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三：父亲、水牛和我

虫一

周末，漫步书林寺田园，见一农夫正在耕地，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老家谷草塘的那头牛。

那是1979年，实行田产承包责任制。村里分田到户，大集体的其他财产都分光了，唯独仅有的一头水牛不好分。

队长便与父亲商量，牛由我父亲养，帮大家耕田收的钱归我家。

父亲同意了。

父亲当然没有闲时放牛，家里还有一大堆农活等着他去做。那时我刚好念小学，每次放学回家，放牛的任务就自然而然落到了我身上。

牛是家乡常见的水牛，大慨有六、七岁了吧，全身深灰色，眼大口大，前胸宽阔而深，胸部肌肉发达，四肢粗短，正是使役能力最强的时候。

刚开始放牛的时候，牛似乎没把我这个“小牛犊子”放在眼里。

第一次，我刚把牛牵出牛棚，它就挣脱僵绳，拔脚狂奔，一口气奔跑了两、三公里，当我气喘吁吁赶上它时，它正在一处绿草青青的小河边津津有味地吃草呢。

渐渐地，我和牛熟悉了，牛也对我亲近起来。春天里，我将水牛牵到向阳的地方由它优哉游哉，自己则寻一处草地躺下来，捧一本自己喜欢的连环画细细看。

吃饱的水牛时不时来到我身边，用牛角蹭蹭我身子，或者用舌头舔舔我额头。每每这时，我心里暖暖的。

父亲那时还不到四十，正值壮年。

听爷爷说，1959年，村里成立农业初级合作社时需要人才，初中还没毕业的父亲便响应号召，回到村里当了一名合作社会计，成立人民公社后又当过生产队会计和生产队长。

1974年，因为看不惯上面派来的工作队的一些极“左”做法，父亲愤然辞职，当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农民。

父亲是个种田的“好把式”，耕种收等农活样样精通，又因有点文化，做事公道，在乡邻的心目中有着一定的威望。

春耕时节是农村一年中最忙的时候。父亲每天都是天还没亮就起床，驭着那头水牛为四邻八舍的人耕田耙地，饭都顾不上吃，都是我拎着装饭的小竹蓝送到田头。

父亲吃饭，我便去放牛，顺便也让牛休息一下。当我把牛再牵回来的时候，父亲的碗里常常还有半碗饭和一个煎鸡蛋。

看到我来了，他便夹起鸡蛋往我嘴里塞。

我不肯吃，他就放下筷子，举起右手，做出要打人的样子，嘴里还骂道：“小牛犊子，不听话了？”

我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乖乖地将鸡蛋咽进了肚里。剩下的半碗饭他则全部倒给了牛。

我不解地问父亲吃饱了没有，父亲呵呵一乐：“我有个半饱就够了，这时节牛也辛苦呢！”

休息了一个冬天的牛，到了春天精气神十足，耕田的时候有时会耍点小性子，撒开蹄子肆意奔跑。

父亲这时总会大喝一声，高高扬起鞭子，然后轻轻落在牛身上，就象给牛掸灰尘似的。

父亲爱牛，就像爱我一样。

牛棚离我家有一公里路。一天下大雨，我要去给牛喂草，父亲舍不得我淋雨，自己穿了一件雨披就要往外走。

母亲怕父亲身子淋坏了，便劝父亲今天就别去了。父亲眼一瞪：“饿你一顿试试？”说完便走进了雨里。

父亲爱我，也象爱牛一样。

放了几年牛后，我去外地念初中、高中，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父亲，也离开了那头牛。高考时，我以全班第二名的成绩录取在师范院校。

当我把鲜红的录取通知书呈现给正在田里驭牛耕田的父亲时，父亲欣喜不已，平生第一次目睹了他眼里噙泪，亦如别我时的牛。

体检那天，父亲到姨父家贺寿，吃好饭后天下起了大雨，姨父劝父亲就不要回去了，可他还是冒着大雨蹬着自行车赶回了家，和我一起赶往了祁阳体检站。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怕我生过肝炎病，体检通不过。幸运的是，我已康复如初，体检顺利通过。

三年的大学匆匆而过，毕业前夕分配工作时，系主任要求我们填写一份城乡工作征求意见表，城镇中学待遇好，但指标有限。我选择了家乡中学，但看同学们大都选择城镇，心里很纠结。

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

一天中午，我正午睡，宿舍管理员通知我，说我父亲在校门口。我连忙赶去，只见父亲正站在家里的那辆载重自行车旁憨笑着望着我。

见到我出来，他从随身的一只包里拿出一条从黑市上买的“精品”香烟，特地从家中蹬了83公里的自行车送来给我，让我用来打通“关系”。

当时，我真的很想对父亲说：把烟拿回去，儿子不需要！儿子要凭自己踏踏实实的工作立足于家乡……可最终，我还是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烟，我是绝不会送出去的，可我也不能委屈了一位老父亲“望子成龙”，盼儿有出息的心……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烟，我紧紧攥在了手里。

我让父亲进宿舍坐坐，他连连摆手：“不去了不去了，去了会影响你们休息呢。”说罢他跨上自行车，水也没喝一口，便又踏上回乡路。

看到父亲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家中的那头牛，那条整天不知疲倦、默默耕耘、舐犊情深的老水牛，那头支撑我整个中学阶段学费的老水牛。

老水牛应当也是这样对待它的“牛犊子”的吧，我想。

水牛老了，劳作了一辈子的老水牛露出了疲态。父亲写信来告诉我，村民们怕水牛老死了不值钱，想把水牛卖了。

父亲拗不过众人，只好同意。父亲知道我对水牛的感情，在信中告诉了我买牛人来村里牵牛的时间。

我向系领导请了两天的假，匆匆忙忙赶回了家乡，正赶上买牛人牵着老水牛走出村口。就在老水牛走到我身旁的一瞬间，我忽然发现它眼里噙满了泪水，亦如当年田埂上父亲的泪，瞬时，我百感交集，泪如雨下……

是不舍？是依恋？万物通灵，人畜同性。我在心里沉思：莫非牛已经知道了，在它过了使役的黄金时期出卖它意味着什么了吗？

一抬头，我看到了跟在牛屁股后面的父亲，早已经老泪纵横。

年轻时也曾英俊潇洒的他，此时已是头发花白，泪水沿着他脸上一道道深深的褶子滑落到地上，渗入这片土地。

恍惚间，我觉得站在我面前的父亲就是一头牛，一头为家庭、为儿子奉献了一生的老黄牛。

老水牛走了。

七年前，父亲也走了。

只剩下毕业至今，献身家乡教育的我，默默耕耘在父亲与老牛曾经生活过的这片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