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通过微信,我转发了一幅胡六皆先生的书法作品给陈伟明,并附上一句:所钤二印为先师杨得云先生所刻。伟明回复:有时间的话,你能写一篇关于二老交游的文章就好了。</h3><h3> 关于二老交游的情况,我也知之甚少,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不过,当年我们与胡六皆先生相识相交是通过杨得云先生引荐的,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h3><h3> 中山路与蔡锷路交汇处往北50米有一家"长沙古旧书店",是我们上大学时常去的地方。沿蔡锷路再往北,约莫公交车一站的路程,街对面有个叫"营盘街新生里5号"的院子,院门很高,门坎也很高,胡六皆先生(文艺界老老少少习惯称其为"胡六爹"或"六爹")就住在这个院子里。杨得云先生交代我们:见到六爹千万莫谈《红楼梦》。</h3><h3> 第一次登门拜访六爹,我是同伟明一起去的。知道是杨得云先生介绍来的,六爹和娭毑都十分的热情。宾主落座以后,六爹就要看看我们从古旧书店买了些什么书,算是摸摸我们的底。还没说上几句话,六爹便开始大骂《红楼梦》和"红学"⋯⋯</h3><h3> 说是"骂",其实六爹调门很低、语气也很平缓,不尖酸刻薄,更不歇斯底里,完全不失温厚婉和的儒雅气质。当娭毑向我们爆料六爹年轻时是如何如何的放浪不羁、风流潇洒的时候,我们竟然目瞪口呆,很难把一位纨绔世子与眼前这位谦谦长者联系起来。六爹自始至终坐在一旁憨憨地笑着。</h3><h3> 说起胡六爹,大家最为熟悉的自然是其书法家和诗人的身份。(而作为曾经的银行职员,六爹最自负的本事是打算盘和心算,后者我是见识过的。)至今我顽固地认为在湘人前辈中,胡六皆先生的书法是最能经得起时日检验的。日本人良宽有道是最不喜欢“ 书家的字、厨师的菜与诗人的诗”,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三者里面有太多的技巧而鲜有自性、太多的表面文章而缺乏内蕴、过于一本正经而缺少自然而然的品质吧,而我如此钟情于胡六皆先生的字正是因为其在浩荡的书家队伍中特立出自己的平实、内敛、拙朴、纯净的个性。在那个还没有什么收藏意识的年月里,我索要名家字画基本上遵循三个原则:自己不喜欢的不要;不能代表艺术家水准的不要;没有交情者的不要。一旦拥有某位名家的一件好作品,几乎不会开口索要第二幅。而对于胡六爹是绝无仅有的例外。</h3><h3> 六爹有次问我:"你们宁乡以前有一种特产‘刀豆花’,现在还有吗?--算起来已经有40多年没有吃过了。"</h3><h3> 我说:"有呀,下次我给您带来。"</h3><h3> "刀豆花"是一种将刀豆切成花一样形状、用糖水浸泡加工而成的小甜品,6毛钱一盒,我每次去都会带上两盒。我实在想不通六爹和娭毑会那么喜爱这玩意儿,总是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装进一个玻璃坛子里,每次送去的时候,都能看到上次的还剩留了一点点。当然,二老一定会留我吃一顿饭,六爹也会主动地给我写一幅字。--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刀豆花换来的字应该有6幅。</h3><h3> 当然不全是这样的,譬如若干年之后六爹书赠我的一幅嵌名联"放笔似水云荡漾,骋怀生学海波澜"则属于难得的创作,明显少了几许当年"应酬"的意味。</h3><h3> 胡六皆先生为我写的最后一幅字,是晚年所题我的斋号匾额"养荷轩",时间是杨得云先生去世后不久。我十分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到墨华斋买了4张上好的宣纸,把4张纸对开裁成8张横条,专门登门请六爹为我题写斋名。六爹问我题哪几个字,我告诉他是"养荷轩"。他又问我为什么取这个名?我说也谈不上有特别的含义,杨得云先生曾书赠我一联"读书勉君惟养志,敦品传家自种荷",从上下联中各撷一字,聊表纪念。六爹若有所思,喃喃低语:濂溪后人,养荷,不亦宜乎!六爹没有再说话,一张一张地写着,但似乎自己都不满意。正当六爹准备取自己的纸再写时,我连忙阻止:不必了,不必了,下次再写吧!六爹也没有坚持,索性跟我聊天--聊一些关于杨得云先生的事情。过了好一阵,娭毑招呼把桌子收拾出来,准备开餐。这时,六爹捡出一张只写了个"养"字就废弃了的纸,在后面的大半截空白写下"养荷轩"三字,我惊呼简直是神来之笔,精品中的精品!六爹端详一番,自己也觉得十分出彩,竟问我款要怎么题?我也是醉了,忘乎所以地说只落"寓厂"二字穷款便好。六爹还真听从了我的建议。后来,我请一位雕刻高手朋友将这几个字刻制成木匾,如今木匾一直悬挂在我的书房。</h3><h3> </h3> <h3> 那时候的老先生都好说话,求幅字什么的不是很难的事。我从未看见胡六爹拒绝过别人的请求,哪怕像我们带过去的初次见面的造访者,六爹都会欣然应允,冷不丁还会即兴撰书一幅嵌名联之类相赠。有一次,我带画友成五一拜府,跟六爹说我的这位朋友非常仰慕先生,想求一幅墨宝。六爹毫不犹豫,取出一对浅蓝色瓦当对联纸,一边铺纸,一边问道:"大名唤作哪几个字?"</h3><h3> 朋友连忙答道:"晚辈叫成五一。"</h3><h3> "有什么讲究吗?"</h3><h3> "我出生在5月1日,五一路51号,就是现在五一文那个地方。"</h3><h3> "哦,有点意思。"</h3><h3> 就这么对话的一会儿工夫,六爹不紧不慢地写出了上联:"五更晓色来书幌"。当下联写下"一片"二字的时候,我激动万分地喊出:"一片冰心在玉壶"!太不可思议了!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惊呆了!</h3><h3> "‘五更晓色来书幌’,苏东坡的句子;‘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的句子。这两句话我都熟悉啊,我怎么就不会集成一副嵌名联呢?"</h3><h3> "咳咳,差距就在各里不!"六爹闻言答道,面露诡秘而嘚瑟的神情。</h3><h3> 说实话,去丈量我等小字辈肚子里那点可怜的墨水与胡六皆先生们的才情和学识之间的差距,本身就是天大的笑话。胡六皆先生何等人物?连有"湖湘奇士"之称的杨得云先生(其业师彭汉怀在给徐悲鸿的信中称杨"英爽俊洁",乃"吾湘奇士也"),尚且服膺不已!得云先生还经常拿自己的诗作呈胡六爹修改呢!二老相互唱和,砥砺切磋,引为知音。我这里有胡六皆先生写给杨得云先生的书信为证,摘抄如下:</h3><h3><br /></h3><h3> 其一</h3><h3> 【略】</h3><h3>得老赐鉴:</h3><h3> 来稿拜读,非常佩服!勉遵示按原稿誊正寄上,敬祈察收斟酌选用。</h3><h3> 专叩</h3><h3>冬安! </h3><h3><br /></h3><h3> 弟 胡六皆顿首</h3><h3><br /></h3><h3> 其二</h3><h3>得老:</h3><h3> 来诗拜读,想望风采,神驰左右。现将大作《七律》结句试为续成于后:</h3><h3> 【略】</h3><h3> 并闻前日带有高足来舍,失迎之罪,容后补过。 </h3><h3> 敬候</h3><h3>撰安! </h3><h3> </h3><h3> 弟 六皆顿首 </h3><h3><br /></h3><h3> ⋯⋯</h3> <h3> 从这些零散的信札、字条中,可以归纳出以下几类:</h3><h3>1.标出认为可以再斟酌的字句;</h3><h3>2.提供修改意见,往往有三五项选择;</h3><h3>3.径直修改;</h3><h3>4.补成或续成未完善之什。</h3><h3> 有一个现象引起我的特别注意,在我见到的得云先生后来自己誊录的所有诗稿中,凡是经过胡六爹修改过的地方,一律遵照"胡改"。我在想,诗这种东西不是"作诗必此诗"的,得云先生未必百分之百认同六爹的意见吧?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或许这就是尊重,这就是虚怀若谷,这就是古道遗风!当然,前提是六爹确实高明。高傲的得云先生墙都不扶,就服六爹。</h3><h3> 那年我省某著名女书法家去世,促狭鬼得云先生做了一首《五律》,极尽讥刺挖苦之能事,还兴高采烈地把诗寄给胡六爹看。六爹一点也没有客气,骂他少做点这种"缺德"的诗。得云先生只好重新寄呈一首《本意一章》:"欲种梅花树,滄桑旧业荒。强移宫禁蕊,来续寿阳黄。鹤子犹丹顶,茅亭护短墙。长枝无剪伐,留与路人香。"胡六爹赞不绝口,并希望得云先生多做这样的好诗--我至今还记得得云先生跟我说起被六爹骂而赞时那种眉飞色舞的样子。</h3><h3> 1992年肇岁,客居汨罗的杨得云先生走完了75载坎坷的人生。对这位"磨刀欲试娲皇石,奋笔能补麓山碑"(胡六皆先生书赠杨得云先生联语)的书友、诗友的谢世,胡六皆先生悲痛万分,噙着泪水写下挽联:"读书常恨古人多,落拓不羁才,谁谱湖湘奇士传?遗匣尚留金石在,寂寥垂暮境,来依汩水屈原祠。"</h3><h3>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h3><h3><br></h3><h3> 就此打住,希望能交了伟明兄的差。</h3><h3> </h3><h3><br></h3><h3><br></h3><h3> </h3><h3> 2018年5月10日初稿 长沙大雨</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