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

胡俚

一

　　又是一年春草绿。

　　故乡的三月，遍地花草，满树芬芳。

桃花开了，油菜花开了，山茶花开了……

一片片，一朵朵，像彩色的云，飘浮在村前屋后，点缀在原野山坡。

叽叽喳喳的鸟鸣，此起彼伏的蛙声，伴着家禽的啸叫，儿童的笛声……组成一支欢乐的春天交响曲，响彻乡村，激动人心。

这是一片美丽的土地，每一个角落都是一道精彩纷呈的风景。竞相开放的花朵，锦缎一般原野，让人心花怒放，思绪万千。

二

　　从当兵开始，我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好好亲近过家乡。

客居他乡的日子，梦寐以求的期望，就是有朝一日可以从容淡定地感受故乡的春天。

幼时的记忆里，春天是最美丽的向往……

　　小时候，总喜欢躺在绿草如茵的沙滩上，闻着花草的清香，幻想着外面的世界。稚气未脱的年岁，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与茫然，对现实的懵懂与无知。

青黛的近岭，浅蓝的远山，屏帐式地环绕，形成一个一成不变的生活空间。固步自封的一方天地，落后守旧的乡风民俗，约束了人们的生活，约束了思想。 

这道屏障，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只仰望天空的井底之蛙，感觉压抑。幼小的心里，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走出山村，走向远方。

　　幻想联翩的少年时代，一切充满诗意，总以为远山背后就是辽阔的草原，草原尽头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总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想着想着，懵懂少年慢慢远行；走着走着，懵懂少年渐渐沧桑。

现在，总算知道群山背后不一定是草原，草原尽头不一定是大海，历尽艰辛，依然困惑: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感觉有些不真实，鼻端尚且缭绕着当年春草的清香，眨眼之间，岁月流转，恍如一梦。

　　孩提时代，总嫌时间过得慢，盼望着春天，盼望着过年，长大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

少不更事的年岁里，时间冗长而拖沓，就像一辆老牛拉的车，越是着急越是慢。如今，一年就是那么一瞬间，稍纵即逝，让人心慌，真切体会到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的迅疾与无情。

置身于城市，时过境迁，随着身份与思想的改变，乡村少年的记忆已经久远，丝丝缕缕的情愫却又掀起挥之不去的乡情。

许多时候，我似乎一个迷途已久的浪子，遥望家乡心生念想，回首来路却是陌生苍茫; 牵挂故土痛苦纠结，心怀向往却滞步不前。

三

　　家乡于我来说，是一种伤痛。

每次回家都想痛痛快快哭一场，为曾经苦难的家庭，为散落已久的亲情; 为母亲荒草掩没的坟㙇，为父亲孤卧田头的凄凉；为衣胞之地无门可进的无奈，为流落他乡的悲哀。

　　从有记忆开始，因为各种原因，整个成长过程满是痛苦与忧伤。

曾经极力逃避，十分抗拒，但这片让我伤疤累累的土地却始终让我无法舍弃。不论走多远，不管身在何方，牵系的依然是这一片土地，尽管每一个回忆都是伤痕。

　　曾几何时，在车流滚滚的107遇见返回家乡的大巴，竟然鬼使神差地跟随。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一辆普通的客运大巴吸引着我，平静的心境突然起伏。想靠近，想看看司机，想看看乘客，尽管不认识。

大巴愈行愈远，就像亲人离别，空落落的心，莫名伤感。

　　行色匆匆的人流中，依稀听到家乡的口音，不由自主地掉转方向，一路搜寻，直到说话的一家三口上了公交，才停下失落的脚步。

　　对于家乡，虽然矛盾，但我明白，不管愿不愿意，我都会回去，那是我的衣胞之地，永远无法放弃的地方。

我就像一棵树，不管长多高，枝叶有多长，我的根在这里。这片土地支撑的不仅仅是我的生命，还有我的思想与灵魂。

　　少小离家老大回，站在面目全非的院子里，看着只剩几根柱子的老屋，我似乎闻到时间流失的味道，时代造成的悲苦淡了，却多了岁月无情的悲凉。

　　回首往昔，常常有种苍凉、苍茫的孤独，有时举目四望心生悲怆。纵使有千万个不愿，千万种情感，我还是要接受事实，如同年岁渐增，故乡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从前的生活印记逐渐在岁月中消失。幼时的乡土让我牵肠挂肚，记忆中的一切已成乡愁。

四

　　小时候，在院子门口栽了一棵树。有时候想念家乡，想起这棵一起成长、寄托着情感的树，颇为欣慰。

令人惊讶的是，这棵枝繁叶茂的树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从邻居遮遮掩掩的话语里得知，被怀有私心的本家亲戚砍了。

父母走了，老屋倒了，自己栽种的树木砍了，从此思念空无一物，空洞模糊的家乡形象，让我无法接受。

端着酒杯，我直言不讳地说: 你把我栽的树砍了，这是断我家乡的念想，让我难过，让我伤心。

　　自当兵开始，受生活所累，我很少回家，很少出现在人们视野。

在乡亲们的眼里，我还是当年那个少小离家的的孩子。说起往事，人们依旧为我们那个散乱的家庭打抱不平、唏嘘叹息，似乎我还未长大，似乎从未离开，像小时候一样安慰我。

"你们这一家人，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受人欺负，但已经过去了。"

"父母可怜，你们总算熬出来了，过上了好日子。人要朝前看，生活才有希望，好在你们后辈争气。"

"你父亲原本就是一个好人，不是坏人。哪有一个坏人这么善良，不做坏事？"

"两个孩子争气，她们能读就尽量送吧！将来有出息，振兴家庭，让去世的爷爷奶奶有个安慰! "

　　一群诉说过往的乡邻，安慰、鼓励着我，当中有伤我至深的人。尽管对他们欺负弱小的曾经记忆犹新，但事到如今，我却无法怨恨起来。

看到他们老态龙钟的样子，现在一张古道热肠的脸，我心软了。其实他们只是思想简单的农民，并非大奸大恶，曾经做了伤害他人的事情，大都社会原因。他们身上那股衰老、腐朽的气味，让我感觉他们的时日不多了，即便有过错，现在已经良心发现，再恨也毫无意义。

　　似乎未经考虑，我已经原谅他们，没有犹豫。

关于爱恨情仇，时间并不能帮我们解决什么问题，只是我们思想的改变。关于刻骨铭心的过去，是思想刻意将往事变淡，将心变软，不再有仇恨而已。

　　我知道，宽恕是一种解脱，原谅是一种救赎，放弃怨恨就是善待自己。一个有思想的人，不能被情绪所控制，不能生活在阴暗的心理之中。否则，负重前行，绝对不会走太远。

乡亲们所说的"熬"字对于我来说过于沉重，为了生活，放下父母，流落他乡。多少伤心落泪，多少彻夜难眠，多少顾盼回首，多少恋恋不舍......一切的一切，除了熬，除了痛苦，毫无选择。

五

　　因为年龄差距大，我和两个小的姐姐没有太多交流，我长大了，她们出嫁了，此后为生活奔波，彼此少有交集。如今，我们度过了生活的难关，再也没有成分的困扰。坐在细姐门口的长凳上，我们晒着太阳，看着春意盎然的田野，谈论着家常。

春耕还没开始，放眼望去，这里一片新绿，那里一片鹅黄，像彩色的油墨，泼下去就是一片，色彩斑斓。尚未开垦的田地，在和风细雨的滋润下，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沁人心脾。春天来了，小动物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以歌唱的方式，表达心底的喜悦，唤醒沉睡的灵魂。

　　许多时候，我和细姐在说，二姐静静地听，开心之处，嘿嘿一笑。

芊芊春草，灼灼芳华，和暖的阳光，轻柔的春风，孳生着温暖，蕴育着幸福。这一刻，时光宁静美好，内心安然舒适。

曾经苦难，历尽艰辛。星移斗转，时间孕育着希望，春光明媚的日子，我们终于迎来了和平美好的生活。

　　 说起家庭往事，我们尽量笑，因为苦涩，因为沉重，我们要放松。

两个小姐姐的年龄和我相差较远，她们小时候的经历我不知道，只知道她们的命运和我一样，与这个饱受磨难的家庭紧密相连。

我对家庭的曾经所知甚少，不知道经历过什么，不知道艰难到什么程度。姐弟间聊天，发现姐姐们的遭遇超乎想象，吃的苦头、受的惊吓更多。

在她们幼时的记忆里，因为父亲的政治身份，没完没了抄家，没完没了游行，没完没了关押审查，鸡飞狗跳，惶恐不安。

二姐说， 阶级斗争年代，父亲动不动抓走了，稍微懂事、尚且幼小的她就要承担送饭的责任。每当看到父亲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总是吓得心脏狂跳、眼泪长流，觉得遍体鳞伤、身陷囹圄的父亲特别可怜。

　　在外孙眼里，外公是一个讲究民族大义的人。细姐的儿子告诉我，有一年和外公上南岳朝圣，上山之前，父亲带着小外孙首先去了衡阳战役纪念碑，拜祭抗日英烈。说那一仗打得很惨，死了很多人，一撂一撂的，把水库都填满了。

细姐说，解放初期，因父亲是读书之人，被政府安排在厂矿做文笔，煤矿、酒厂、造纸厂，哪里需要哪里去。后来物资奇缺，物价飞涨，一个鸡蛋一块二毛钱，生活窘迫。妻小在农村，父亲那点工资养不了一家人，于是放弃工作回到农村，开始令人叹息的人生。

　　细姐刻骨铭心的是饥饿，经常饿得受不了，哭哭啼啼。

大哥有时候给人挑柴换饭吃，细姐饿得慌，又胆小，待到主家开饭时，就守在大门口，希望主家发现，希望哥哥看见，能给点东西吃。但谁都没有注意这个饥饿的小女孩，哥哥吃完出来，才千般痛苦、万般无奈地跟回家。

　　邻居看这一家人实在撑不下了，告诉山上的大姨妈。山上一样艰难，但有地，杂粮多。大姨妈心疼，带话称第二天送两升红薯米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细姐守在井边的石头上，眼巴巴盼到太阳下山，也没把大姨妈的红薯米等来。

　　"那时候，最怕你娶不到老婆。"

细姐尴尬地笑了: 还好，自己争气，娶了老婆。

事实上，身处低谷时，根本就没有能力和勇气去想自己的事情，生活难以为继，任何要求都显得不切实际，甚至奢侈，所谓的抗争无非忍辱负重，默默承受。

　　有人说: 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大约是天无绝人之路，你得相信生活还有明天，别绝望。

庆幸的是无论经历什么样的风雨，我们都过来了。春暖花开的日子，血缘相亲的时候，我们真实地感受到生活的美好，看到了希望。

六

　　 回乡的日子，顽固地住在二哥家里，虽然条件一般，但紧邻老屋。

 在这里，我可以缅怀父母，可以回味过去。老屋凝聚着少年时代的所有情感，见证了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所有的思念因此而起，所有的眷恋因此而生。守着老屋，就像守着曾经的家，守着一段不了情。住在自己生活过的地方，内心安定、平静。

二哥一家在株洲，得知我返乡后，连夜赶了回来，让我有了固定的住所。虽说条件有限，但兄弟情深，我已经很感激了。

至于吃饭问题，二姐、细姐距离不远，我谢谢她们住宿邀请，但吃饭还要搭帮两个姐姐解决。院子里的其他亲邻知道后，也上门邀请，所以问题不大。

　　每天早上，门一打开，邻家婶子(并非血亲)就像候着似地凑上来，要我去她家吃饭。问我想吃什么，喜欢吃什么，嘘寒问暖，关怀入微。

不管怎样推辞，婶子都会热情无比地邀请。一旦同意，她会乐呵呵地忙碌，好像领到一件大喜事。

婶子说，父母不在了，家里又没人，回来就像一个孤儿一样，住没住处，吃没吃处，我不管你谁管你？以前你家那么穷，受人欺负，你妈还一片菩萨心肠关心我、帮助我，做人不能忘本。

　　婶子是邻居，童养媳。她经常念叨七、八岁来胡家的时候，母亲对她的各种好。

无庸置疑，这世界上，一群相互依偎、互相取暖的人，才知道关爱的重要、温暖的珍贵; 只有经历苦难的人内心柔软而善良，拥有感恩之心，因为知道了人间的苦，人性的恶。

　　常言道: 无事一身轻。离开深圳，身心清静，整个人放松下来。只要不外出，每天早晨和黄昏，我会在二哥的堂屋里泡杯咖啡，听听音乐。

坐在母亲的遗像前，想起以前的伤心往事，不禁泪流满面。泪眼朦胧时，感觉母亲跟着一副难过的样子，我连忙擦泪一笑，似乎母亲也笑了。

离开家乡的那天早上，我向母亲的遗像告别，母亲似乎恋恋不舍、无限深情地看着我，不由心头一酸，眼泪顿时涌上来了。

　　我走了，把母亲留在家乡的土地，任凭茅草掩没，任凭思念疯长。就如曾经远行，每一次挥手相送，碎裂的依旧是无法舍弃的心。

时间周而复始，生命生生不息，人生只是生命表现的一个过程。母亲呕心沥血地陪着我走了一程，剩下的只能自己把握，好好活着，才能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七

　　返回深圳时，自邵阳取道娄底去株洲，沿途春光明媚，一树一树的梧桐花，一片一片的油菜花，从平地到山丘，漫山遍野，形成一片花的海洋。旖旎的家乡风光让我感慨，这片土地没有给我快乐，但给我生命，让我成长。我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不长，但一往情深如血脉，与生命同在。

 半个月的乡居生活，乡邻的交往，亲情的融洽，原本生疏的故乡逐渐熟悉，一草一木都萌生了感情，深入骨髓的乡土情结让我心生留恋，不忍离去。耳畔，似乎又响起乡亲们的殷殷呼唤: 回来吧，建栋房子。这里出去的人，不管走多远，心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