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小说)

吴金泉

<h3>赵勇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麻雀。</h3><h3>那两棵垂榆冠顶密密麻麻的落满了灰色的麻雀。它们不安分地飞上飞下,“唧唧喳喳”地吵闹着,似乎要吵醒熟睡的主人和沉寂的雪地。兴致高了,它们“呼”地一声,象块流云“嗖”地飘落入院内,扑向大棚下一堆金黄的玉米粒上,就象撒落在黄色山包上的一片灰色的、跳跃的精灵。</h3><div>这时,它们显得更加活跃,欢快地扑搧着翅膀,睁着两只黑乎乎的圆眼,快速在玉米粒中穿行着,用尖利的小嘴,喙食散落在玉米粒中破碎的小颗粒,时而不安分的鸣叫着。</div><div>“吱”的一声,从房门走出男主人王春,提着煤筒去院外提煤。那群麻雀象受了惊吓,“哗”的一下飞起,冲出院外,又落在门口的那两棵垂榆上,相互之间唧唧喳喳叫个不停,似乎在责怪主人惊扰了它们的好事。</div><div>王春只用眼睛的余光扫了它们一眼,便径直去煤堆装煤。它们看着主人进了院内,便又“唧唧喳喳”的欢叫起来,等主人的身影隐在房屋,不约而同地“呼”地飞起,又扑到了大棚下的那堆玉米中。</div><div>这天,王春家杀猪,来了许多客人。几个邻居前来帮忙,还有县城来的赵勇和李燕,随赵勇两口子来的省城的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是来买肉的。乡下的猪不喂精饲料、不喂尿素、不喂从饭店、酒店收集的残汤剩菜。按照城里人的说法就是纯天然、无公害产品,肉新鲜、纯正、吃起香,这样的肉吃起放心。</div><div>赵勇是王春的老邻居,前些年搬到了县城。两家一直相处的很好。而且,女主人红玫瑰和李燕形同闺蜜,她一个电话,李燕便让儿子开车把她和丈夫送到了老家。红玫瑰本名叫卢玫瑰,因她长得漂亮,象绽放的花朵一样,人们干脆把她叫成了红玫瑰。</div><div>赵勇一进院门便发现了那群麻雀,那群麻雀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看到的不是几只、几十只,而是几百只麻雀,它们落在玉米堆上欢快地忙活着。他觉得王春应该用一张大塑料棚布将玉米遮起来,一来避免麻雀的喙食,二来也干净卫生。那些麻雀在玉米粒中穿行,将屎便也随之排泄在玉米粒中,这样很不卫生。再者,根本没必要让几百只麻雀随意喙食丰收的果实,它们要想活命,可以去自己寻食,而不是享受这现成的。</div><div>赵勇试探着问王春:“这些麻雀就一直在你们家吗?”</div><div>王春说:“天天在家门口围着呢!”</div><div>赵勇说:“你可以将玉米遮起来呀!”</div><div>王春似乎对赵勇的话感到惊讶,他略以迟疑,而后淡淡的说:“它们又吃不上苞米,只能吃一些破碎粒。由它们去吧。”</div><div>赵勇感到有点不可思意。难道,王春不遮盖玉米,是有意喂养那群麻雀的?他特意在附近几家看了一下,其他人家门前的榆树上都没有麻雀,他借散步之机,走到更远的一些人家,也没有看到麻雀。看来,那些麻雀是盯上王春家了。</div><div>他用手机给树上落着的不安分的麻雀拍了照。王春见了,感到有点惊奇:城里人就是怪,一群麻雀有什么好拍的?</div> <h3>老尕娃充当屠夫。乡下杀猪的技术越来越先进,将猪从圈门赶出,门口守着两个人,用绳子将猪套着形成一种站立的姿势,老尕娃握着长刀,顺着猪脖子直刺进去,插入心脏。脖子下放着一个大面盆接血。老尕娃握刀的手抖动着,还在用力往心脏的深处捅。那只猪虽然四蹄着地,却被那两个人控制的死死的,即跑不掉也失去了挣扎的能力,只有被动挨刀、受死。而且,直到死了,还依然保持着站的姿势。这种新型的杀猪手法堪称一绝,把赵勇看的目瞪口呆。<br></h3><div>赵勇不由地想起了小时候跟着老尕娃捉麻雀的情景。他和老尕娃从小一块长大。老尕娃似乎在各个方面都比他强,比他有心机。有年冬天的晚上,老尕娃带着他在生产队的牛棚、马圈里捉麻雀,他负责照手电筒,老尕娃负责抓。天一冷,麻雀一般都在椽子上面呆着,或在土墙的墙缝中、草窝里囚着,只露出一个缩着的脑袋和毛尾巴。许是冻傻了,身子缩成一团,手电光一照,眼睛便眯了起来,像睡熟了一般,根本不知道飞走逃命。老尕娃踩个小凳,伸手一抓一个。那时的麻雀很多,没用一小时,他们便抓了五十多只麻雀。拿回家烫了毛,扒了五脏,老尕娃便把麻雀红烧了。那盘红烧麻雀真香,他们把它做成了下酒菜,两人喝了一瓶酒,有点晕晕乎乎的。显然,都喝成二百五了。</div><div>红玫瑰一直忙着,做菜、兑面,准备蒸猪血馍馍。等她和李燕将饭菜做好,已四点多了。一入冬,乡下一般都是吃两顿饭,开饭前,赵勇和省城的朋友张明各买了十几公斤肉。红玫瑰又给赵勇和张明各送了一条子肉,那条肉足有三、四公斤呢。李燕和张明媳妇坚决不要,但最终无法拒绝红玫瑰的盛情,只好将肉收下。李燕趁只有她们两人时对红玫瑰说:“你真不该这样送肉。你和张明两口子并不熟,他们只是赵勇的朋友,你不送,他们也不会多想。”</div><div>红玫瑰大度地一笑,说:“没什么,自家养的猪,又不图拿它卖钱。再说,你们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得给你和赵哥长个面子。”</div><div>李燕说:“虽然是自家养的,可它们也得吃食啊!不能因为顾面子而亏了自己。猪喂一年呢,多不容易啊!现在,象你这么好心的人可不多见了。”</div><div>红玫瑰反问:“你不也和我一样吗?”</div><div>李燕说:“我可做不到这一点。”</div><div>红玫瑰说:“你不也把大包大包的衣服送给那些困难人家了?”</div><div>李燕和红玫瑰互相望着双方,不由地会心的一笑。</div><div>外面下起了雪。那是入冬的第一场雪,从下午五点多就开始下了,而且,越下越大。风吹着大朵大朵的雪花漫天飞舞,天地间顿时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他们几个被大雪阻隔已无法回去了,经不住主人的劝喝起了酒。</div><div>赵勇对张明说:“一样回不去了就住下吧,你也喝两杯。”</div><div>张明开始推辞不喝,可经不住众人的劝,又见窗外飞舞的雪花,密积的连路也看不清了,便也决定住下不走了。于是,便端起了酒杯。</div><div>红玫瑰家来了不少客人,满满坐了两桌。赵勇和他们很熟,显得很随便。张明第一次到红玫瑰家,便和每个人喝了个见面酒,没一会儿功夫,就喝高了。</div><div>张明涨红着脸,带着几分醉意说:“你们这的人就是实在,到谁家都是一桌肉。在其他地方已见不到这种现象了。”</div><div>老尕娃说:“这就是乡下人和城里人的区别。城里人到乡下来是手抓肉,乡下人到城里去是手抓手。”</div><div>赵勇脸上有点挂不住。老尕娃虽然没有直接说他,但他感到这句话把城里人和乡下人形容的入木三分。他现在虽然没有完全脱离乡下人的本质,但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待客之道他还是清楚的。今天王春家杀了两头猪,每头猪都在八、九十公斤。她喊来帮忙的朋友就有两桌。其实,做事干活的就那么五、六个人,别人是帮忙吃喝的。红玫瑰招待客人吃喝,还给亲朋好友送了猪血馍馍和猪肉。一笼猪血馍馍被送的只剩了一块子,宰了两个猪,卖了一点,自己留下了半扇子,把整整一个猪的肉你一条子、他一条子送了个精光。他当时就想:王春和红玫瑰能做的,换成别人根本做不到。他们太实诚了。实诚的到了傻的地步!可是,他俩真傻吗?绝对不是!他俩的为人和厚道那是方园几十里的人都知道的。</div> <h3>赵勇和李燕时常去乡下的老家。多数都是应红玫瑰之邀去王春家。有时是他们宰猪、宰牛,有时是专门约赵勇去喝酒。赵勇和李燕只要他们相邀,都会安排好家中的事,欣然前往。每次去王春家,都会遇到以前的几家邻居聚在她家。他们一直交往密切,保持着朋友加兄弟的友谊。他们也一直没有忘掉原先的邻居赵勇,他们说赵勇两口子虽然搬到城里二十多年了,可本质一点没变,还一直保持着乡下人的诚实、朴素的本分,不象有些人一搬到城里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脱离了泥土的气息,摆出一付上班人的架子,瞧不起乡下的兄弟姐妹和儿时的伙伴。</h3><div>赵勇去王春家,都会见到那群麻雀。现在鸟类是保护动物了,老尕娃敢杀猪,却不敢对那群麻雀产生想法,更不敢象三十多年前捉了那些麻雀做红烧肉了。只是他对王春的做法很不满,他认为不该招那么多的麻雀,它们一直守在王春家会吃掉他们很多玉米粒的。他对麻雀是害虫的观念一直没变,虽不敢再杀麻雀,但每次来王春家,他会往树上投土块打麻雀,将它们惊飞,赶到空旷的田间或者别的人家去。但那些麻雀似乎认准了王春家,在别的地方飞了一圈,并没有找到什么可吃的食物,便又飞到了王春家,落在院门前的大榆树上,伺机飞离榆树,扑向了那堆玉米,毫无顾忌地在玉米堆中寻找玉米粒。</div><div>赵勇倒挺喜欢这群麻雀,他喜欢它们无忧无虑的欢乐劲儿,那种蹦蹦跳跳,唧唧喳喳,飞来飞去的自由样子,那种与世无争,自在逍遥的消闲日子。总之,他觉得这些弱小的生命很可爱,人类不应该伤害它们。他甚至佩服王春的善良和大度,竟能容下这么多的不速之客,并把它们给供养起来。</div> <h3>红玫瑰很好客,她家经常都有喧谎的闲人,邻居和同村的人居多。赵勇时常想:她家何以会有那么多的人呢?他啥时去她家都会碰到很多的熟人。那些人看着象似帮忙的,有的却是闲喧谎的,遇上饭熟了,就毫不客气的吃饭,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br></h3><div>赵勇想起了在村上时的事情。那时的红玫瑰家就来客不断,王春是老小,跟老人一块过,王家的兄弟姐妹便时常去看父母,家里几乎就没有断过人。每当过年时,她家的客人更多,有时,一天要来几批客人,红玫瑰要连续做两、三次菜呢!他看到红玫瑰的繁忙样子,不由地为红玫瑰鸣不平。他认为红玫瑰两口子太实诚了,根本不应该招那些光吃不干的人。现在的年代已不缺吃的了,但做起不累吗?光那一大锅碗碟就够她洗的。何况,来的那些儿女没有一个动手帮她的,不得把人累死啊?</div><div>就这次宰猪喊人,红玫瑰的侄儿媳妇就说了许多不入耳的话。田丽说:“婶,你们家宰个猪,就象有些人家过事请东一样,真热闹呀!”</div><div>红玫瑰听出来了,田丽的话酸酸的,带着明显的讽刺。红玫瑰笑着说:“我喊的朋友都是平时帮助过我的人,人得记住别人的好,得会感恩。不能用人的时候就对人好,不用的时候就把人家扔在一边。平常大家都忙,也没有时间招待人家,冬天闲了,把大家凑在一起玩一下,有什么不好呢?”</div><div>田丽笑嘻嘻地说:“小婶,我没说什么不好啊!”</div><div>红玫瑰说:“我和你叔都不能喝酒,你是王家人,去陪陪那些客人吧。”</div><div>田丽巴不得有这样的美差呢。做菜时她在几个房间转来转去,看到李燕在搭帮小婶做菜,正好逐了他的心。吃饭时有这样的美事,正好也不用帮助婶婶洗碗了。</div><div>田丽一上桌,王春便推辞喝多了去睡了。</div><div>王春感到心里堵得慌。他瞧不起这个侄儿媳妇。也许,他的怨气来自哥哥、嫂嫂。他和父母一块过,他的兄弟姐妹从没管过父母。甚至,没给父母给过一分钱!父亲走得早,母亲前些年瘫痪,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五年。就那样他们也没有帮他一把,里里外外全靠红玫瑰撑着。有些事他本想说红玫瑰几句,但想到前几年伺候娘的份上,他忍了。她是有功的。他欠她的,包括王氏家族。有时,他流露出的情绪是无奈的。</div><div>田丽的酒量的确很好,嘴又甜又会劝酒,上阵没用二十分钟,便把赵勇和张明喝醉了。赵勇趴在了桌子上,张明去小便,没出房间,竟然拉开立柜门准备撒尿,被老尕娃一把拉过来,搀扶着到院外的后墙根撒尿。恰巧,他眯着醉眼看到了那群麻雀,它们密集地蹲伏在玉米堆上,象似被突然而降的大雪吓蒙了,失去了以往的欢乐劲头,缩着身子一动不动。</div><div>张明摆动着身子,醉眼朦胧的盯住那群麻雀,用手指着,含糊不清地说:“哈哈,麻雀……好东西……啊!野味……我要……吃它。你……给我逮……逮了。我一只给你……给……五块钱。咋……咋样?”</div><div>老尕娃推了他一下,狠狠地说:“你吃个狗屎,我都不敢吃,你还敢吃。”</div><div>张明不满地瞪着他,拍着胸脯子,然后从衣服口袋掏出一叠百元大钞,用手抖着,声音变得生硬起来:“我……我有……钱。”</div><div>老尕娃说:“有钱顶屁用。还大城市的人呢!不怕坐牢吗?走,赶快去睡觉。”连拖带拉的把他弄回屋里,让他躺在沙发上睡下,头边放了一个垃圾桶。</div><div>酒仙们几乎都醉了。李燕帮红玫瑰洗了碗,打扫了房间。田丽果然借着喝多了酒,什么也没干。平时,她不喝酒也不干,早已成习惯了。</div><div>翌日,雪后是个晴朗的大晴天,天空不见一丝白云。阳光照射在雪地上,返射着万千道刺目的银光。醉酒的人都恢复了正常,突然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似乎这样离开王春家,心中有点愧疚和惴惴不安。吃了人家的肉,喝了人家的酒,再把红玫瑰送的肉和猪血馍馍拿回家,这于情于理,总感到有点不对劲。他们在离开红玫瑰家的时候,几乎没有商量就达成了一致的统一,都用手机微信给红玫瑰发了红包,至于金额多少,就不得而知了。</div><div>送走客人,红玫瑰对王春说:“昨天给他们送了些肉,今天他们都给我发了红包。亲家拿了一个后腿,给我发了三个红包。里面肯定是600元。”</div><div>王春说:“那你就收下呀!”</div><div>红玫瑰问:“真收吗?”</div><div>王春不满地说:“这个家啥事都是你说了算,问我干啥?”说完,他便出去扫雪了。</div><div>红玫瑰冲他背影喊:“看你这个臭脾气,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吗!”</div><h3>红玫瑰明显感到丈夫对自己的做法有意见,但又不便直接说出。她觉得收了红包就不叫送了。对于那些红包,红玫瑰一个也没往开点。</h3><h3>图片来自网络</h3><h3>选自吴金泉中短篇小说集《飘逝的栖息地》</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