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渡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家焦圻,地处湘鄂边境,古属云梦大泽,后为洞庭北部,乃蛮荒之野。至明清,始有人围湖造田,垦荒种植。</p><p class="ql-block">洞庭之野,汛期,白茫茫一片,入冬,滩涂无边,土地肥沃,撒种即有产出,适合耕种。为抵御汛期洪水,移民各自为政,筑起一道道堤坝,形成一个个垸子。垸堤外洪水滔滔,垸堤内繁衍生息,男耕女织。初时垸子,大小不一,小的数十亩,仅够一家一户居住,大的数百数千亩,可以居住一个大家族。</p><p class="ql-block">我出生的垸子叫安澧大垸,容纳了三个乡镇,近十万人口。但听长辈说过,我祖居屋场就有鞭杆垸、中洲垸的名称,垸子称鞭杆,说明垸子之小。</p><p class="ql-block">焦圻镇,位于安澧大垸,一直属澧县管辖,1959年冬,松澧分流,一条松滋河把焦圻与余家台隔断,焦圻划归安乡版图。</p><p class="ql-block">老家四周环水,出门离不开船,无论去外婆家,还是去姨妈家,都得渡河,一个个渡口,留在我记忆中,永远抹不掉。</p><p class="ql-block">离我家最近的是张家拐渡口。松滋河在我家附近拐了一个大弯,大弯里张姓人多,地名叫张家拐,这里有一个渡口,连通湖南湖北,湖北公安有个太河垸,住着表姐一家,是我经常去的地方。我在张家拐大堤下的五一学校读完了小学初中和高中。</p><p class="ql-block">松滋河连接长江和洞庭湖,只要长江上游下大雨,老家就会发大水。大水达到防汛水位,劳力就得上堤巡逻,一旦出现险情,就会敲锣:“上堤啦!上堤啦!”夏天的夜晚,听到敲锣声,有几分惊心动魄。</p><p class="ql-block">大水来时,没事的小孩喜欢上大堤看热闹,浑浊的洪水卷着漩涡,滚滚而来。水中浮着木头稻草,时有死猪死牛,鼓胀的肚皮,有些吓人。更可怕的是看到死人,一律鼓胀着肚子,如果是大人带着,是不让小孩子看的,但好奇心往往超过恐惧,会从大人的两腿间偷看几眼。很奇怪,女尸都是肚子朝上,四肢张开,显得格外恐怖。</p><p class="ql-block">那时的环境还没有严重污染,从长江顺流而下的江豚很多,大水中,我们每天都可以看到江豚。江豚上下翻滚的姿势很有趣,像自由泳运动员,隔一会就浮出水面换气。家乡话叫“江猪伢”,可惜江猪伢在松滋河已经绝迹,长江里面的江豚越来越稀少了。</p><p class="ql-block">大水中过渡令人头皮发紧。上船后,双手紧抓船舷,双眼盯着河水,不敢动一下身体。渡船离岸,被箭一样的河水冲向下游,船到对河,往往离渡口一里多了。艄公沿堤岸慢慢把船摇到渡口,胆子小的,衣服早湿透了。老家俗话说,宁隔千座山,不隔一个渡。姑娘出嫁,大都不愿嫁到对河。</p><p class="ql-block">近些年,交通发达,江河上密布桥梁,唯老家地处偏远,鲜有桥梁,出门还得过渡。除了张家拐,家乡熟悉的渡口还有马坡湖、青龙窖、新码头、三岔脑、舒家渡、王首寺、张九台。</p><p class="ql-block">每次开车回老家,从津市下高速后,过小渡口,毛家岔,穿过余家台,就到新码头渡口了。看到家乡的树木,听到家乡的声音,心里格外舒坦。松滋河从长江而来,流经家乡的原野,汇入洞庭。河水清澈,岸草如茵,杨柳依依,风景如画。站在船上,忍不住拍几张照片。</p><p class="ql-block">过了渡口,进入家乡的地界,才有回家的感觉。垸中,桃花开了,李花开了,油菜花开了,所有的花都开了,令人心花怒放。</p><p class="ql-block">渡口,连接着古老的村庄和外面的世界,是我和家乡的纽带。</p> <p class="ql-block">《村口》</p><p class="ql-block">三十多年前,村里还没有通水泥路,从村里到街上读书,看病抓药,卖鸡蛋莲藕,都得走路。路的尽头是沙河,沙河是一条五里长的内河,河里有几条木船,专门接送腿脚不麻利的老人和小孩。船钱几分,八十年代我还坐过小船,船钱涨到一毛五了。</p><p class="ql-block">沙河的东边是张家村,沙河的西边是长兴村,清一色茅草屋。春天,两岸杨柳返青,柳条在风里起舞,使我想起诗经里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我家住在村子的北面,要离家出门,必须走过全村,走到沙河边,上了小船,就算离开村子了。</p><p class="ql-block">三十多年前的秋天,我去上大学,那是第一次离开村子。全村人送我,我竟然不争气流泪了。爷爷安慰说,我年轻时就闯码头,去读大学,是有出息的事。那时爷爷还只有六十多岁,能够帮我挑行李。离开村口很远了,乡亲们还在目送我们。</p><p class="ql-block">以后每次回家,离家时,全家人都会送到村口。开始是我一个人回家,后来带女朋友回家。两个侄女出生了,送别的队伍越来越大。全家人提着鸡蛋腊肉腊鱼送我们到村口,反复交待:注意安全啊,多回来啊!只有父亲默默地抽着叶子烟。</p><p class="ql-block">几十年前,交通不便,回家要乘船、坐车、步行,第一次带儿子回家,船在洞庭湖搁浅,硬是花了两天才到家。</p><p class="ql-block">爷爷父亲相继安眠在故乡了,送别的人渐渐少了。现在,只有母亲和大哥还住在老家,每次开车回家,再也没有村口送别的场面了。一般是把家乡的土产满满地塞进车后,车一发动,说声走了,一溜烟就离开了。</p><p class="ql-block">村口已经被野草覆盖,沙河被分割成一个个鱼塘,无法通船了。</p><p class="ql-block">清明节回家,陪母亲住了几天,我几次走到村口,看到路边茂盛的野草,心情很复杂。三十多年前的羞怯少年,已经霜染两鬓,城市的光怪陆离让我越来越迷茫,而越发凋敝的乡村,使我再也找不到灵魂安放的地方。</p><p class="ql-block">经常在梦里出现的村口,永远都令我牵挂。(周六早晨高铁上)</p> <p class="ql-block">《轮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老家还没有一条公路,出远门,只能走水路,坐船。</p><p class="ql-block">松滋河源于长江,流经湖北湖南,直达洞庭湖。</p><p class="ql-block">老家张家拐码头,每天有两班轮船,一个叫安乡班,是从县城到沙市的轮船。一个叫沙市班,是从湖北沙市到安乡县城的轮船。直到高中毕业,才第一次坐轮船,那是高考后需要到县里体检。</p><p class="ql-block">轮船是我们眼里最现代的交通工具,刚到中午,大堤上就站满了等船的人。</p><p class="ql-block">沙市班从北边来时,才到王首寺,就可以望见高出大堤的灯杆。乡亲们提着大包小包,开始寻找上船的位置。随着震耳的汽笛声,庞大的轮船就要靠岸了。</p><p class="ql-block">所谓码头,并不固定。轮船靠岸,木桥板落到哪里,哪里就是码头。有时,桥板放得不平,或者上船的人拥挤,造成落水事故。那时的乡亲都比较老实,绝无维权的观念。落水了,在人们的惊叫或哄笑里爬起来,骂声:老子通你地娘!然后,一身湿上船,自认倒霉地坐到甲板上,任夏日的烈日晒干湿衣。</p><p class="ql-block">有次,一位小脚婆婆上船,在窄窄的桥板前犹犹豫豫,我上去牵老人上船。聊天得知,老人的女儿嫁到五一,我认识。到大湖口,我又送老人下船。半年后回家,母亲告诉我,说四队的喜珍姐买了礼物感谢我。我在船上照顾的老人是喜珍姐的母亲,老人说我不仅牵她上下船,还给她买了船票,嘱咐女儿一定要好好感谢。从张家拐到安乡才七毛船钱,到大湖口码头,两站,最多三毛钱,哪值得老人感谢啊!</p><p class="ql-block">喜珍姐是乡下的好裁缝,我母亲喜欢穿她缝的衣服,以后几十年,喜珍姐给母亲缝衣,从不收工钱。前些年,喜珍姐一家搬到望城,只要母亲到长沙,喜珍姐就接过去住一阵,母亲的寿衣是喜珍姐一针一线缝好的,现在还被母亲好好收藏着,可惜喜珍姐因病去世多年了。</p><p class="ql-block">如今,高速公路离老家才二十多公里,再没有人坐轮船出门了。松滋河的轮船成了遥远的记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