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母亲的岁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生于一九四六农历五月初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兄妹九人,上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母亲排行老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十六岁时,我三爷领着我爹去母亲家相亲,母亲不敢说话,姥姥看我爹面如磐石,宽额大耳,料定以后必有大福,所以自作主张,定了这门亲事。母亲还没过门,姥姥就撒手西去,是大舅做主,让母亲成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初来我家,迎接她的是三口将塌未塌的窑洞,据说一件上衣,把一只袖子的一段用绳子扎住,然后再把我家所有的粮食装进去,正好可以把这只袖子装满。于是,满山遍野都是母亲挖野菜的身影,于是田间地头,到处都有母亲隆起的干柴堆堆。据说,母亲刚来我家的第二年,老爹就用母亲砍的柴烧了三窑砖。据说从母亲到我家以后,我家的光阴逐渐好转,有人说是因为母亲勤劳,也有人说是因为母亲旺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村里大太爷说我母亲年轻的时候:“见山山过了,见湾湾过了,见了石头一脚踢着翻滚了。”</p><p class="ql-block">母亲干活利索,精力充沛!母亲的字典里没有“累”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年轻时的母亲身高一米六五左右,国字脸,剪发头,眉毛很浓,睫毛很长,眼神坚毅,鼻子高挺,皮肤白皙,嘴唇偏厚,高声大嗓,走路生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奶奶说母亲没有女人的样子,母亲说别人干两天的活,她有一天就干完了,有女人柔弱的样子怎能干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一生不知道化妆,不知道打扮,也不知道养生,更不知道皮肤需要护理,身材需要保养……母亲巴不得一头钻进地里,用毕生的精力把地翻得烂熟,把禾苗锄得身子猛涨。母亲每天披星戴月,在山间劳作,她不知道山外还有山里人不知道的世界。直到二哥去县城读书,父亲推着自行车,母亲挑着一担洋芋,番瓜,准备翻过一座大山,把父亲送到油路上以后由父亲骑自行车给二哥送去,母亲再返回家干活时才知道这个世界并非只有村庄,还有城市。那一次母亲好不容易走完又陡又长的山路,刚放下肩上的担子,准备擦擦汗,喘口气,那烦人的番瓜做对似的从筐子里跳出来,翻转着向山脚滚去……母亲说时迟 那时快,三脚两步追上去,把番瓜捡了回来,恰巧被一位刚梨完地回家的大爷看到,他说:“娃在城里念书,你大老远地给带个番瓜,把娃的眼电了(羞了)”母亲很惊讶,城里人不吃番瓜?从那天知道山外还有见了番瓜就电眼的城里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我也去城里念书,母亲准备了几天,我临行的前一夜,母亲把父亲的一件破背心剪了,叠得四方齐整,在煤油灯下粗脚大线的缝起来,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临行密密缝?我问母亲,“缝这破东西有何用?”母亲说:“你要去城里读书了,得自己做饭自己洗碗了,我给你缝块抹布。”母亲边缝抹布边说,“你是我的小小儿,自小没离开过娘的怀抱,这下走远了,好久见不着娘,听人说外面的世界乱着呢,你不能跟男娃娃玩,不能拿男娃娃的东西,不能吃男娃娃买的食品,要不你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嘴软,欠人家的情不好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牢记母亲的教诲,她本来要对我说洁身自爱之类的话,可是不会说就说成让我不要吃也不要喝不要拿之类的话。高二时老公突然开始追我,我有点紧张,他约我去河边坐坐,他花了四毛钱,两毛钱买了两瓶汽水,两毛钱买了两包瓜子,当他把一瓶汽水一包瓜子塞给我时,我耳边突然响起了母亲的叮咛,于是我死活不喝汽水也不吃瓜子,老公一个人喝了两瓶汽水,磕了两包瓜子。现在想来母亲的话也不全对,我没有吃人家的,没有喝人家,最终还不是被人家拐走了?连工作都丢了!可能这里面有更深的道理,母亲不懂所以没给我讲,所以我走错了方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没上过一天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母亲懂的道理很多。他常常教育我们要尊敬长辈,包括尊敬哥哥,母亲说:“你们都是我的奶头上吊大的,一窝猪娃不嫌骚,你们要互相帮助,互相照顾。”母亲又说:“你们每一个小的都要尊敬你们的哥哥,你大哥是吃了头奶,你们三个都要尊敬。”家里有了东西,母亲从来不因为我是最小的又是唯一的女孩而偏爱,都是从大到小,依次分配。我们常常埋怨母亲给大哥“捡面子,”现在想来母亲遵循的是最传统的美德,至今我们姊妹关系和睦,长幼有序,互相尊敬。</p><p class="ql-block">我和三哥相差三岁,自幼一起淘气,一起戏耍,我对三哥说话也常常是随心所欲,口不择言。那一年三哥刚结婚,那一天全家一起干活,三哥给我们开了个玩笑,内容是什么,我已经忘了,三哥刚说完,我就骂他“你这人石头上尿尿,溅的得唰唰地。”三哥有点尴尬,三嫂捂着嘴偷笑。母亲一语未发。休息时,母亲把我单独叫过去说,“你三哥长大了,成亲了,以后对人家说话要客气,要在你三嫂面前给你三哥留面子,做妹妹的都不尊重哥哥,做媳妇的怎么尊重她老公?”从那以后我尽量不在三嫂面前让三哥出丑,尽量维护三哥在家里的尊严。</p> <p class="ql-block">母亲的私房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时候,父亲总是白天在一根根又粗又长的木头上用墨斗放一道又一道的细线,晚上又和母亲在月光下,在黑夜里扯大锯,把圆滚滚的木头锯成一张又一张的薄片,再把薄木片放在火上烤,烤成一个又一个的圆圈,然后把圆圈挑到集市上,变成少之又少的现金。</p><p class="ql-block">扯大锯很辛苦,母亲的双眼经常被汗水迷离,母亲渴望能有一个擦汗的手绢!当母亲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的时候,父亲没有支声。一滚又一滚的木头锯完了,一挑又一挑的圆圈卖完了,母亲的手绢还是躺在供销社的橱柜里。母亲一次又一次的提示,父亲一次又一次的遗忘。终于手无分文的母亲感觉到了,父亲不会给她买手绢,于是母亲有了自己攒钱自己买的念头。</p><p class="ql-block">母亲开始在别人午睡的时间挖药材,母亲开始在月光下面捋苜蓿籽,母亲开始晒杏皮,开始捡杏核,开始不惜牺牲一切休息时间为自己的手绢而奋斗。母亲的汗水换来了回报——母亲在集市上紧紧攥着属于自己的钱,心跳得厉害。母亲去了供销社,她看了又看那薄如蝉翼,漂亮无比的手绢,她想了又想,走出去又返回来,终于在供销社 的门口徘徊数次后,母亲决然转身离去。她快步回家,把汗晶晶的钱压在了箱子底部。就这样母亲为了得到手绢开始攒钱,有了钱以后,母亲并没有得到手绢,钱成了母亲压箱底的宝贝!</p><p class="ql-block">母亲的钱是用来看的,数的,存的,不是用来花的!</p><p class="ql-block">至今母亲箱底的钱还有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存的……</p><p class="ql-block">母亲用汗水换来的钱已经被时代贬值的所剩无几,母亲依然舍不得花……</p><p class="ql-block">后来我们都给母亲给钱,母亲依然不舍得花,只是时间长了拿出来数数……</p><p class="ql-block">这两年母亲虚弱的厉害,我总担心她随时离我们而去……</p><p class="ql-block">前几天在武警部队的侄子回老家,在我们家的群里发了一个视频,付了一句话:“俺奶奶在数钱,[嘘]”。我打开视频——母亲拿了一叠百元大钞,正在一张一张认真的拨啦。瞬间泪水迷糊了我的眼睛。母亲刚住完院回家,还虚弱的很厉害,今天能数钱了,说明她的状况好多了,我由衷地高兴。</p><p class="ql-block">最近母亲总是说,“我不缺钱,不缺衣服,不缺吃的,但是人不行了,有福享不了了,儿女多孝顺,自身的罪受不过去……”我知道母亲被病魔折磨的生活完全没有质量可言,母亲依然很坚强,依然渴望生命能够长久。母亲对大嫂说:“我要是死了,国强回来就没妈了……”大嫂开玩笑说:“你就记得国强,你有四个娃,怎么就国强没妈了?”母亲不语,但我知道母亲一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总怕我受委屈,总怕我过不好。所以在母亲面前,我总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p><p class="ql-block">母亲心底善良,每逢门口有讨饭的乞丐,母亲总是把人家叫到家里来,让吃点热饭,给多带点馍馍。</p><p class="ql-block">有一次,已经工作了的我回老家,正好碰见母亲端了高高一盘油饼子给一个乞丐往包里塞,对于在城里生活惯了的我,想想自己买个大瓶都要五毛钱,吃个洋芋也要花钱买,母亲竟然把那么一盘刚出锅,还在滋滋作响的油饼子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乞丐!我惊讶,于是在母亲把乞丐打发走了以后我笑着对她说,你平时把钱看得很重,你给一个乞丐那么多吃的,你知道在城里要值多少钱吗?母亲嘿嘿一笑说:“你没良心,吃的东西能用钱衡量吗?”我无语……</p><p class="ql-block">母亲看得最重的是箱底里那几个可以用来买手绢的纸币,至于食物,母亲认为那是救人命的东西,那是你只要在地里勤快点,就能得到的动西。母亲说:“自己的光景,别人是吃不穷的!”母亲说,“不要嫌弃穷人,你有了就给他们分上点,越给越有。”</p> <p class="ql-block">母亲的嫁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打我记事起,母亲的箱底总压着一套黑色条绒面料做的衣服。</p><p class="ql-block">每次母亲从箱子里取那套衣服时,眼睛闪烁的全是幸福,神情里释放的全是满足。母亲用手轻轻地在衣服上抚摸,那压倒的翻着白光的绒很快直立,发出青油油的亮光。母亲用手轻轻的捋衣服的领子,捋衣服的前襟,捋裤子的口袋……母亲把衣服穿在身上,扭着头,踮着脚尖看来看去,手不时的在裤兜里摸摸,又在衣襟上拉拉,很自信,很满足的样子。穿不了多时,母亲就小心翼翼地脱下衣服,用心折叠之后,继续放在箱子的底部。</p><p class="ql-block">母亲说,那套衣服是她的嫁妆,她仅有的嫁妆!她仅仅在过门那天才穿过的嫁妆!</p><p class="ql-block">母亲太珍爱她的嫁妆,母亲觉得过一段时间能把那套嫁妆拿出来看看就是享受,就是幸福。</p><p class="ql-block">母亲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衣服。</p><p class="ql-block">在母亲嫁到我们家十二年后,我出生了,终于是个女孩,母亲觉得她的嫁妆更不能穿了,她要把嫁妆留给我穿,</p><p class="ql-block">童年的记忆里,总是母亲试穿嫁妆的景象……</p><p class="ql-block">后来我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母亲把她的嫁妆拿出来,刚准备说什么,我轻蔑的从嘴角发出一声“嘿!”,母亲拿着嫁妆仔细地看,爱不释手的翻转,我不屑地说:“早就过时了,没人穿了,要不你穿上我看看。”母亲像个孩子,又一次穿上了她的嫁妆,她在我的眼前转来转去,样子很古怪——裤子是大裆裤,又肥又大,我当时的感觉是裤裆都掉到脚腕子里了,上衣是大襟的,纽扣是手工做的盘盘扣,这对于刚刚流行起来的喇叭裤,对襟衣服来说简直就是丑陋至极,母亲等我的评价,我捂着嘴笑,末了说:“看,一辈子舍不得穿,这下穿不出去了吧?”</p><p class="ql-block">母亲的嫁妆,一直没舍得穿,她原以为我会花枝招展地穿着她的嫁妆旋转,不成想我压根就没把她视若珍宝的东西放在眼里。我后来建议母亲把那套嫁妆拆了,条绒布用来做鞋面,母亲白了我一眼,又一次把嫁妆收到了箱底。</p><p class="ql-block">母亲现在有很多衣服,有时候她会说,“再别给我买衣服了,太多了,穿不完,死了以后烧又是个麻烦。”有时候她又会说“年轻的时候,身材好,但是没衣服穿,现在衣服这么多,穿在我身上,却连一点样子都没有……”</p><p class="ql-block">母亲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母亲的嫁妆一点未老,依然崭新如初。</p><p class="ql-block">我在想当年母亲是如何穿着那套又肥又大的条绒嫁妆,如何骑着毛驴,如何随着娶亲的队伍进入有着三口将塌未塌的窑洞的我们家的……</p> <p class="ql-block">母亲的电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清晨起床的时候,脑子里一闪,母亲昨天一整天都没给我打电话,不会有什么事吧?心随之砰砰直跳,很快便安慰自己,不会有事,有事家里人会给我打电话的。一个念头闪过,给母亲打电话的事便抛于脑后,匆匆忙忙,奔波了一个上午,三点以后才回到家,午休了一小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突然觉得母亲从昨天到现在都没给我打电话,莫非又头晕得不行了?我抓起电话,顺手拨了过去。话筒里传来“您拨打的电话已欠费”的提示声。怪不得,原来欠费了!迅速给母亲缴费,再打过去,电话通了,没有人接!我盯着屏幕,想到母亲的样子,有点失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一有时间就给我打电话,不是多按一位数,就是少摁一位数,她没事时不停的拨,每天最多也就拨通四五回。有时候我陪母亲好好聊聊,有时候我会不耐烦的说,“破烦死了,我忙的很,你就打搅我。”每次听我这样说,母亲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赶紧说,“你赶紧忙,我挂了,”我心里一阵难过,又打电话过去,把母亲哄哄,总是发现母亲压根就没发现我语气不好,可能是她从小就惯我,我顶嘴习以为常了,她发现不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兄妹四人,我们轮番给母亲教手机的使用方式,母亲还是不会熟练操作,母亲的老年机里大哥的号码是1,二哥的号码是2,三哥的是3.,我的是4,就这么简单,母亲还是调不出我们每个人的号码。不知她怎么就把我的号烂熟于心,别人的却一概不知!于是一有空就给我拨。碰上手机没电了,她就会拿着手机说“灵感了(坏了),不能用了,”三哥或三嫂给手机充上电后还给她,她就又给我拨,一天到晚拨,总能拨通几次,所以我很少给母亲打电话,我知道她每时每刻都在给我拨。今天我打过去居然没接,肯定是她发现电话打不通,又说“灵感了(坏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包在一个手绢里,放在炕柜的抽屉里了,所以我打过去她听不见,也就接不上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次接上母亲的电话,她都要问“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我打了一天了,里面有个人总说一堆,就是你不说,”我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每天接四五个母亲的电话,我好烦,总是没好口气,从昨天到现在将近两天没接到母亲的电话,我好着急,好自责,怎么能让母亲的电话欠费呢?</p><p class="ql-block">爸爸说:“你娘的电话费好多都打到国外去了”,我想有可能,母亲摁电话号码从来都不靠谱[偷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