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一叶兰舟

小时候，我感觉娘的心肠挺硬的，因为我从来都没见她流过眼泪。

小时候，又觉得娘好“土气”。因为同龄的小伙伴都管爹娘叫爸爸妈妈了，电影上、课本里也都是这么称呼的。记得因为这个我抱怨过她。娘笑着说：“谁知道啥时候咋又时兴这个了呢？你姥爷姥姥就是这样教的，也都是这样叫的，我也没在意。现在改也晚了？”

很小时候，我感觉娘好忙，一天到晚，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平日陪伴我的是老太和奶奶，还有姨奶、姑奶奶。记得那时候好像还没有上学。很多时间我都是跟着老太或是奶奶去走亲戚，或者去老老太家，或者姨奶奶家、姑奶奶家。有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有时更长。所以，我总感觉和娘“不亲”。

二妞和娘走的很近。断续的记忆中，每次放学回家，常常看到二妞跟在娘身边，她们两个人一边干活一边嘟嘟囔囔的，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我饿的慌，去灶屋瞅瞅，看到她们摸摸索索的不知道忙着什么，家长里短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常常会觉得不耐烦，皱着眉头一脸嫌弃的看着她们，心想：真奇怪，女人话真多，有啥好说的，做个饭也要恁费劲。有时她俩会回过头来看我，要么说：“再等会饭快好了。”要么不理会我继续忙着啰嗦着。

而有时，我闷的无聊，也会不作声的贴近灶屋墙角偷着听上一听。二妞是典型的跟屁虫，她们天天说那么多话，因此我推断二妞有时会对着娘告“黑状”。果然有一次，我去灶屋“侦察”时，正听到“跟屁虫”在跟娘说我懒的坏话，不由大怒，冲她喊：“告状精”、“跟屁虫”，“马屁精。”二妞气的瞪着眼看看我又对着娘“挑拨离间”：“娘你也不管管她，她说我是跟屁虫不是在骂您吗？”娘便瞪着眼睛看我。我也便瞪着眼睛看娘，一边还乱七八糟的嚷嚷着。二妞更是“添油加醋”起来：“看你把咱娘气的，一点都不孝顺不懂事！”我看娘看我的眼神即失望又生气，不由更加抱怨起来：“娘你偏心！”唉！现在回想起来，常常懊悔不已。那时真不懂事，真的没少气我的娘亲。二妞才真正是娘的贴心小棉袄。

大约我上初二的时候，娘大病一场。我感觉她病了好久好久，病的很重很重。大夏天的，烈日炎炎，娘却躺在庄稼地头场面里晒太阳。娘瘦弱的身子蜷在一起，躺在诺大的场面中间，脸色苍白。看到我走过来，娘无力的抬眼看看我，又垂下眼睑，没有眼泪没有表情，睁着眼睛看着地面，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没事，躺地上晒晒就好了。”娘虚弱无助的躺在烈日下，让人看着害怕而又心碎。

有一天我从学校赶回，走到里屋看到娘斜靠在床头。大冬天的，冰冷阴暗的里屋，娘竟然靠在床头，胳膊无力的架在桌子角上啃着凉萝卜吃。我问她这么冷怎么吃这个。娘虚弱的动动身子，勉强笑一下说：没事，胃里发热，吃点觉得舒服。娘说着虚弱的抬手指指外面，关切温柔看看我说：“一定很饿吧？灶屋里有蒸熟的红薯，去吃吧。”我那时一听说有熟红薯，匆匆看了娘一眼，转身就去灶屋找吃的。现在想来真是恨极了自己。能有多饿？！怎么那么愚蠢！又怎么可以那么狠心，还去学校，丢下娘在家！怎么就没有想到守在在娘身边照顾她呵护她！而当我去灶屋里，根本没有找到煮熟的红薯。后来我才明白，娘那时是病的神志不清了！神志不清的娘却还记得我的饥饿念叨着挂念着。而我呢？却怎么还那么傻乎乎的去上学，竟然不知道医院已经放弃对娘的治疗了！娘那时明明是在家里等死啊！

也是后来知道，娘病那么重，是医院误诊，把胃病当成肝病治疗。再后来，在医院放弃治疗以后，村里一个赤脚医生，因为可怜娘，没有抱任何希望的，给娘开了一两块钱的治胃药片。几天后，娘竟然奇迹般的感觉饿了，想吃东西了！就这样，爹带着娘去了那么多医院都没有好转，赤脚医生两块钱的治胃药，挽回了娘的生命。我知道，如果我想抱怨些什么或者去恨什么，娘肯定会制止我说，不要抱怨，那时的医疗条件还不好。

娘就是这样，无论多么艰难困苦，无论怎样遇事不公，娘也从来都不去抱怨什么。

那些在我看来天大的事情，娘却能一笑了之。那些在我看来天大的苦难，娘却能一笑了之。我佩服娘的大度与豁达，坚强和勇敢。娘的坚忍和乐观就像娘的苦难一样，早已深深的印在我的灵魂深处。就是今天，我每想起娘的那些苦难往事还会心痛流泪，甚至不敢触及。但成长的过程中，每每遇到一些事，我虽然还是会哭会慌乱，但最终总能走出阴霾。我知道，娘的思想行为早已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我推动着我。娘对生活的积极乐观态度一直影响着我们，她那颗果敢坚强的心引导着我们姊妹几个，会让我们在各种挫折面前不至于那么狼狈。

而只有两次，我看到了娘的眼泪和无助。

一次在吃饭时，我说错了话，娘正在吃着馒头，我看到了她的眼泪，这让我感到很震惊，也特别羞愧！至今我都不能原谅自己的愚蠢无知。我那时不经意的话伤了娘的心。也因此才明白，娘所遭受的悲苦劳累，她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才压抑忍受在内心深处，独独留一份云淡风轻给她的人生，留一份镇定自若在孩子与家庭面前。娘怎么会有那么坚强的意志和毅力！我可怜而又坚强伟大的母亲！

还有一次是上初三那年，爹把我从我们乡中学转到县一中。当时班主任回话说，让等几天再去报到。

我在家焦急的等着，几天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我急得哭了，娘也哭了。当时，娘的眼泪吓着了我，因为十几年来我长这么大，家里发生过很大的变故，面临很多次危机重重的近乎绝境的状态，娘遭受着难以想象的苦难痛苦与绝望，但她都不曾掉过一滴泪。而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娘的眼泪。能让娘心痛的，对娘来说天大的事，不过如此罢！！！

娘一生的操劳和心酸让我心痛，而娘的坚强和乐观也让我震撼和骄傲。

娘是一个有着阳光心态的女人。我刚成家那会儿，有时会对娘抱怨在婆家的一些事情，娘认真的听完，然后站在和我完全不一样的角度去看待问题。不仅如此，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你感觉多么不尽人意的，到了娘那里，都给重新分析重新定义。有时，她的豁达大度简直把我惹急了，忍不住赌气说：“按照您的说法，这世上任何事都是对的，任何人都是好的？”娘看看我，很认真的纠正说：“那不对，得看什么情况。谁有理谁没理，是对还是错，不能一概而论。”娘是上过学的，所以讲起话来总是一套一套的。看着娘说的那么认真，又开始了她的长篇大论时，忍不住笑了。

悲苦人生，没有把娘击倒，反而练就了她坚强如钢的意志，乐观豁达的心态，善良温和的性情。

娘适应环境能力也很强。如今她跟着弟弟弟妹他们，已经完全适应了北京的生活。每次电话打来，听到她开朗清亮的声音，我心里就特别踏实，温暖，幸福，开心。而在接通电话的那一刻，我都忍不住特别幸福特别开心的叫：娘――，娘――，娘――。

“娘――”这是多么亲切多么温暖多么幸福的称呼啊！受委屈的时候，孤单无助的时候，聚少离多常常分开的无数个深夜，我常常泪流满面，在心底一千遍一万遍的无限深情无限思念的喊着：娘――娘――娘――！一声声的低唤中，这世间便暖成春天的模样。

小时候，总觉得您给起的名字不够漂亮，初中以后就改了冬字。在您走后收拾您的衣物时，看到您自制的电话薄记录，不由后悔万分。想好了，等退休以后一定想办法把冬字改过来，这样等到那一天，火化名单上恢复成您给起的名字。咱们的缘分46年多一些，48年前的今天，您生下我给我生命，17年的今天，您老早就打来电话说祝生日快乐。那时，听到您爽朗的声音，总是幸福的傻笑着。我们最后一通电话是18年10月30，农历九月三十您永远的离开我们。从此，我只过46岁。您走了，心跟着您走了。活着，只是归途。如果有来生，哪里会有来生！

梦里，总是梦见您穿这件青衣衫，不知为何？找到小时候的照片，这一身棉袄棉裤和鞋袜，都是您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多么舒服暖和啊！娘，我的娘，亲亲的娘！活恁大，很少羡慕人家什么，可是如今，每每看到人家的娘，好生羡慕啊！您的手串我戴着，您走时戴着我给您买的，等我走了，会带着您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