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朵玫瑰

一枕新凉

第一朵 蓝色妖姬

蓝玫瑰抬起下巴冷冷地斜睨着这一切。蓝玫瑰有一个奇异的名字：蓝色妖姬，玫瑰丛里的极品。像一切有高贵血统和良好教养的人，她有许多类似的习气。就像现在，尽管美人的瓷瓶冰凉并且硌得腰生疼，她也像倚着舒服的沙发般端坐着，长时间保持这种矜持的姿态，像在宴会上聆听着华尔兹，并接受她仰慕者的恭维，冷淡又不失礼貌地颔首答礼。 不错，这间富丽敞亮的大厅的确在播放着乐曲，舒缓的抒情曲像情人摩肩擦鬓的呢喃。可不是，真有两个人跳着舞。可依玫瑰看，那男人跳舞是假，他肥笨的身子总踩不到点上，他心不在焉跳着，一面尽把那油光水滑的胖嘴脸往女人脸和脖颈里凑，每一次呵痒似的撩起女人咯咯的傻笑。 蓝玫瑰真看不上这对馋鬼似的男女，可她心里明白自己和他们是一路人，他们生来要享受的，他在她们身上一掷千金无非是找乐子，她们也乐得借此享用他的别墅宝马，像现在，乐声似水，桌上点着蜡烛，高脚杯里摇荡着滟潋的香槟。晚风里飘拂着纱窗帘……便是她要的生活——她要的也不过是这种标签，正如女人买衣服往往买的是一个牌子——这是她玫瑰的命，柴米油盐里精打细算的小日子她是想象不了的，不消她说，任何人都显见到这种搭配的不伦不类，并且烟火的日子里哪有为她留着空隙？可眼前的男人是一样的，他一出手就买下一打，你去打听这个非同寻常的日子里蓝玫瑰是什么身价！是这男人实现了她的愿望——一份优越的生活，哦，或者说，仅仅一份优越感，使她在伙伴中始终能抬起高高的头。 蓝玫瑰就不能站在刚才的立场上看问题了，她换了份心思，望着女人凹进去的纤腰出神，心想也不怕把这样的小腰勒断了。因为那男人搂得太紧了，恨不得把对方嵌进身体里似的。 当然啰，投资必然要回收嘛。蓝玫瑰有些疲倦地换个姿势，把重心转移到另一边，仍然那么仪态万方地倚着，明显感到腰身酸疼了。“钱带来的完全是享受吗？”她模糊地想到代价的问题。她看到屋里一切还在进行中，两人红酒下肚已化作十分春色。早已见惯世面的她知道这一对不是正路来的，男人色欲攻心金屋藏娇，女的也愿以青春一搏，你情我愿作成一对鸳鸯，只是不知他那边是否还伏着一头河东狮，这男的如何在夹缝间周旋如鱼得水，前途叵侧，却还是极尽欢娱一刻值千金……不过，管他呢，一切和她玫瑰有什么关系，天塌下来也碍不到她什么事，做一朵玫瑰比人要清净呢。 蓝玫瑰开始蒙蒙胧胧起来，这一天乱七八糟的事折腾她简直困得不行。青春短暂，来日不多，要擅自珍重才是，她带着最后一个念头阖上眼，她的这一天也随着掀过去，完了。

第二朵 粉红佳人

粉红玫瑰被包装在层层玻璃纸里，像穿着大蓬裙子的芭比娃娃，隆重而拘束。她旁边挤着一支芬芳的百合，一群闹喳喳的满天星，挤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接手了她，掏出两张百元大钞付了钱。“出手挺阔绰嘛！”粉红玫瑰想，同时想起老板夫妇不久前的谈话。 “生意都像今天就好做了。”老板娘笑眯眯地望着男人：“现在的年轻人就讲究这个，不计较价钱！” “哼，那是因为没吃过缺钱的苦。”老板从鼻子里哼一声：“裤裆里长大的！” 老板娘没有理会男人没来由的情绪，她只是心平气和地抱怨着：“咳，一天下来，腰酸腿疼！” 粉红玫瑰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了，她很快加入到一场冲昏头脑的激情之中，大街上来来往往的情侣无一例外地捧着红的粉的玫瑰，玫瑰们都有一位美丽的女主人，她们勾着男友的手臂，低头垂下眼皮，像一步步走向教堂那样，骄傲又矜持，在这一天她的玫瑰家族，带给这座城市多么圣洁的天使之光啊！她在人群中急切地寻找自己的女主人，这时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孩迎面过来。他走得很匆忙，像刚下班的样子，左手握着的那束玫瑰也带点喘息不定的狼狈在这阴冷的天气里，男孩只穿着一件西装，也没高领毛衣，他仓皇的脚步除了怕赶不上约会，也因为寒冷的驱赶吧！可怜的人，粉红玫瑰想，他看起来像个小职员，每月拿着微薄的薪水，顾不上买件棉衣，却舍得拿大把的钱买花…… 她注意到那男孩每当对手中的花看一眼，发白的脸上便浮起不易觉察的笑。他觉得幸福呢！玫瑰正瞎琢磨，突然眼前一亮，见到她的女主人——一个长发大眼的清纯女孩。捧着她的男孩把她郑重递 给女孩，然后对着女孩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她娇嗔道：“德行！去死吧你——”长筒鞋看势踢过去，男孩则一把揽过她，两个人搂搂抱抱地走了。 玫瑰在肯德基的餐桌上，欣赏着洁净的设施和服务生柔声细语的服务，她觉得很浪漫。她听见男孩说：“过来宝贝，让你看点东西。”女孩便走过去，旁若无人地坐到男孩腿上。粉红玫瑰大惊失声，她想说：不行！大庭广众，太失礼啦！可是这两个人继续旁若无人地看手机信息，轻声念着，夹杂一些玫瑰听不懂的词语：“x市一起情杀案……女家遭灭门……”“网上曝情人夜大学附近旅馆被预订一空遭非议……” 男孩抚弄着女朋友：“待会儿也上街寻寻，包间房，唔？”“好啊，要五星级的！”“干吗讲那个？”男孩压低声嘻嘻笑：“让你看看，我才是五星级的！”“找打！” 两人扭作一团。粉红玫瑰如坠沌沌的云雾中，空气暖而混浊，她头晕，想吐。无数光怪陆离的脸在她面前晃动，兴高采烈，然而他们的眼神，空洞无聊。她看到众生狂欢中的爱情，被镁光灯聚焦，照透，无以遮羞，转而涂抹脂粉，熟练地卖弄风情，让她一朵花都感到羞赧。

第三朵 遗忘的嫣红

在这一天将谢幕的时候，我们看到这么一支红玫瑰孤独地躺在垃圾箱边。像只生病的鸟，毛发蓬松黯淡。然而里面几层的花瓣却还是嫣红的，像一份令人怦然心动的爱情。

红玫瑰想起她的女主人，她的手是凝脂香滑的，可是没有这样一颗细致的心，只是一个小时的光景，她说：“怪累赘的，等会去泡吧也是完，扔了吧！”就那么一扔，和一群朋友簇拥而去。有路人从这一束里抽走几支，还有小孩子拣起来，一路撕花瓣作戏，单剩下了她。夜有点深，天冷，街上就冷清得早，有几个人夹着脖子匆匆过去，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她越来越冷，止不住抖抖索索。

那边走来的两个人，挽着胳膊，乍一看像情侣，走近些才看清是两个女的。“今天街上像这样的两个倒稀奇！”红玫瑰尽量止住抖，朝那边看着，两个人的谈话就传到耳边来了。“亲爱的，他们都有事，正好让我们俩一起度过这个节日的夜晚。”“唉，每年要不是满大街那些花，我都不记得有这个节日！”“结过婚就和这事不挨边了，是么？”转而一想，说：“不过我们谈恋爱那会儿也没怎么过，有一年硬逼着他，总算买两支，后来才知道，你可以送一朵，三朵，十二朵，‘花开两朵’，这算怎么回事？这算是浪漫一次，可是走样了，你说我们俗不俗？”两个人想像那情形忍不住笑了。“英雄所见，我们那位也宁可拿钱买肉，而不去买一支玫瑰，你不知道他面对这些事，那么窘！”“哎”，对方摇摇她的胳膊，“男的底子里是不是都这么实际啊，只不过有些人暴露得晚一点？再说我们吧，人家一毛不拔我们还心甘情愿跟定他了。”嘀咕一阵又仰头抒情般地：“唉，谁让咱们善解人意，通情达理呢？又不慕浮华，又不爱虚荣，像我们这样的女子，哪里找去，是不是亲爱的？”“嗯，再加一句，‘我们自恋又臭美’。”她们竭力说得一本正经，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等等。瞧，这有朵玫瑰。”她们停下来捡起她，一股手心的温暖传递过来。有这么温柔的手，也一定有颗温柔的心吧！“谁这么不爱惜！”“多可怜，咱们收留了她吧！”“好的，亲爱的，送给你这朵玫瑰，祝你在没有情人的情人节快乐！”“同乐同乐，哈哈！”另一个接过玫瑰，念一句：“尔今见弃奴收留，强于污淖陷街衢。”“我的诗人，听你一说，我也想起一首诗，说出来你准笑！”两人沿街边缓步走着，轻声谈笑着，“我的所爱在山腰，想去寻她山太高，低头无法泪沾袍。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我的爱人在豪家，想去寻他没有汽车，摇头无法泪如麻。爱人赠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练蛇，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红玫瑰仰头微笑着，聆听着她们的谈话，也感到无限兴味似的。她喜欢眼前的这两个人，尽管她们没有鲜花，没有烛光晚餐，可是她们那样天真、快活，兴致勃勃。她们才是爱生活、懂得珍惜的有情人。红玫瑰觉得，因为她们，自己短暂的生命有了充实的意义，成了今天姐妹丛里最幸福的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