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访谈录之XYZ的美好生活

风火霜月

"想回来么？至少能换个别墅，身上的贷款，也能全部甩掉吧。"趁他有些迷离，我想探探他的心里话。

"回不去了，一旦看过外面的世界，就再也回不去了。"小Y放下酒杯，口齿含糊但没有犹豫，"况且，正因为我知道出来的路走得有多难，才不想让女儿今后再走一遍。"

话及此时，我俩已经干完了第二大扎杯，两人的思维开始由逻辑向混沌游走，我抬起头，却看见他眼里决绝的目光。

这次来深圳开会，除了公干，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小Y一聚，纯粹的友谊能从儿时玩伴一直维持到中年大汉，这样的福报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享有的。本来计划跟他好好叙叙旧，却被他带着大谈未来的计划和畅想。我突然意识到，十几年前两个臭味相投的中二少年，因为毕业后的不同选择，现在已经是不同世界的人了。

"咱们喝啤酒吧，这边的烧烤吧有各式各样的啤酒，不同国家不同种类的，还都是论杯点，一小杯就要几十块。"小Y把菜单翻到酒水页给我看。

我有些诧异，"一杯几十块？那我们论箱喝的，不得把自己喝穷……"

"这边的人不行，喝酒跟我们简直没法比。"小Y的夫人Z同学在旁边吐槽。

十年前，西北的小Y和东北的Z同学先后来到深圳的同一家公司，可能是互相被相似的北方气质吸引而慢慢走到了一起。两人选择一同融入深圳的暖风，也选择一同用北方人的爽利与这股湿软气息对抗。

"深圳和广州不一样，没什么排外的思想，大家都是外地人，来这只有一个目的——赚钱。"小Y撸了一串羊肉，评价着这座城市。烧烤店里人声嘈杂，各种不同的方言混杂在一起，粤语在其中完全不强势，最容易辨认的，似乎是有着浓重四川口音的普通话。我琢磨着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好事情，深圳是一个没有过去的城市，只是在上世纪末，突然从滩涂上冒出一座座大厦，于是有志之士从五湖四海来到这里，为了同一个目的"团结"起来，把一个小渔村快速变成一个国际化大都市。变化更为神速的，是这里的房价，20年前无人问津的荒地，现在通通贴上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价标。曾经的身份、尊严、传统、道德通通不要，大家只为轻装上阵，追求财富。

"这里的人，如果能从你身上赚到钱，就一定会对你好，如果不能从你身上赚到钱，也会对你好，因为以后可能会从你这里赚到钱。总之，一切都是为了钱。"小Y说道。

"那在这里，岂不是没有真正的朋友了？"我心里不是滋味，对这个繁华都市突然恐惧起来。

"朋友？那要看你怎么定义朋友了。"小Y嘿嘿一笑。

作为一个生性耿直的西北人，我对各种套路和迷踪拳有着本能的恐惧，听到小Y的这句话，我突然看到了好友陌生的一面。"天天这么搞，太心累了吧。"我看着他节节升高的发际线，有点为他担心。

"都是逼出来的，"小Y闷了一大口扎啤，"刚来这里，我跟你一样搞技术的，不爱跟人打交道，但是一直这样，是会死掉的。不是象征意义的死掉，是真的死掉。"小Y随口讲了几个深圳知名企业的技术骨干人到中年被裁员淘汰，不堪重负自杀的例子。"所以干了两年我就主动转市场营销了，我现在的四个上司，全是学中文的，天天指示我一个学土木的干哪些破事，我X。"小Y又闷下去一大口，接着说，"没办法，在这里，关系线就是生命线，关系网络就代表了你的生活质量。都是逼出来的。"

"扯，硬实力肯定更重要吧，越是发达地区，肯定越需要牛逼的人才啊。"我争辩着。依然驻守西北的我对他的论调颇不以为然，七年的理科教育也告诉我是金子就一定会发光的。

小Y许久没有做声，这么多年的交情，他不可能没看到我心里在纠结什么，只是在想一个我能接受的措辞来捅破真相。

"咱们学理工科的，一直都在研究事物的本质，以为掌握了本质就抓住了真相。我来到这边才发现，比起本质，更重要的是事物之间的联系。你自己有本事很重要，但得想办法让这帮傻X知道你跟有本事啊。"小Y有些喝多了，最后的粗口有些破音。"其实只要让这帮傻X以为你很有本事，你自己真的有多少本事，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我沉默了，盯着头顶旋转的灯光发呆，目光好像陷进了炫彩灯光背后的黑洞。我又何尝不知道现在职场里的套路，可有的人就是踏不出自己的舒适区，自尊也罢，执拗也罢，懒惰也罢，那道无形的门槛，不是说跨就能跨过的。

"有时候，得先把尊严丢掉。才能赢得更大的尊严。"小Y好像又看穿了我的心思。

迷迷糊糊的，我们又聊起了各自的近况和生活的琐事，恍惚间，我得知他的生活，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光鲜。如果说小Y享受的生活质量是我们的五倍，那他所承受的各种压力，则比我们超出五倍还不止。然而在他的各种吐槽中，我完全没有听到一丝对这样选择的后悔，也没有传达出一点的负能量。看着他侃侃而谈，我知道，他已经完完全全属于这里了。

"想回来么？"趁着他有些迷醉，我才敢问出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惶恐些什么。

"回不去了吧。"小Y最后的答案斩钉截铁。

Z同学坐在他身旁，以同样的意思冲我笑了笑，两人的眼里闪耀着我在西北从未看到过的光芒。

小Y起身去买单了，我看着他摇晃的身影，悄声问Z同学："如果他这几年没有混出来，你会后悔当年的选择么？你也知道，他当年来这边赌很大。"

Z同学扶着脑袋望着小Y，"当年我们结婚，家里人都在反对，说他学校差，学历低。但是小Y有个脾气，别人在哪里瞧不起他，他就一定要在哪里混出个名堂来。我一直相信他。"

"现在，我的家里人最喜欢的就是他！"Z同学开心的对我说，眉眼就像深圳夜晚绚烂的灯光。

～～～～～～～～～～～～～～～～～～～～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好朋友小Y和小Z，以及他们的宝贝小X，愿你们永远健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