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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是这小城千百居民中的一个,——也许是你邻家的女子,大马路边一条幽深暗凉的小巷里有她的家。小巷每日迎来送往的那些为生计事脚步里,有她的一行,那脚步有时带着优裕的欣赏,有时则杂沓纷挐,零乱不成章,每个平常少女时代的梦里不曾有过这样的情节,但从少女做了主妇,平常们都安然地接受了这种安排。人世生活是一条河,它漫流过的日子,虽然底下是礁石暗涌,外表看来倒是波澜不惊毫发无伤。这是奇迹,却是最寻常的奇迹。从古到今人们全是涉河而过的。也许很多人的梦想在乱流而渡的途中终是在水一方,然而寻常还是有个小小的固执的梦。每天散发着汗光油味的瓢勺的怦然轰乱是她的现实经营,夜晚在城市喧嚣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背后,她的梦静静发着光。梦像巷子里的绿苔野草花,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却是那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一点绿意。到楼下市声嗡嗡嘤嘤地舒息,盈盈沸沸地高涨,平常的一天又开始了。
</h3><h3> 天已有些微热是春夏换季的时候,白昼便长出来。这一天是休息日,休息日总是轻松惬意的。去市场买菜,走在街上,觉得晨气里暗凉涌动,像呵逗着她的皮肤,嘴上就不自觉地浮上些笑,张家婆婆李家阿姨对面过来,便殷勤地和人家招呼几句。道旁树叶子真浓,筛下一地斑驳,是太阳调皮的眼朝她眨着,她也朝它们眯着眼,有时撮尖了嘴唇,学着树上的鸟叫:啾啾。声音轻轻的,怕被人听见。
</h3><h3> 回家。时间还早,平常便各屋子里转,整理一些杂物,过一时便去餐厅窗前歇歇。那一片窗能看见很大一片楼群,这就是城市中人力所能及的视野。她看到无数灰白淡赭的混凝土建筑,挤挤挨挨地错落着,她看得心里发堵,想人就在这么磕头绊脑的地方存身,难怪生活带点气喘。那一方格一方格密如蜂窝眼的窗户,僵硬死板,毫无人情味,这建筑和这人一样,一样躺在狭隘的天地里,同呼吸、共命运,却是你争我夺,一切只以个人喜乐为念,余则漠不关心。
平常目睹过许多落魄相的人,在繁华的商业区,广场的破长椅上,沿街的垃圾箱边,乞讨者,终日盹坐者,拾废品者……和所有人一样承受着这城市的晨昏。平常一次次猜度着这些人的际遇,对于这些一起行走命运路上的陌生人,她不能做到无动于衷,而是总觉关情。对生命她永远不能释怀。
</h3><h3> 她想到一个电话,那个不幸的人在失去孩子后,还要失去自己的家庭吗?她微微颤抖着拨下一长串数字,心底有种空荡荡的不祥。她听到短暂的缓冲后一个柔和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那个主动进入她视野的女人,又主动消失,一来一去那么短暂,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日光晾满楼下的水泥地,盹着了似的,半天挪不了一寸。平常这一天午睡得囫囵,书是空翻在那儿的,一切事都恍恍的,心不在焉。那个未打通的电话包含的丰富可能,让人悬着心。
</h3><h3> 傍晚平常和两个朋友约在“绿岛“吃饭。这是一家兼营中餐和快餐的休闲餐厅。六点半,三个人在门口聚齐。这时节六点半天还没黑,但餐厅里已点起幽暗如梦的灯光,轻音乐水一般弥漫在大厅的每个角落。这里其实更适合情侣们约会,她们最初会来这里,是风的坚持。风是有些小资情调的——也许每个爱美的女人都有。只是风还不习惯于和日子妥协,她和军人丈夫是隔河相望的牛郎织女,一样明月两端看。她在生活起居上一如婚前。
</h3><h3> 三人在临街的窗边找了座,告诉服务员不急着上饭,风和寻常先摆开了棋局,尘在一边观战,三人都不怎么说话。却有一份居家的和契。
尘渐渐分了心,灯光阴影里她缓缓道,我和北京的那个人已经说开了,我们是不可能了。
两人便想起一些事,虽然也知道是情理中的结果,却也不能不为尘感到失望,嘴上只有宽解说,这是那个人的遗憾,你又有工作,又没拖累,他倒得东奔西走的谋生。即使你们能成,你还准备像第一个那样为他守着家苦等?要找还得在家里,有份工作,两人一块好好过日子。
尘的婚姻最初也是有情有义,但半年的恩爱,敌不过十二年的分离。十二年太长了,那时间竟是无情的水,无时的磨蚀着人,心便是石头也坑坑洼洼了,何况日子里还挟带着世道人生的变化。丈夫只身去另一个城市闯荡,最初还有交待,渐渐得联络冷淡下来,后来人也难得回一次家,回家却又躲着她不见,妻女面前责任一概不提。而尘却傻到一个人苦苦的抚养孩子,等他。她等了十二年,等到的是法院的一纸离婚协议,孩子归男方,其余归她。说其余,其实也就是偏僻地段的两间平房而已。
尘即使对她们也很少提过去的那一节,她还是平常过日子一样。这十二年在她身上竟看不出来,像时光的沙漏,流去无痕。只有静下心来想,你会体味到那一番刻苦,——连想都替她咬着牙的。这又是奇迹,却是寻常的老百姓的日子,经无数人印证过来的,比如像那个没有打通的电话那头的女人。</h3><h3>
她们早停了棋,变成了促膝谈心。尘说,我也常常劝自己,就一个人过下去算了,也不会比以前更难。
平常轻抚着她的肩劝着,尘你不要太悲观,经历感情挫折的人们之间往往更能包容体谅,总有适合你的人在前方等着你,得有耐心。
说着饭菜上来了,于是风为各人张罗着,说,亲爱的,别的事不是咱们能决定的,可是这一会儿的快乐却是摆在眼前的,咱们享受一时是一时,自己保重了,面包和牛奶将来都会有的。
两人看着风笑了,风总是有神采的,轻轻地把衰飒的气氛扫去了。</h3><h3>
吃着,平常看一眼风,却是对着尘说话,她这样笑呵呵的,只有我们知道她私底下的难处。不过像她倒好,一心往上进,累是累些,精神却也愉快。
尘,你也找点喜欢的事做么,将来我们见面更有话讲了。风说完这话,平常和她都望向尘,眼里含着期待。
音乐轻轻地漫过她们,餐厅池沼里水细细地流着,三个人不怎么说话,静静地吃着饭。
</h3><h3> 出门时城市已是万家灯火,城市像个辉煌的舞台,上演着歌舞升平的大戏。这歌舞升平的大场面,说到底还是多少人一丝一缕的艰辛织出来的。灯火的背后,藏了多少卑微的愿望,勉力的挣扎,渗着泪水和汗水。然而那灯火又是多少凡心不灭的眼睛,顽强的闪烁着,不自觉的期待明天的来临。</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