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时候,对奶奶的最初印象,就是拜月,只是不知道奶奶从什么时候开始拜月,也不知道奶奶为什么拜月。</p><p class="ql-block">那时候,我们住在黄土高原上一个偏僻的、沟壑纵横的小村里,村子小到不满十户人家,每户人家相隔少说也有二里地。每逢中秋月夜,凉风习习,四野静谧,偶尔能听到一两声从很远的人家传来的狗叫。因为山高树密,少有人烟,天上的月亮显得很小,柠檬色,很亮,像一位多情的故人,准时来到我家的小院上空。</p><p class="ql-block">吃过晚饭,奶奶就招呼我们姐妹三个,先把炕桌擦的干干净净,放在院子正中,再把下午摘的梨子、葡萄、红枣连同月饼,一盘一盘,整整齐齐地摆在小桌上,最后让娘烫一壶酒,拿一个酒盅和三柱香。奶奶也收拾齐整,洗了手,柱着拐棍,挪动着三寸金莲,颤巍巍地来到小桌前。小桌旁边,放着一大四小五个蒲墩。奶奶先把香点着,举在手里,对着天上的月亮,闭上眼睛,口中叨念几句,虔诚地拜三拜,然后把香插在香炉里。接着,奶奶斟满一杯酒,对着月亮敬三次,然后把酒洒在地上。最后,奶奶艰难地跪在蒲墩上,深深地把头磕在地上,这时,娘领着我们三姐妹,也赶紧跪在奶奶身后的小蒲墩上,随奶奶向着月亮深深下拜,连磕三个头,然后,我们扶奶奶坐在蒲墩上。一家人围着小桌,吃着月饼和水果,有一搭没一搭的拉些家常,偶而有谁抬头看一下月亮。</p><p class="ql-block">或许,因为山里太静,或许,由于中秋夜的月色太美,每当此时,奶奶的话比平时多了起来。就着月光,我经常一边听奶奶说话,一边仔细的看奶奶的脸。奶奶的脸上虽然布满皱纹,可是我觉得,奶奶的脸,也像一轮月亮,因为奶奶的脸很白,像一个银盘。坐在月下的奶奶,神情安详,又像一朵青莲。我就猜想,奶奶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女。奶奶的美,是典型的古典美,清雅端庄、幽闲贞静,从不大声说话,有大家闺秀的风范。</p><p class="ql-block">奶奶生了六个儿子,个个高大挺拔,英气逼人。听说三叔最帅,可惜没见过三叔,就认为长的像周总理的六叔最帅了。奶奶还生了两个女儿,可惜都夭折了,不然,我的姑姑也一定秉承了奶奶的美丽。奶奶每每提起她们的时候,就长长的叹气。我几乎没有看到奶奶流泪,因为我记事的时候,奶奶已经是将近七十岁的老人了。我善良悲悯的奶奶,怎么会没有眼泪,或许,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p><p class="ql-block">奶奶的一生,几乎是用眼泪浸泡出来的,青年丧女,中年丧夫,晚年丧子。这样的不幸,有几个女人能承受的了,可是,奶奶硬是抗过来了。奶奶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可惜只活了三岁。奶奶三十九岁的时候,爷爷一病不起,撇下奶奶和六个未成人的儿子去了。奶奶五十多岁时,三叔去了。六十多岁时,四叔也去了,黄梅未落青梅落,白发人送黑发人。在这漫长而充满辛酸的几十年里,奶奶是如何艰难地维持生计,如何给六个儿子成家娶妻,如何从满头青丝苦苦坚守到鬓发如雪,其中的悲苦艰辛,可想而知。奶奶的眼泪是怎样一滴一滴的流干,任谁也无法想象。可是,我坚强的奶奶,从来不给我们讲她辛酸的往事,只是在我们缠闹不过的时候,讲几个小孩子们感兴趣的牛郎织女、白娘娘许仙、还有狼的故事。那些狼的故事,我们今天听来,依然是那样惊心动魄,依然是那样饶有趣味,更何况那都是奶奶的亲身经历。</p><p class="ql-block">当时,奶奶住在更为偏僻的一个庄子上,只有奶奶一家人。一个冰雪封山的晚上,山里的狼饿极了,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奶奶的院子里。山里人家的院子,很少有院墙,狼径直走到奶奶的窗户下面,黑咕隆咚的夜晚,奶奶听到丁零当啷一阵乱响,和唧唧咛咛一阵乱叫,随后就是巨大的寂静。天大亮的时候,奶奶拿着擀面杖出来,发现窗户底下的织布机不见了,寻着狼留下的杂乱的踪迹,奶奶发现织布机横躺在对面的山坡上。奶奶猜想,狼可能是踩着织布机爬上窗台的,临离开的时候,稀里糊涂被织布机套住了。于是,狼拼尽全力,和织布机较了大半夜的劲,一直从院子里把织布机拖到对面的山坡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挣脱了织布机的羁绊,逃跑了。每次讲到这里,奶奶的脸上就会露出难得的笑容,我们先是竖起耳朵、张大嘴巴、瞪大眼睛怔怔地听,紧张的砰砰心跳,当奶奶笑了的时候,我们会跟着奶奶咯咯大笑。</p><p class="ql-block">还有一次,六叔八、九岁了,在王禹村上学,奶奶做好早饭,正拿着大扫把扫院子,远远的看见六叔从对面的山坡小路上,一蹦一跳地下来,身后紧紧跟着一只“狗”,六叔还不时回头和那狗逗着玩。奶奶想,这是谁家的狗呢?不一会儿,六叔已经从沟底上到院子边了,奶奶定睛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跟在六叔身后的,是一只垂涎欲滴的大灰狼。奶奶来不及多想,一把将六叔扯到身后,扬起扫把就打,狼可能也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吓得夹着尾巴,一溜烟逃跑了。事后,奶奶想起来就后怕,万一那狼不怕奶奶,和奶奶搏斗起来,小脚的奶奶怎会是恶狼的对手。奶奶猜想,那只狼当时肯定不饿,否则,六叔早就没命了。奶奶常说,六叔的命是从狼嘴里检来的,所以在六个儿子中,奶奶格外疼爱六叔。</p><p class="ql-block">经历过大苦大难的奶奶,饱尝了人世间酸甜苦辣的奶奶,阅尽人生悲欢离合的奶奶,在我的记忆中,永远安详地盘着腿,坐在后炕里,头上盘着雪白的发髻,发髻上永远插着一根长长的银簪子,永远是一身干干净净的黑色或藏青色斜襟中式衣裳,衣服上缀着好看的盘扣,手腕上永远戴一副漂亮的银镯子,腿上永远缠着长长的黑带子。任凭孙女、孙儿们在她的身上盘来盘去,爬上爬下,奶奶从不生气。一次,我淘气的、喜欢恶作剧的弟弟,爬在奶奶的耳朵上说:“奶奶,我给你说句悄悄话。”奶奶信以为真,支棱起耳朵听,不料,弟弟一声尖叫,结果,奶奶的一只耳朵被震聋了。事后,父亲狠狠地把弟弟捶了一顿,奶奶狠狠的把父亲数落了一顿。</p><p class="ql-block">奶奶除了去厕所,偶尔到院子里的树阴下坐坐,大部分时间是坐在后炕里,给我们补衣服和袜子,因为有奶奶,我们从来没有穿过破衣烂袜。从小,我就是奶奶的小拐棍,因为大姐太高,奶奶够不着她,奶奶常说大姐像个门扇。二姐太忙,经常要帮娘做饭、洗锅、喂猪、扫院子,弟弟又太小,所以,当奶奶“小拐棍”的最佳人选,只有我这个“没事人”了。每次奶奶去厕所的时候,一手拄着她的拐棍,一手扶着我的肩膀。送奶奶到厕所后,我就撒丫子跑到前面的苜蓿坡上,疯玩去了。那里简直是个美丽的大花园,坡上,不仅长满了开着紫花的、散着清香的苜蓿,还有很多野生的柳树、枣树、核桃树、杏树、杨树,零零散散,这里一棵,那里一苗,不规则的散布在碧绿的苜蓿坡上,在大一些的树叉上,还有喜鹊们的窝。和苜蓿花一起盛开的,是五颜六色的野花,苜蓿丛中,还有蚂蚁、蚂蚱、蜗牛、蚯蚓。碧蓝的天空上,经常有老鹰盘旋,我家养的十几只鸡,白天就在坡上找虫子吃。娘在院里忙活,偶一抬头,看见老鹰,立刻尖着嗓子、手舞足蹈地给鸡们报信:“花鸨,抓鸡了!花鸨,抓鸡了!”坡上的鸡们听到娘惊恐的声音,立刻伸直了翅膀,没命地往院子里窜。奶奶去完厕所,经常看不见我的影子,就牢牢地用双手拄着拐棍,站在院畔的大桃树下喊:“平!平!平!”听到奶奶喊,我立刻飞也似的跑到奶奶身边,抬起汗津津的脸,给奶奶扮鬼脸,奶奶总是扬起拐棍,在我的屁股上轻轻地打一下。</p><p class="ql-block">一转眼,奶奶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多年了,可是,奶奶的样子和奶奶拜月的画面,却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的心屏上,并不因岁月的流逝而模糊。尽管,奶奶拜月没能改变她坎坷的命运,尽管,奶奶拜月没有留住她早逝的亲人,可是,奶奶却为她的孙儿们祈来了幸福。此时,我忽然明白奶奶为什么拜月了。在我心里,盘腿坐在炕上的奶奶,就像坐在莲花上的菩萨,洁净、安祥、慈悲,无欲无求,不悲不喜,不惊不惧;在我眼中,奶奶分明是月神赐给人间的一朵圣洁的莲花,清雅脱俗,纤尘不染,散着脉脉清香。</p><p class="ql-block">后来,听娘说,奶奶的名字叫金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