹妹说:“阿哥,伯母加病了,要特别注意!”进了家门,母亲说:“我儿,时候不早了,该做晚饭了!”我做晚饭,父亲侍候着母亲。等我把饭做好,正要喊父亲吃饭,情况不对了,母亲进入弥留状态了!莲术妹妹很镇定,轻声地问母亲:</h3><div>“伯母,是否将割稻的姐姐们喊来?”</div><div>“路太远,来不及了!”</div><div>“是否去营盘将我哥哥姐姐们喊来?”</div><div>“不用了,有你大哥在,顶天立地,够了!”</div><div>“是否去喊我大姐?”</div><div>“好,他们犁地可能到家了,来得及,快喊去!”</div><div>见姐姐进来,母亲挥着手,对身后抱着她的父亲说:“你让,让给小的来,你不懂!”</div><div>姐姐换出父亲,抱住了母亲,母亲安然。</div><div>为了让弟妹们赶到,我给母亲注射了肾上腺素。母亲坦然。又喂了两支人参蜂王浆,母亲极力地配合,吃力地咽下。</div><div>然而,母亲不行了,喘了几口粗气,慢慢地,停止了呼吸。我抓住母亲的手,摸着母亲的脉搏,呼唤着。母亲的脉搏由快而慢,最后,滑落了,心脏停止了跳动。就这样,母亲怀着对人生的眷恋,对亲人的不舍,被天神接走了,永远地走了,在姐姐的怀里,在我的手中……</div> <h3>时至冬月,我到兔峨下乡,惊闻伯伯会林爹去世。我急急地赶回家奔丧,想顺便到家坟看望一会儿母亲。到了村里,伯伯已被扛上山了。我径直往山上冲去,只见黑亮亮的棺材横卧在那儿。我望着棺材发呆,想到母亲丧事过后的一天,村里两位寿星,一位是姑奶奶光元母,一位就是这位逝去的伯伯,就像有约一般,悄然地来到我家,伯伯对我说:“前些日子人太多,有点乱,受不了。今天清静些,特来看看你,你妈老人走老路,不要太过气,要想通,要节哀……”才不过数十天,伯伯也走了,我能对他说点什么呢?唉,欠下人情了!等到伯伯下了葬,我便三步并作两步走,直往我家坟地奔。远远望去,母亲的坟茔,红彤彤,光秃秃,格外地耀眼。走近坟茔,扑向母亲,我抽泣,泪眼模糊,独独一人……</h3> <h3>给母亲立一座像样的碑,是我自小的心愿,然而直到二零零七年父亲辞世后才得以实现。那年冬天,我和长子阿源、堂弟树华,开一张车,用一天时间,从兰坪干竹河的山头往下选,直到云龙县的石城才选中。看中的是那里石头的石质和成色,看中的是那里的工艺。我们当即立下了合同,付了订金。这座碑,双碑双圈,简洁明快;龙昭凤仪,显瑞呈祥;寿星麒麟,各领千秋;松竹梅兰,一应俱全。不论是规格和材质,也不论是工艺和内容,我都满意了。可以这么说,无论从哪一个角度,都大大超出了儿时我对母亲的期许,不是吗?记得小时候,我常到七营沟的古树林里下扣子,见到李氏宗族古墓很壮观,心生羡慕,便对母亲说:“将来我大了,给您修座像李家祖宗一样的大墓!”母亲大笑,说:“对了呀,将来我儿长大了,给我修栋大瓦房!”如今,“瓦房”修好了,我的母亲,安息吧!</h3><div>说到立碑,不得不说验收、托运碑石的事儿。那一天,女婿长元、少挺我们一门大小,行车至云龙县城附近小电站的岔口,一辆农用车横闯过来,将我们坐车的门手给挂脱了。我们车损人未伤,有惊而无险,大难里逃生。是天意,抑或是母亲神灵在护佑?</div><div>我思念我的母亲,睡梦中清晰可见母亲慈祥的面容泛出无限的灵光,临照其绵衍的后裔。</div><div>我感恩我的母亲,感恩她走前,感恩她走后。</div><div>怀念我的母亲……</div><div>&nbsp;</div><div>&nbs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