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文革(上)

燕尾服

<h3>  站住!一声断喝。人行道上停下来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面对我们几个戴着红卫兵袖标的少年拦路,两个大人一脸错愕,略显惊恐,小女孩连忙躲在了爸爸、妈妈身后。那个年代被红卫兵拦住,可不是什么好事儿。</h3><h3><br /></h3><h3> 那是一九六六年夏季。我在辽宁省阜新市读初中一年级,14岁。</h3> <h3>  "文革"最终定性为一场浩劫,但是出于政治原因,它造成的无数人间悲剧和惨案却一直没有得到彻底的揭露与清算,甚至连建立"文革纪念馆"的倡议也未能实现,导致如今的一些年轻人甚至不知"文革"为何物。更有一些抱着"文革"僵尸不放的人,还在大放厥词,恐怕也是碎翁之意不在酒,借此发泄对现实的不满吧!<br /></h3><h3><br /></h3><h3> 古人云:<b style="color: rgb(255, 138, 0);">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b>所以不对文革进行深刻的反思和批判就会失去前车之鉴,在一定的政治气候下,重蹈覆辙便不再是无稽之谈。做为一介匹夫,我想以亲身的经历,从极其微小的侧面,真实地反映一下那段历史,以示后人。</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b>一、破四旧</b></span></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nbsp;</h3><h3 style="text-align: left;">随着红卫兵运动的兴起,大家响应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号召,开展了"破四旧"运动,要求砸烂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砸出一个无产阶级的新面貌。(其实都砸没了,劳动人民也就真成了"无产"阶级了)。<br /></h3><h3> &nbsp;</h3><h3> 全国各地红卫兵开始对"黑五类"地富反坏右家庭以及文化名人进行抄家。</h3><h3><br /></h3><h3> 金银珠宝视为剥削所得,尽数没收,无关来源;对古玩玉器、瓷器全部砸毁,欣赏一下那清脆的响声;古典字画、善本图书则付之一炬,顺便烤烤火;雕花的祖传家具自然是封资修的东西,放到食堂当劈材正当其用;毁庙宇砸佛像,挖掘帝王将相的坟墓,连孔子、蒲松龄、吴承恩等文化名人的墓穴也不能幸免,挖掘后便将尸骨抛散野外。</h3> <h3>  &nbsp; 对馆藏文物书籍进行损坏和焚烧。无数如今应该视为珍宝的优秀典籍、字画,价值连城的文物都毁于一旦。对那些搬不走的古迹则进行了尽可能的破坏,例如许多佛教胜地里面佛的头被砸掉或将脸部敲坏等等。</h3><h3><br /></h3><h3> 继而又从城市赶走"黑五类"牛鬼蛇神,禁止宗教活动,强迫僧尼还俗等等,不一而足。</h3><h3><br /></h3><h3> 在人民日报社论不断地怂恿和鼓动下,破四旧就成了践踏法津和社会道德规范的通行证。红卫兵们相互竞赛,花样翻新,肆无忌惮、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象一群狂热而野蛮的破坏者,干起了汪洋大盗们也不敢做的勾当。</h3> <h3> 不是推脱责任,以上这些不是我们初一学生干的,那时候我们还小,任务是上街巡逻,坚决对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说:不!</h3><h3> &nbsp;</h3><h3> 这就回到了开头的一幕。女人见我们盯着她男人,嗫嚅着轻声说:</h3><h3> &nbsp;</h3><h3> "我们没做什么呀"。</h3><h3> "没做什么?你看你穿的什么裤子!整个一个资产阶级",我们对那个男的说。</h3><h3> &nbsp;</h3><h3> 然后我从兜里拿出了一根绳子,蹲下去围着他的那个裤脚量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裤腿的周长比绳子还短,而绳子正是裤脚周长的标准。原来这个季节流行穿鸡腿裤,裤脚很瘦,红卫兵认为这是典型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必须以革命的名义来制止。</h3> <h3>  于是拿出一把剪刀,顺着裤脚一路剪开至膝盖以上。男人看着新裤子被剪破,不敢反抗也不敢动,心疼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愠怒、无奈、讨好、叹息等诸多表情不停变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两个裤腿全部剪开,我们对他摆摆手:</h3><h3> </h3><h3> &nbsp;</h3><h3> "可以走了"。</h3><h3> </h3><h3> &nbsp;</h3><h3> 两片裤腿走起路来飘啊飘的,就像小沈阳在"不差钱"小品里那个跑偏的裙子。</h3><h3> </h3><h3> &nbsp;</h3><h3> 当然,我们不会笑,也不认为好笑,我们是抱着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来与资产阶级作斗争的,心里充满了使命感,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感觉既神圣又光荣!</h3><h3> </h3><h3> &nbsp;</h3><h3> 几天以后,穿鸡腿裤这股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歪风就被彻底刹住,拿着剪刀巡逻再也找不到该剪的裤子了,大家反倒有了一点失落感。</h3> <h3>  这时从上海又传来了资产阶级的新动向:有的人穿火箭皮鞋(尖头皮鞋),还有的老头象美髯公关羽那样蓄着长鬍子,飘在胸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但这也成了封建残余,必须加以反对。</h3><h3><br /></h3><h3> 上海的红卫兵率先上街拦住那些童发鹤颜的老者当场将胡子剪下。我们自然也要效仿,上街见到留长胡子的老头,喝令站下,捋着胡子就剪。这是别人的做法,我们几个终究没能下得去手,都是勒令老头自己回家剪掉。后来走到街上,看见的老头们个个都剃了个溜溜光。至于那些穿火箭皮鞋的人或许早已听到了风声,楞是一个也没逮到!</h3><h3> </h3><h3> &nbsp;</h3><h3> 到了八十年代,社会上竟然又流行起了喇叭裤,就象被我们剪开的鸡腿裤一样,是不是一种逆反心理的表现呢?不得而知。</h3> <h3> 没过几天,又传来了在塑料凉鞋底的花纹上发现了"蒋介石万岁"字样的反动标语,这可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天大的事情!我们闻风而动,还是几个人一组,走到大街上、闹市区。叫停所有穿塑料凉鞋的人让他们脱下鞋子进行检查。</h3><h3><br /></h3><h3> 从那些花纹上展开充分的臆想,把直的、斜的、曲曲弯弯的条纹都捋直了来看,等到眼睛看花了的时候朦朦胧胧好像出现过"介"和"石"字。"蒋"字却始终未能找到,甚为遗憾。</h3><h3><br /></h3><h3> 一个挺面善的老太太脱下一只鞋子,让我们检查的时候不愿意把另一只脚放在地上,结果站不住摔了个大跟头,我们连忙把她扶了起来。她看着我们这些孩子,连声道谢,一点怨言也没有。</h3><h3><br /></h3><h3> 那时的人们把这种奇特的检查都当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没有感觉哪里不对。看着被我们没收掉可疑的鞋子光脚走路的人们,心里也是有些不忍,不过一想到这是革命斗争需要的时候,也便释然了。<br /></h3> <h3>  </h3><h3> 汉武帝为了统一思想,推行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强化了统治,在一段时间里促进了社会的发展,可也是传承了孔子的学说和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而破四旧的目的却要"罢黜所有古今中外的文化传统,无论是优秀还是糟粕,独尊毛泽东思想",殊不知毛泽东思想作为一代革命家集体智慧的结晶,正是建立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基础之上的集成与升华。</h3><h3><br /></h3><h3> 摒弃了一切旧思想也就割断了历史,使其成为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恰似空中楼阁一般。更何况这种通过暴力手段的破四旧与真正的毛泽东思想也是背道而驰的。</h3><h3> </h3><h3> &nbsp;</h3><h3> 破四旧的结果不仅在物质上损毁了中华五千年祖辈留下来的丰富遗产,更严重的是使中华民族传统美德被颠覆,是非观、价值观、荣辱观陷入混乱,人们无所适从,只能跟着潮流涌动,从而造成了旷日持久的动乱和沉重的人间大灾难!</h3> <h3>  中国人不象西方人那样信仰某个神,而那些神或劝人向善、或重因果、或讲来世,或讲原罪,可惜神的作用却是有限的。欧洲的过去,同样是"大帝"们轮流撕杀的血腥历史。当他们侵略、奴役、摧残别国人民的时候,神就睡觉去了,剩下的只有魔鬼。</h3><h3> </h3><h3> 而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产生了大量优秀的传统文化,形成了与人为善为核心的美德,"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就是中国人的信仰。它一脉相承到今天,虽然历尽坎坷和沧桑,却使中国成为世界上少数几个血脉相连几千年的国家之一。</h3><h3><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br /></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b> 就是有着这样丰富内涵的中华传统文化,却在破四旧中被拦腰砍断和颠覆,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情啊。</b></span></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b>二、大串联</b></span></h3><h3> &nbsp;</h3><h3> 到了秋天,学校已经停课,正值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时期,校园里已经看不到墙面,铺天盖地都是纸的世界。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纸张。</h3><h3><br /></h3><h3> 学校里,一群群学生聚在一起搜肠刮肚地揭发校领导和老师们"反党、反毛主席"的言行,想起一条某人似乎表示过对某件事情不满的,特别是对社会有过议论的,都赶紧写成大字报,找地方贴出去,所有墙面上都贴滿了就偷偷压在别人的大字报上面,被发现了又会引起一场争执。但是谁也不敢把贴上去的大字报撕下来,哪怕已经破烂不堪,那可是政治态度问题,触碰不得。</h3><h3><br /></h3><h3> 揭发的内容五花八门,例如某某老师用学校的信纸写了一封家书,贪污了公家的财物;某某老师说过了一句今天的太阳太毒了,影射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等等,诸如此类。</h3> <h3> 有一天我刚到学校,好朋友告诉我,他已经被批准去烟台串联。哎呀,真是太羡慕了,早就听说过烟台是个海滨城市,可从来没想过还能去看看。那个年代里除了因公出差或探亲外是没有去外地这种机会的。</h3><h3><br /></h3><h3> 他属于红五类家庭,成为了第一批向外走的同学。像我这样城市贫民的家庭出身等同于农村的中农,也就只有看热闹的份了。</h3><h3><br /></h3><h3> 到了十一月份,却又放宽了限制,我也可以去了,欣喜若狂!约了两个同学,开了介绍信,就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此时的红卫兵大串联已经正式拉开了帷幕。</h3> <h3> 我们第一站就来到了北京,这里是红卫兵运动的大本营。我们住进了西单灯市口一个少年宫的演出大厅里。男同学就睡在观众大厅的地上,座位已拆除,席子、被褥已经准备齐全。舞台上面睡的是女生,有幕布相隔。</h3><h3><br /></h3><h3> 第二天我们先去了天安门广场,激动的心啊都要跳出来了,从小就一直憧憬着能亲眼看看天安门,现在梦想竟然成真啦!</h3><h3><br /></h3><h3> 来的时候没有人交代过任务,我们自然也就不知道来干什么。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去找哪个组织?所以,我们只好在参观完天安门以后就奔向了北大、清华、北航等大学。拿着本子不断地去抄写墙上的大字报,很快就写完了好几个作业本。同时也收集了一些各大学印刷的小报。</h3> <h3> 过了十几天,我们终于等来了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消息。前一天晚上大家兴奋地议论着,一直到下半夜才睡着。</h3><h3><br /></h3><h3> 天色微明,我们就被叫醒排着队出发了。沿途有许多给我们送水,送食物的服务网点。不知穿过了多少大街小巷,终于在西长安大街停了下来,沿街排开。人群的前面坐着一排解放军。</h3><h3><br /></h3><h3> 伟大领袖毛主席来了!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后面的人使劲往前挤,我被压在一位战士的身上,他的头已经抵到了地上,我也根本抬不起头来。随着欢呼声逐渐响起又远去,我什么也没看到,急的大哭了一场。</h3> <h3> 红卫兵有介绍信就可以随意坐火车,虽然有临时火车票,却没人看,没人问。第二天,我们准备南下去广州。</h3><h3><br /></h3><h3> 车上太挤了。不光车座的下面躺满了人,行李架上也一样不留空隙。一个小同学睡着了,从行李架上掉了下来。砸在下面的人身上,毫发无损。</h3><h3><br /></h3><h3> 列车不按常规停车,一开就是好几个小时,上厕所就成了大难题。男孩子实在憋不住了,把窗户往上一推,解手时挺起肚子贴紧窗户前进方向的后侧,防止被风吹进来。可那也难免,每当细细的、略带臊气的水珠飘进来的时候,总会引起大家的几声责骂。不过大家彼此彼此,也就理解了。</h3><h3><br /></h3> <h3><br /></h3><h3> 女生可就惨了。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越过站台到了车站的边缘。一群女孩子迫不及待地跑下车就在车站的白色护栏边上站成一排,背朝火车就方便起来。人的自然需求,永远是第一位的。此时的羞耻心也已经让位于从众心理的影响啦。</h3><h3><br /></h3><h3> 夜里,车停在了一个大站,据说要很久。深秋季节,天很凉了,大家穿的却不多。不知谁带头把车站护栏上的木板拆了下来,点起了一堆篝火。两个铁路工作人员走过来,看样子想要制止,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口气走开了。</h3><h3><br /></h3><h3> 大家围着篝火。吵吵嚷嚷,引吭高歌到天亮,一点睡意都没有。</h3> <h3>  车到武汉的时候,实在挤得难受,我们就下车了。在武汉依然是抄写大字报。六天后,听说毛主席还要接见红卫兵,我们赶紧又回到了北京。</h3><h3><br /></h3><h3> 这次我们住进了农业机械化学院。十多天后终于等到了毛主席接见日。我们每三十个学生由一名解放军战士任临时班长带领,还是一早出发,步行加乘车来到了西郊机场。</h3><h3><br /></h3><h3>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人头铺天盖地,生平未见,以后也没再见过。人们都排成方阵,留出了道路。我因为个子小还是被安排在第一排,前面是三排坐着的解放军战士。</h3><h3><br /></h3> <h3>  伟大领袖毛主席来了。大家迅速站立起来。顿时,欢呼声响彻云霄,灰尘遮天蔽日。与上次一样,我仍被压在战士身上,但能够勉强抬起头来,隐隐约约见到了心中的红太阳,激动而幸福的泪水夺眶而出。实际上,那时的我,对政治还一窍不通。</h3><h3><br /></h3><h3> 散场了,班长带着大家随着人流走。人山人海,不辨东西,更不知路在何方。我们几次被众多解放军战士挤开,形成一个通道,一串担架通过后随即合拢。</h3><h3><br /></h3><h3> 不一会儿,班长手里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女生,其它的同学都走散了。我们身不由己地随着人潮涌动,挤的透不过气来。我尝试着几次把脚抬起,人也不会掉下去。再后来,就剩下了我自己。怎么回去的,想不起来了。</h3> <h3>  66年底,大串联进入了尾声,火车开始恢复运营。</h3><h3><br /></h3><h3> 火车不能随便坐了,红卫兵又兴起了长征串联,多数都是由居住地走到北京,表达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忠心。此时红卫兵大串联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这种类似朝圣的行为自然不再被支持,很快就停止了。</h3><h3><br /></h3><h3> 我们几个领了钱和粮票也准备去长征的同学,因大家的父母都不放心,终于未能成行。</h3><h3><br /></h3><h3> 遗憾!难得的一次人生历练!</h3><h3><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