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到早市买菜，被一辆三轮车上翠绿鲜嫩的青菜吸引，走过去，卖菜的老太头发花白，见我走近，笑着起身。</h3><div>“帮我装一斤吧，这菜看起来好新鲜！”</div><div>“好，好！这菜好着呢，自家种的，刚从地里拔掉，上面还带着露水呢！” 老太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帮我装菜。</div><div>忽然很想握握老太的手，克制住，没动，怕吓老太一跳。</div><div>那双手，粗粝，黝黑，指甲缝里带着常年和泥土打交道留下的黑色印迹。记忆深处似曾相识。</div><div>提起袋子要走，老太说：闺女，看你好说话，不挑不拣，再给你添两棵！</div><div>心中一动，转过身，鼻子酸涩。</div><div>中午，躺在床上，想起老太叫的那声“闺女”，忽然就想了一个人。回忆开了头，往事串成了串，眼泪再也止不住，线一样流下来。一边想，一边忍不住怨：为什么别的老太都能健康、长寿，为什么偏偏你生病，离开。</div><div>离开时，你还那么年轻，没有来得及享一天福。</div><div><br></div><div>记忆里，母亲也有一双黝黑的手。尤其冬天。洗碗做饭喂猪喂牛，沾了水的手，被冷风一吹，裂开无数小口，渐渐愈合，和结茧的部位连成一片，干燥粗粝。晚上围着炉子烤火，几双年轻细嫩的手伸出去，越发显得母亲的手格外醒目。我摩挲着这不好看的手，好奇它是否可以拿来杀痒——那时没有秋衣可穿，光光的棉袄挨着皮肉，经冬不换，生了一窝一窝虱子，人烤火，虱子也渐渐燥热，兴奋起来的虱子蠢蠢欲动，四下出击，痒得很！</div><div>母亲把手伸到我的棉袄里去，用手背来回摩擦，那些茧子和小伤口愈合而成的疤痕堪称止痒神器，所到之处，舒服不可言说。看我陶醉，弟弟也常来凑热闹，于是母亲的手又被开发出一个新的功能。</div><div>我那时年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每天只知道吃饭、睡觉、上学，闲时割草、放牛，看小说，爬树捉迷藏。对于哥哥结婚，姐姐出嫁这类事，全处于懵懂状态，以为不过是像天要下雨，树要开花一样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情。</div><div>就是上学，也上的理直气壮。每学期开学，兄妹几个倚在门框上向父母伸手要钱，觉得是天下第一有理的事情。有时母亲会说：晚几天吧，我再去借点......立刻觉得受了大委屈，嘟嘴使性，书包一扔，威胁父母不去上学了，逼得母亲丢下手里的活出去，半晌回来，手里拿着一卷零零碎碎的票子，挨个往我们手里塞。</div><div>后来才知道，村里有多少孩子，不用威胁，是家长逼着回家的，刚分田到户，一家比一家忙，谁家劳力多，谁家的日子就先富。</div><div>母亲眼里，孩子上学是头等大事，耽误不得。可是都上学，家里劳力少，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div><div>我是后来才知道日子有多艰难的。</div><div>那段时间，大哥分家另过，二哥上大学，三哥四哥上高中，姐姐出嫁，我上初中，小弟上小学。</div><div>父亲整天忙于开会，无暇顾家，母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div><div>我那时极其胆小，莫名其妙地怕很多神秘的东西，每天晚上要睡在母亲脚头才能安心。母亲满肚子忧愁无处诉说，我成了母亲的唠嗑对象。</div><div>每天晚上入睡前，母亲都会念叨背痛，胳膊困。</div><div>现在想想，真后悔，当时为什么那么笨，只是傻傻地听着，为什么不起来为母亲捶捶背，捏捏胳膊。</div><div>有时，母亲会拿出一个旧作业改的账本，一边翻看一边说，借谁家的钱快一年了，要尽快还，借谁家的钱，人家有急用，也得还......母亲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div><div>但最常念叨的，是远在东北上学的二哥。二哥好像因为气候不大适应，经常牙龈发炎，有时严重到无法吃饭的地步。母亲极其担心，每每提起这件事，就要辗转到半夜不能入睡。</div><div>等到我上高中，家里的日子渐渐好转。周末回家，我仍旧不敢独睡，必要母亲陪伴，而且必须睡在里侧。冬天天冷，我熬夜看书或者看电视，母亲早早睡下，将被窝暖得一团温热，我冰凉的双脚小心翼翼伸进去，被她一把抓过，按在怀里，我动弹不得，直觉一股暖气从脚底直达胸臆，在身体里炸开噼噼啪啪的火花。</div><div>我上大学，寒假回家，仍喜欢睡在母亲脚头——已经成了习惯。母亲在另一头絮絮叨叨地说，我在这一头静静地听，偶尔插几句话，有时也会不耐烦，让她不要再说那些琐碎的事儿。</div><div>现在想想，后悔的不得了。</div><div>母亲说，你开学后的第二天，我去地里干活，一路走着，看见好几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眼一花，还以为是你，差点叫，想想不对，你不是去学校了吗？</div><div>我听着，想起自己开学的第一星期，总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想家想的厉害。</div><div>但我没好意思说，觉得太矫情。现在想起，当初为什么不矫情一下，把心里想的说出来。</div><div>我真想说，妈，你太辛苦了，以后别那么累自己，吃好一点儿，穿好一点儿，没钱，我以后给你买。</div><div>我还想说，妈，你瞧你这么年轻头发都白这么多，我给你染染吧！</div><div>......</div><div>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才二十来岁，日子长着呢，急什么，慢慢做，慢慢说。</div><div>我没有想到会再也没有机会说，也没有机会做。</div><div><br></div><div>母亲在的时候，我就是个孩子。每次返城，母亲都试图帮我打听一个同行者，担心这一百多里的路，我会迷失方向，会上当受骗。</div><div>母亲去世后的一年，我生孩子，一个人在医院，没有掉一滴眼泪。</div><div>孩子满月，身上没有一件遮体的衣服，我也没伤感。</div><div>之后他做生意赔得一塌糊涂，一家人不得不勒紧腰带共渡难关，我也没有哭。</div><div>但是，那么突然地，一个卖菜老太的一声“闺女”，我哭了。</div><div>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个人。</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