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原创)

肖瑾

<h1><font color="#39b54a"><b> 去年冬天连下两场暴雪,这两场暴雪送走了一大批老人,还送走了一些年纪不大但身患重病的人。所以我觉得这两场暴雪是上天的催命雪。</b></font></h1><h1><font color="#39b54a"><b> 现在想来,和往年的雪比较起来,这两场雪没有多大的特殊性,一样的狂风暴虐,一样的纷纷扬扬,一样的天昏地暗。所不同的是雪下得更大,持续的时间更长。</b></font></h1><h1><font color="#39b54a"><b> 积雪三尺,汽车、三轮车和自行车统统不能行走,小县城交道瘫痪。但却没能阻挡火车的通行,光山的火车道管理得好,沿途有工人清理积雪。火车到了光山站后,不想和暴风雪纠缠,停几分钟后就赶忙向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呼啸而去,留下了送行者的一声声叹息。</b></font></h1><h1></h1><h1><font color="#39b54a"><b> 母亲是在去年冬天第二场暴雪过后去世的。母亲的生日是冬月十八日,在她生日的前三天,我已经给母亲准备好了生日礼物,衣服、鞋袜什么的,还有吃的,猪肉、羊肉、鸡啊、鱼啊、米啊、面啊之类的,这些礼物,都是母亲日常生活所不可或缺的,没有高档的点心,也没有昂贵的首饰。母亲年迈,我得确保她衣食无忧。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冬月十八日这天去给母亲祝寿了。</b></font></h1><h1><font color="#39b54a"><b> 可是天不遂人愿,冬月十七日夜晚,我睡到半夜被吵醒了,北风夹着雪粒,击打着玻璃窗,摇撼着窗棂。我一听,坏了,别是下雪了吧?我赶快起床,打开窗户一看,可不是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被北风卷到我的脸上、身上和半间屋子里。当时我就急了:老天啊,我明天怎么回娘家啊?<br></b></font><font color="#39b54a"><b> 下雪这事儿,要搁平时,我不仅不会生气,反而会欣喜若狂的。我是多么地向往下雪啊!我对雪的记忆还停留在三十年多前的儿时,那时的冬天特别特别冷,一场雪下起来就是十天半个月的,老天如扯棉絮般把大片大片的雪花抛洒到人间。山披银装,江河冰冻,积雪封道。 </b></font></h1><h1><font color="#39b54a"><b> 下雪是孩子们的节日,十多岁的孩子是不安分的,他们会带着弟妹漫山遍野地跑,去捡被雪压断的树枝,或者撵野兔和野山鸡。野兔和野山鸡是山里的精灵,平时是难以捕捉的,但下雪天就不同了。大雪把它们的窝覆盖了,把它们的食物也覆盖了,它们没有吃的,只能外出找食物。可是膝盖深的积雪,把食物深埋在地下,哪是那么好找的?况且天地苍茫,一片雪光,连人都要迷路的,野兔和野山鸡能不迷路吗?这可便宜孩子们了,他们一旦发现野兔和野山鸡,就拿着棍子撵。野兔腿短,积雪又深,跑起来困难;野山鸡倒是有翅膀,可是天上下着雪,树上堆着雪,飞也飞不动,树上也不能落脚。撵到最后,这野兔啊,野山鸡啊,就都成了孩子们的胜利品、家人的盛宴。那是多么好的野味啊! </b></font></h1><h1><font color="#39b54a"><b> 所以我对雪的记忆永远都是鲜活的。每逢下雪我都莫名的激动。</b></font></h1> <h1><font color="#167efb"><b>  <br></b><b> 但是去年冬月十七日夜晚的这场暴雪却遭到了我的诅咒。死天爷,这个时候下什么雪啊?我明天怎么回娘家啊?老母亲的生日呢! 第二天一早,出门一看,积雪封道了,五六十里的路程,不能开车,走着去是不现实的。无奈之下,我只好给母亲打电话。母亲一向开明,体贴我们,一听我的声音就说千万别回了,积雪太深,开车不安全;说她好的很,有吃有喝的,不要挂念。</b></font></h1> <h1><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十多天后,天晴了,积雪消融,勉强能走车了。我回娘家看母亲了。母亲一脸笑地迎接我们,看到我买的东西,直责怪我乱花钱。大弟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一大家子围桌而坐,其乐融融。但我没有想到这竟是我和母亲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午饭后,我和母亲叙家常。一会儿,看看时间不早,还要赶回家上班,就和母亲告辞。母亲十分不舍,想留我们吃完晚饭再走。又怕耽误我的工作,不好强留。那时我不知道这是我和母亲最后的一次相聚,不然我会续假的,我会紧紧抓住与母亲在一起的最后时光的!我太粗心了,总以为母亲虽然年高,但身体康健,没有大毛病,日后相聚的日子有的是。谁知道这次竟是永诀呢?回家之后我在整理照片时,发现临走时给母亲拍的六张照片中有五张是闭着眼睛的,我心里隐隐感到不安,觉得很不吉利。后来我又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了,想多了。觉得母亲会成为百岁老人的,没想到母亲会走的。</b></h1><h1><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母亲,我最亲的人,是我想终生陪伴的人。我一不留心,她就撒手走了。带着辛劳,带着艰苦,平静地走了。</b></h1><p><br></p> <h1><b><font color="#39b54a">  其实,回顾母亲的一生,真不是“辛劳”与“艰苦”这类词语所能形容的,她所承受的艰难困苦是无法用词语来形容的。母亲十七岁时与父亲成亲,那时父亲虚岁十五岁。父亲两岁时,祖父去世;六岁时,祖母去世,成了孤儿。没有叔伯依靠,没有兄姊扶持,家产荡然无存。好在祖母在世时买了几亩薄田,父亲不至于饿死。我的舅爷——父亲的亲舅舅,宅心仁厚,可怜他的外甥孤苦伶仃,将年幼的父亲接到他家,和舅母一起教养父亲。代父亲管理这几亩薄田。舅爷舅奶不仅把父亲抚养得高大健壮,还把父亲送进了私塾,读书识字。父亲聪慧早熟,深得他的先生宠爱。那时母亲的三姨——外祖母的亲妹妹,就住在这家私塾的隔壁,很欣赏父亲的才学,就亲自做媒,把母亲介绍给父亲,成就了这一对姻缘。 &nbsp;</font></b></h1><h1><b><font color="#39b54a"> 在父亲和母亲刚刚懂得一些人情世故的时候,他们结婚了。父亲向族兄借了一件黑色的长袍和母亲拜堂成亲了。喜事过后,父亲亲自把这件长袍洗得干干净净的,送还给族兄。这时母亲才发现,父亲连一件象样的衣服都没有,连拜堂成亲都要借别人的旧衣服穿。好在母亲已经过惯了穷日子,也就认命了。从此,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七岁,两个孩子搭伙过起了日子,两双稚嫩的肩膀共同扛起了一个空荡荡的家。</font></b></h1> <h1><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其实,母亲是在十二岁以后才受穷的。十二岁以前,母亲不但不穷,而且还背着书包上学来着。母亲出生于一九二六年,那还是新中国成立以前呢。那时因为贫穷,也因为封建思想,女子很少进学堂读书的。但也有一些家境较好的女子走进了学堂,母亲就是其中之一。但不是所有的富家女都进学堂读书的。母亲能走进学堂,足见外祖母和外祖父的见识之高。外祖母姓王,她的娘家是做油纸伞的,在光州(今潢川)城里开着一家作坊,家里有好几个伙计,生意红火。每当我读戴望舒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的诗句时,就觉得那油纸伞是外祖母娘家制作的,他们用双手创造了浪漫美好的生活。</b></h1><h1><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外祖母兄弟姐妹共六人,都进过学堂。而文化最高的是外祖母的大姐,母亲的大姨。但母亲叫她大姑。母亲共有三个姨,母亲都称她们为姑。母亲的大姑能写会画,尤其是在绘画上相当有才,大雁从空中飞过,野兔从眼前跑过,她瞅一眼,立马画下来了,非常逼真。母亲非常崇拜她的大姑,小时候一有时间就来到她大姑身边,跟着大姑学习,读书、写字和画画,听大姑讲故事。母亲记忆力好,识字多,凡她大姑读的书她都拿来看,这些书大多是文言,有《诗经》《史记》《资治通鉴》《红楼梦》《三国演义》《聊斋》等,看不懂的,她大姑会给她讲解。读书之外就是练字和画画。由于年少时打下的功底,母亲用毛笔写的小楷工整漂亮。我虽然大学毕业,但我写的字没有母亲写的字好看。母亲会裁衣,会画花,会剪花,会用纸或布扎花。她画的猪啊、狗啊、猫啊,青蛙,小鸟,蝴蝶,蜻蜓等等,都栩栩如生。她画的花草树木也都很逼真。母亲尤其爱牡丹花,画牡丹,剪牡丹,扎牡丹,配上色彩,雍容华贵,艳丽迷人。</b></h1><p><br></p> <h1><b><font color="#ed2308">  牡丹花是花中的上品,过去多栽种在皇城,我们这里是没有牡丹花的。我小时候从未见过牡丹花,所以我老是以为母亲画的牡丹花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直到我参加工作后,有一年去洛阳出差,抽空去了牡丹园,此时正值六月,牡丹花期已过,满园翠绿,牡丹枝叶茁壮茂盛,绿油油的。虽然没能欣赏到牡丹花,但能看到牡丹的枝叶也颇感幸运,而且我发现母亲画的牡丹叶和真正的叶子是一样的。于是我就和园艺师商量,“偷”了一枚牡丹叶,作为礼物带给母亲。记得当时,母亲看到牡丹叶就笑了。她说她也没有见过牡丹的花和叶子,她画的牡丹花和叶是跟她大姑学的。母亲一直珍藏着这枚牡丹叶,生怕一不小心弄碎了。直到去年母亲去世时,我才把这枚牡丹叶连同烧纸一起烧给了母亲,让这枚牡丹叶永远陪伴着母亲吧!让母亲永远活在牡丹花盛开的世界里! </font></b></h1> <h1><b style="color:rgb(237, 35, 8);">  母亲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在她生命的前十二年里过的是无忧无虑的生活。外祖父是个生意人,在光山县晏河街上开了一家铺子。外祖父精明诚信,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他家的铺子很快成为街上最大的一家。那时的晏河街没有现在面积大,但也算是五里长街,逢集时人很多。就是在今天,晏河街的人流量仍然很大,汇集了周围六个乡镇的村民。</b></h1><h1><b style="color:rgb(237, 35, 8);"> 当外祖父的生意做到很兴隆的时候,就开始发行票子,我们这里方言叫开票子,属信用行业,相当于现在的银行或信用社。由于有实体店支撑着,有很多顾客认购了外祖家的票子,顾客拿着票子,可以到街上任何一家店铺购买物品,信用极好。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外祖父的生意做的太顺了,把其他人的生意挤垮了。他几乎垄断了一条街的生意,挤碎了别人的饭碗。于是就遭到了同行的忌恨,有人就造谣说外祖父快破产了,资不抵债了。接着就发生了挤兑。顾客拿着外祖家开的票子,在门前排起了长队。外祖父将这些票子一一兑现,没有坑害任何一个顾客。挤兑过后,资金周转有点紧张,外祖父就把铺子盘给了别人,带着外祖母和他仅有的一双儿女——母亲姐弟俩,去了山西太原,在太原开店做生意。</b></h1><h1><b style="color:rgb(237, 35, 8);"> 后来日本军入侵中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世道混乱,人民流离失所。外祖父的生意做不下去了,又把铺子盘了出去,毅然从军了。很快就当上了军官。母亲生前曾多次谈到外祖父从军的事,说外祖父身着军装,威武雄壮,气宇轩昂。母亲每次谈起都无比自豪。</b></h1> <h1><b><font color="#b04fbb"> 后来,抗日战争到了白炽化的阶段,炮火不断,交通阻隔,外祖母与娘家的通信断了。世道不太平,加上长期在外漂泊,使外祖母非常思念亲人。于是外祖母带着一双儿女,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河南老家光州(今潢川县城),与她的娘家人团聚。但外祖父是个军人,不得脱身,仍留在太原。外祖母回到家乡后,靠书信和外祖父保持联系。两年之后,外祖父断了音信,从此生死不明。外祖母也断了生活来源。外祖母就靠纺线织布来维持生活,抚养我的母亲和舅舅。这种孤儿寡母的生活非常艰难,但外祖母硬是撑了下来。</font></b></h1> <h1><b><font color="#39b54a">  母亲经历的事情多,把什么都看得的很淡,为人沉静,性情平和,不争名夺利,不好出风头。解放初期,百废待兴,新中国正是用人之际,因为母亲识文断字,当时的区政府工作人员曾多次到我家来做母亲的思想工作,让母亲到新成立的区政府去工作,但母亲坚决不去。母亲遵循的还是封建思想中“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那一套,她所读的书,没有用来服务社会,只是在家辅导我们兄弟姐妹读书,我常常为母亲感到可惜,感到不值得。但母亲从没有后悔过。她觉得在农村种田,满眼青山绿水,花繁叶茂的,很美。而且靠双手劳动,日子过得踏实。我觉得是母亲过怕了曾经和外祖母靠纺线织布来度日子的生活,过怕了那种吃上顿愁下顿的没有保障的日子。对于一个农民而言,双脚能站在土地上,双手能收获自己播种的粮食,有一种温饱的生活,过一种太平的日子,就是幸福的生活。母亲的追求其实就是这么简单。</font></b></h1> <h1><b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母亲和父亲结婚之后,生活仍是艰难,但母亲已经习惯了,不觉其苦。母亲是解放脚(即最初包了小脚,但不久又放开,没再包),能下地干活,这多少能帮着父亲。逢着下雨天,不用外出干活了,母亲会和父亲一样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着。有时候也练练字。父亲上过私塾,文章写得好,书法也不错,以行草见长。他们在读书写字之余,总是相互切磋,取长补短,相互促进。所以日子虽然清苦,但也乐在其中。</b></h1><h1 style="text-align: justify;"><b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两年之后大姐出生,那时正是解放战争时期。大军南下,刘邓大军强渡黄河,挺进大别山。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军队展开了拉锯战,家里经常住着队伍,有时是国民党的军队,有时是共产党新四军队的军队。从军阀混战到抗日战争,再到解放战争,中国的经济遭到毁灭性的破坏。无论是国民党的军队还是共产党的军队,军需都很紧张,士兵们穿的衣服几乎都是一样的破旧。但只要有队伍进村,母亲和村民们能很快判断出来的哪一方军队。凡是一进村见到老百姓的鸡、猪就宰杀,见到老百姓的粮食就抢,闹的鸡飞狗跳的,准是国民党的军队。这时母亲就会跟着村里的长辈们一起躲到村后的深山老林里;凡是来后主动打扫卫生,挑水劈柴,一路说一路笑,客客气气地和乡亲们打招呼的,准是共产党的军队。母亲和村民就不用躲进深山老林里了。据母亲回忆,国民党的队伍往往只是路过,而共产党新四军的队伍有时会停留几天,部队休整。共产党的军队在村里停留期间会卸下门板做案板,烧火做饭。饭煮熟了,会给主人家一人盛一碗,和老百姓亲热得像一家人。 家里除了卧室之外,其它的屋子都住满了士兵。大姐还在襁褓中,有时夜里会哭,吵得战士们睡不着觉。这时他们会轻轻敲着房门问:“老乡,小孩怎么老是哭啊?是不是饿了?”关怀备至,令人感动。母亲说,她那时就知道共产党必胜,能夺得天下。</b></h1><h1><b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也是惊险的。有一次,母亲与父亲正在锄地,新四军和国民党的军队发生了遭遇战,子弹带着哨音从父亲和母亲的耳旁飞过,一个解放军战士命令父亲和母亲就地卧倒才免遭误伤。对于一个普通农民而言,突然身处枪林弹雨中,惊慌恐惧自是难免的,所以母亲对此事记忆深刻。也常常对我们说,战争永远是灾难,无论是正义战争还是非正义的战争,咱老百姓都不欢迎!能生活在太平盛世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咱要珍惜天下太平的日子。</b></h1><h1><b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b></h1><p><br></p> <h1><b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母亲过日子非常俭省,新衣服总是舍不得穿。母亲穿衣服很讲究,总是非常合身,不大不小,不长不短,合体大方。母亲会裁衣服,如果衣服稍有不合身,她会将衣服拆了,重新裁剪,再一针一线地缝起来。母亲居家过日子总是穿旧衣服,但如果出门,比如上街,或走亲戚,母亲会换上新衣服,非常体面地出门。她出门一般会带上我。看看母亲干净整洁的俏般模样,再看看别人母亲的邋遢窝囊,我常常很自豪。只是母亲一辈子不爱上街,也不爱走亲戚。由于父亲是孤儿,我家的亲戚不多,母亲偶尔走的亲戚有父亲的舅舅家,那是对父亲有养育之恩的人;还有母亲的娘家。后来姐姐大了,出阁了,母亲也很少去她家。她一年走亲戚的次数很有限,就连我舅舅家,她往往也是几年才去一次。</b></h1><h1><b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母亲性格孤僻,不好与人交往,从不串门子,不惹是非。左邻右舍有啥红白喜事,母亲也不会去凑热闹。当然该送的礼还是会送的,但她不爱去别人家吃酒席,因为她觉得不自在。农村妇女,农闲时节总是三个一团,五个一堆,谈论东家长西家短的,但母亲从不参与,也不说别人家的闲话。拿她自己的话说:太忙了,自家的活都干不完,没有时间说别人家的闲话。</b></h1><h1><b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在农村实行联产责任制之前,母亲和其他的社员一样过着大集体的日子,每天要到生产队里干活。半晌午大家总会休息一会儿。女人们会挤在一堆儿打啊,闹啊,笑啊,尽情欢畅。但母亲会坐的远远的,拿出针线活做一会儿。也有小媳妇儿大姑娘知道母亲读了不少书,会缠着母亲给她们讲故事。这时母亲会边做针线活边给她们讲《红楼梦》,讲《聊斋》。往往她们正听得入迷时,哨声响起,又该干活了。第二天,她们会缠着母亲接着讲下去。这些小媳妇儿大姑娘对母亲非常敬重。母亲会画花,会剪花,会绣花,过去姑娘们出嫁,要做花鞋,要绣花门帘、花枕套。姑娘们会缠着母亲帮她们画花,剪花,教她们绣花。母亲爱花,总是不厌其烦地帮助她们。小媳妇儿要为小孩做花鞋,绣花兜肚,也要母亲帮她们剪裁,画花,也教她们绣花的技巧,帮她们绣个花心,绣个鸟腿什么的。她们看到母亲的绣活,总是赞不绝口。母亲凭着一双巧手赢得了大姑娘小媳妇儿们的爱戴。</b></h1><h1><b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但总的来说,母亲还是好静的。当下雨天不外出干活时,她会一整天忙东忙西的,一句话不说,就那么静静地干活。从不感到寂寞。有时我想,我的孤僻的性格,我的好静不好动,应该是母亲遗传的。母亲也常常说,她的五个孩子中就我最像她。</b></h1><p><br></p> <h1><b style="color:rgb(57, 181, 74);"> 但我有一点不像她,我不甘寂寞,关注周围人的生活,爱和别人比较,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做事患得患失。而母亲不,她活得通透,恬淡,自在。她从不和别人比较,从不谈论他人的是非,别人怎么说她的,她也不管。我总觉得母亲不属于农村,她不应该在农村生活一辈子的。她的性情,她的品格,她的精神,离农村人太远了!这应该是命运和她开了一个玩笑,让她这样一种脱俗境界的人当了一辈子的农民!如果不是当年遭逢乱世,如果外公的生意一直做下去,母亲应该不会嫁到农村,不会过着这种土里刨食的艰难的日子的。</b></h1> <h1><b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但是,母亲对这种艰难困苦的农村生活并不感到厌倦,相反的,她好像乐在其中。记得我们小时候早上爱睡懒觉,母亲从不叫醒我们,她总是天刚亮就起床,一个人提着菜篮子,背着锄头到菜园子里去了,锄锄菜,除除草。回来时,不仅提着一篮子菜,还往往带回来一束带露的野花:金银花、野百合、映山红、野玫瑰、野菊花和野茶花等等,插在花瓶里养着。她常常边插花边自言自语:“外面青枝绿叶,野花盛开,空气又干净,看着都神清气爽,你们却在家里睡懒觉,真是可惜了!”然后她会对采回来的野花品评一番。母亲最爱采野百合花,一次就采一大捧。她会将百合花一一修剪,插瓶,并指着野百合花说:“看看这百合花,一大丛,朵朵盛开,带着朝露,洁白如玉,香气四溢,是其它的花所不能比的。”经母亲这么一点评,我们也觉得野百合花很美。但对母亲说的“洁白如玉”,我们却不能领会。那时我家很穷,母亲没有一件值钱的首饰,我们哪里见过玉?但母亲小时候是戴过首饰的,玉镯、玉项链、玉耳坠、玉戒指、玉簪等都戴过。后来日本军侵略中国,母亲随着大人们逃乱,这些首饰都遗失了。</b></h1><p><br></p> <h1><font color="#010101"><b> 据母亲回忆说,她十二岁时随外祖母从山西太原回到河南,住在光州(今潢川县)城里,外祖母的娘家兄弟在光州做油纸伞,开着作坊,日子还算不错。但日本军侵入中国之后,首先遭灾的是城镇。上面有飞机轰炸,下面有日本兵拿着枪和刺刀,一路烧杀抢掠。大城市的人们携家带口到小城镇来避乱。刚开始,人们只是投亲靠友,后来随着日本军队入侵的深入,人们纷纷从大城市拥入小城镇。很快光州城的大小街道就住满了外地人。乱世,人们也顾不得体面与方便了,一家人有一间屋子住着已经很不错了。母亲后来回忆说,一条街,从东到西还没有走到头,你会听到全国各地的口音,有的好懂,有的难懂。五湖四海的人在光州城住着,这么多的人都是要吃要喝的。日本人占据了铁路,外面的物资运不进来,很快粮价暴涨,接着是食盐紧缺,人们的日子更加艰难了。<br></b></font><font color="#010101"><b> 如果能在光州安定下来,维持着这种艰难的日子,也算是给人留条活路了。但是日本人狼子野心,他们是不想给中国人留活路的。日本军队从北往南,马不停蹄,攻城略地。国民党军队抵挡不住,如鸟兽散。1938年,日寇占领南京、徐州等地后,又大举向华中重镇武汉进攻。8月,进攻武汉的北路日寇沿大别山北麓向信阳各地大举进犯。1938年9月,日寇一路长驱直入,来到了固始,在固始的富金山上打响了入侵豫南的第一枪,信阳人民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但日寇来势汹汹,抵挡不住啊!眼看日寇就快到光州城了,再不逃跑就没命了。两个舅老爷各用两个箩筐,挑着行李铺盖,一点米面,一些衣物,带着自家老小,带着外祖母一家三口向南逃去,一路来到泼河镇。</b></font></h1> <h1><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1938年9月17日。光州沦陷,日寇在光州城西门上欢呼胜利,而我的亲人们却流落到了泼河镇。母亲的四姨是泼河镇基督教堂的主持,两家人就来投奔我的四姨姥姥了。四姨姥姥的小教堂已经收留了很多乱民,里里外外都是人。四姨姥姥腾出了两间屋子。两个舅老爷一家和外祖母一家各占一间,两家人前脚刚到泼河,还没有安定下来,就有传言说日本兵快到泼河了,日寇从飞机上扔下炸弹,炸毁了泼河大桥。洪水汹涌地向东而去,沿途淹没了无数的村庄和良田。人畜的尸体、家俱、庄稼在翻滚的浪涛中沉浮,河水污浊不堪。</b></h1><h1><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日本兵有没有到过泼河镇,我无从考证。但母亲说日本人怕死,每到一个地方之前,必先用飞机扔炸弹轰炸。只要日本人在哪里扔下炸弹了,日本的步兵很快就要来了。所以泼河大桥被炸后,两个舅老爷马上又挑起了行李,带着两家人和其他的乱民一起向晏河街逃去。 </b></h1><h1><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1938年,母亲十二岁,这一年是母亲的灾难年。这一年的夏天,外祖母抱着我的舅舅,挽着我的母亲,从2000多里外的太原回到光州,与亲人团聚。1938年10月,寒风骤起,大雪纷飞,外祖母带着一双儿女,跟着娘家兄弟一起向晏河街逃去。他们和其他的乱民一样,携家带口,顶风冒雪,一路向西南逃去。那时的路面还是土路,晴天人畜走过,腾起一路灰尘;雨雪天,路上泥泞不堪。孩子们体弱走不动,舅老娘和外祖母都是缠过的小脚,哪能走远路?舅老爷设法买了一辆手推车,走不动的人轮流在车上坐着,其他的人边走边推车,一步一挪,其艰难困苦情状可以想见。</b></h1><h1><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舅老爷和外祖母他们还没到晏河街呢,就听说日本兵已经到晏河了,晏河街上的人都纷纷向乡下逃跑。也有恋家不愿逃乱的。有一个老婆婆,七十多岁了,家里凡是跑得动的都逃乱去了,她跑不动,也不愿逃跑,就坚定地守着自家的空房子。一天,她正在晏河街河滩上晒床单,被日本轰炸机发现了目标,投下了一颗炸弹,老婆婆被炸得血肉横飞,尸骨不全。这就是胆敢留下来的人的下场。我每次到晏河河滩上漫步,就会情不自禁地想:我的脚下有没有老婆婆的一片趾甲?一截白骨?一想到这些我就浑身寒毛直立。惨无人道的日本侵略者,你们对中国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你们罪不可恕!</b></h1><p><br></p> <h1><b><font color="#b04fbb"> 我对日本侵略者的诅咒发生在母亲逃乱的80年之后,在80年前,1938年10月,两个舅老爷和外祖母带着两家人满怀期望地向晏河街逃去。可是半路上就听说日本兵已经到了晏河,炸死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看来晏河街是不能存身了,舅老爷们和外祖母一商量,就抄小路回到了晏河的乡下田浦湾。田浦湾是舅老爷的故乡,当年太老爷带着两个儿子到光州去谋生,在那里站住了脚,发了家后就没有再回来。但故乡的老房子是在的,舅老爷们找人帮忙修整一下,他一大家子人免强能住下去。外祖母把她自己的棉袄、母亲的棉袄和舅舅的棉袄都脱下来,将棉袄里子的缝线都拆开,把藏在棉袄里面的银洋都取出来,一共还剩二十多块银洋,合计二十多两,这就是外祖母娘仨的全部家当了。外祖母拿出二十两银子,让舅老爷帮她在田浦湾买了三间屋子和一块地,剩下的几块银洋留作生活费。从此,母亲就开始了耕作生活,老老实实地做了一辈子的农民。那一年母亲只有十二岁。</font></b></h1> <h1><b><font color="#b04fbb"> 1938年10月24日,日寇撤出信阳,向麻城入侵。舅老爷一家都是以做油纸伞为生的手艺人,不想丢了手艺,在日本人走了之后,他们一家回到了光州干起了老本行。但外祖母累了,不想走了,就带着母亲和襁褓中的舅舅在田浦湾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一辈子。外祖母后来再没有离开农村,成了名符其实的农民。外祖母和我的母亲靠纺线织布艰难度日,养育我的舅舅。母亲十七岁时和我父亲结婚了,从此就由外祖母单独养育我的舅舅了。直到把我舅舅抚养成人。外祖母非常疼惜自己的一双儿女,一直称我母亲为“姐姐”,从不直呼其名。一辈子爱财惜物,节用惜福。临去世前,她拿出几件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交给我母亲,说“姐姐,这几件衣服还有五成新,我死后别葬在土里糟蹋了,你留着穿吧。”母亲接过衣服,泪如泉涌。后来母亲常常回忆起这件事,总是一边说,一边流泪,一边叹息。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一个人去世时,凡他生前穿过的衣服要么塞进棺材里,带到地下;要么烧掉。有的人还有银洋、首饰之类的陪葬物品,以备亡人在阴间享用。但外祖母不相信这些,她认为人死如泥,把衣物烧掉或是放在土里烂掉是糟蹋财物的行为。外祖母毕竟不是一般的农妇,她活得通透,开明豁达。这些都影响到了我母亲。我们这里是山村。由于贫穷落后,由于认知的欠缺,也由于无力对抗命运,所以这里的人都非常迷信鬼神。但我母亲不是一个愚昧的迷信鬼神的人,她对于农村大办丧事一直持反对态度。她经常说:“儿女的孝心不在老人死后花多少钱,把丧事办的多么风光。老人活着的时候,好好赡养老人,不让他们缺衣少食,言语恭敬,尽心尽力就可以了。”</font></b></h1> <h1><font color="#ff8a00"><b> 这是母亲88岁时的照片,那是2013年,当时河南省委书记卢展工到晏河乡帅洼村视察新农村工作,走家串户看望老百姓,随从记者给母亲拍了照片,顺手给了母亲一张。<br></b><b> 母亲为人自律,凡事多为别人着想,一辈子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包括自己的子女。母亲一辈子身体羸弱,经常生病。在她十二岁那年因为逃乱而得了头痛病,落下了根,动不动就头痛得抬不起来。有时会吃饭吐饭,喝水吐水,一连几天,卧床不起。由于母亲身子太弱,我们兄弟姐妹不想让母亲太辛苦,都学会了洗衣做饭。逢年过节,家里来客人了,大多是父亲和大哥做饭,这在农村很少见。农村的男人是劳动力,哪里会干洗衣煮饭这类活呢?但平时的一日三餐还是母亲做的,当我放寒暑假时也主要是帮助母亲做饭。<br></b><b> 在我离家求学的日子里,我对母亲的身体格外担心。那时父亲是初中校长,住在学校;大姐出阁了,她婆家离我家远;大哥有时会外出打工,家里还有两个不懂事的弟弟。所以我很为母亲的身体忧心。记得我上高中时,学校离家三十多里,我就住在学校里了。但如果我哪天夜里梦见母亲病了,第二天就向老师请假回家。而每次回家一看,母亲果真病了。我那时就相信亲人之间是有感应的,这与迷信无关。<br></b><b> 在我大学刚毕业的那年冬天,父亲因患结肠癌去世。那一年母亲六十一岁,我和两个弟弟都没有成家。我看到母亲躺在床上流泪就心如刀绞。等到我孩子出生后,我就把母亲接到我家帮我看孩子。母亲在我家这一住就是十年。后来母亲得了高血压,身上浮肿,她怕死在我家给我添麻烦,就坚决要求回家。我扭不过母亲,就把她送回乡下老家。从此由哥哥和弟弟轮流供养母亲。我每隔一段时间去就看望她,给她送去一些生活必需品。<br></b><b> 那时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了,我看着她浑身浮肿,总觉得她会不久于人世。但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母亲回到乡下之后,经常去地里干活,锄地,种菜,摘茶叶,砍柴;在家煮饭,洗衣服,喂猪,没有一刻得闲。幸运的是母亲渐渐瘦了下来,血压也降了下来,身上消肿了。母亲的身体又渐渐恢复了健康。她耳不聋,眼不瞎,走路有劲。除头痛之外,没啥大病。有一次母亲感到身体不适,我和大姐带她到医院做了一次全身体检,从脑电图、心电图、血压血脂什么的,全都查了个遍,最后医生说了一句:没病,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的。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愿去医院看病了。她说自己能吃饭能睡觉,没病,不乱花钱了。但是随着岁月的推移,眼见的母亲日渐衰老,腿上没劲,走路时挪着碎步,摇摇欲坠。每次去看望母亲,我都反复提醒她走路别急,千万别摔倒了。我担心她一摔下去就起不来了。但母亲很少摔跤,她一直稳健地活着。每每想到这一点,我都非常感谢母亲,她一天也没有拖累我们。直到去年腊月去世,享年92岁。母亲在去世的前一天,还在做饭,洗衣服,扫地。去世时,她还穿着白色的衬衣,衬衣的领子和袖口干干净净,洁白如新!母亲到死都是非常讲究的,一点也不邋遢。</b></font></h1> <h1><b style="color:rgb(237, 35, 8);">  母亲一生历尽磨难,但她性情平和,恬退隐忍,克己为人,安分守己,遇事不急不躁,藐视困难,一切事儿在她眼里都不是事儿。对儿女要求不高,不求名不求利,只求一家团团圆圆。生活俭省,从不大手大脚地花钱。但她不看重钱财,凡事都为别人着想,从不为自己打算。哪怕她身上只有十块钱,如果看到我们生活为难,她立马掏出来塞给我们。她对左邻右舍也是能帮就帮。她从不给湾邻添麻烦,也不给子女添麻烦。她去世时,户族里方圆二十里的人家,无论过去和我家有没有往来,家家来人祭奠;前村后村,所有的湾邻都来磕头致哀。这在我们村里是从来没有的事儿。有时,我想起来就感到惶惑,母亲就是一介村妇,我们兄弟姐妹也都是平常之人,没有一官半职,没有大富大贵,这么多人来祭奠母亲,绝对不是看在我们的面子上,那是母亲的人格魅力啊!母亲虽然是一介村妇,但却不是一个无知无识的村妇,她活得明白,豁达。</b></h1><h1><b style="color:rgb(237, 35, 8);"> 母亲品行纯正善良,修养好,为人聪慧,不从俗沉浮,人格独立,她在骨子里是高贵的!她永远是我的学习榜样!</b></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母亲于2017年腊月14日去世。</p> <h1><b style="color: rgb(237, 35, 8);">简评——母亲,一个多么崇高,多么伟大的称谓!每个人都有母亲。每个人都爱自已的母亲。读了作者饱含深情的《我的母亲》,一个开明豁达,贤良智慧,任劳任怨的伟大母亲形象跃然纸上。这是千千万万个伟大母亲的缩影。母亲一生历经磨难,经历坎坷,子女众多,生活压力山大。而这些都没有难住坚强的母亲,默默付出,坦然面对困难,在自己并不宽裕的情况下还时常接济乡邻。这些优秀的品行赢得了四邻八村的乡民们的爱戴。</b></h1><h1><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此文主人公虽然是一位平凡的母亲,但从洋洋洒洒的篇幅中可以看出,作者为了写好此文,搜集了大量的素材,且非常细致认真。例如,文中写到日本鬼子是1938年从固始富金山打响了入侵豫南的第一枪!如此详实的资料,足以看出作者的认真态度。同时也说明了作者与母亲间的母女情深。</b></h1><h1><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愿平凡而伟大的母亲天堂安息!</b></h1><h1><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陈世祥</b></h1><h1><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2018年6月16日</b></h1><p><br></p> <h1><b style="color: rgb(237, 35, 8);">陈世祥简介——陈世祥,河南省光山县人。河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中国农民书画研究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书法注册中级教师。信阳市作家协会会员。</b></h1><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