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双娇：朝颜，夕颜

英英

　　牵牛花大约是植物界最勤奋的姑娘吧。雄鸡叫过头遍，它们就醒来了，伸个懒腰，然后细细梳妆，绽开一张张明媚鲜艳的笑脸，红的，紫的，白的，蓝色，真是美不胜收。它们也是狂野的孩子，有着张扬的个性。夏天的清晨，它们肆无忌惮地从围墙边翻过来，在篱笆上打闹着，还吹着小喇叭将周遭的花草树木吵醒。我们坐在门槛上，一面打着大大的呵欠，一面心不在焉地晨读，高一声低一句，没个章法。父亲抽着自制的旱烟没好气地笑骂，你们这些瞌睡虫，太阳这么大了还没睡醒，这牵牛花起得多早多有精神，你们得学习呢。这时，井边的石墙上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绿藤，藤上一朵朵牵牛花翘着小嘴朝我笑，几滴露珠还沾在花朵上，亮晶晶的像珍珠。我使劲晃了晃了头，嗅了嗅清香的花朵，扯开喉咙读起"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旧屋老井，父亲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姐妹，无数个这样的日子如流水般淌过，清贫而美好。与牵牛花对视的年少时光，渐行渐远，却在梦境里越来越清晰。

　　牵牛花谢了，结出一颗颗饱满的籽，黑的白的，像棋子那番精巧。摘回家的籽被母亲晒干，用微微的火翻炒，直到透香显火色时，便一颗颗收进了玻璃瓶。我们贪吃肚子疼，气鼓气胀时，母亲就会倒出几粒，压碎，混着红砂糖让我们喝下，很快就舒畅了。邻家的小弟弟经常晚上哭闹，有时通宵哭啼，左邻右舍亦不得安宁。家里人请巫医撑傩收吓也不行，到处贴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的黄符亦无效。最后，一位赤脚医生开了个单方，取牵牛花籽七八粒捣成细末，用温水调成糊状，临睡前敷孩子肚脐上，以纱布固定。奇怪得很，连续用五六天，小弟弟的夜啼症竟好了。后来我才知道，牵牛子的药名为二丑、黑丑、白丑。黑丑为黑牵牛子，白丑为白牵牛子，二丑为黑白丑的混和物。牵牛子具有泻下、利尿、消肿、驱虫等功效，主治肢体水肿、肾炎水肿、肝硬化腹水、便秘等症。明代吴宽写诗赞道："本草载药品，草部见牵牛。薰风篱落间，蔓出甚绸缪。"

　　日本人把牵牛花称为朝颜花，因为该花清晨盛放，中午便凋谢了。在日本，春天看樱花，夏天就是看朝颜。七月，朝颜是日本的风物诗。七月七，是日本的朝颜庙会。每年7月6日到7月8日三天在东京上野附近的入谷都会举行大型的朝颜节会，数十万人不顾酷暑来此赏花。日本人偏爱牵牛花，店铺里的明信片和画册里，大片幽蓝牵牛花占满了画面，繁盛而又安宁；喜多川歌麿画的浮世绘，美人手持牵牛花团扇，或手捧一盆牵牛花，更显娴雅婉妙的风情；镝木清方等绘的多款小巧便笺，各色牵牛花或浓艳，或清淡，缤纷可爱。岛国人很奇怪，喜欢的花几乎都是这一类，绚烂而脆弱，盛大而短促，凄美而伤感。四面海水茫茫，所以这里的人们对大自然格外敬畏，对周遭一切格外敏感与小心翼翼吧。朝颜与樱花短暂瞬间的开放，却能产生最灿烂的美丽与辉煌，所以格外令人怜惜吧。樱花与朝颜的花文化中，有很多悲情的色彩。

有朝开暮合的朝颜，那么就有暮开朝合的夕颜。夕颜，因为开在夜里，更被用来比喻仓猝而幽隐的爱情。紫式部的《源氏物语》里，就讲了一个美丽凄婉的爱情故事。源氏公子看望乳母时，看到隔壁陋屋门前，青青蔓草中"开着许多白花，孤芳自赏地露出笑颜"。随从禀告说："这里开着的白花，名叫夕颜。这花的名字像人的名字。这种花都是开在这些肮脏的墙根的。"源氏公子便叹息道："可怜啊，这是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就去摘了，不意那隔壁人家出来一个侍女，拿着一把白纸扇对随从说："请放在这上面献上去吧。因为这花的枝条很软弱，不好用手拿的。"这面扇子潇洒地写着两句诗，"夕颜凝露容光艳，料是伊人驻马来。"原来，隔壁女主人就叫夕颜，因窥见源氏公子光彩夺目的容貌，而心生爱慕，故题诗相赠。源氏公子回赠了诗句，从此便时时留心挂念。后来，他与夕颜终于成其好事。夕颜清丽无双的容颜、温柔婉约的风度、轻盈优雅的身姿让他无限迷恋，并决意与正式双宿双栖。某日，源氏公子突发奇想，携其至一处郊野庭院，赏花木、听秋虫、观星月，享受与世隔绝的美好时光。哪知，嫉妒发狂的六条妃子身魂出窍，紧紧缠住夕颜，让其夜半暴死。源氏公子伤心欲绝，怅叹"那天傍晚，只为一朵夕颜花的因缘，对那人一见倾心，结了不解之缘，现在想来，这正是恩爱不能久长之兆，多么可悲！"

　　夕颜，黄昏开花，翌晨凋谢，听起来就凄婉悲伤，怪不得被比喻成突然香消玉殒的薄命女子。这种叫夕颜的花，到底是哪种植物？众说纷纭，我比较认同丰子恺的说法，是瓠花或葫芦花。长沙有种叫北瓜或付瓜的植物，藤蔓柔弱纤细，傍晚开花，花朵雪白，瓜果味道寡淡，应该就是此花。某个夏日的傍晚，我看到一朵生在角落里的北瓜花，通体洁白晶莹，花瓣微微卷起，在微风里楚楚有风致，极惹人爱怜，暗想"夕颜"这名字实在太适合它了。也有人称南美的月光花为夕颜，花朵洁白圆润，晚间盛放时，光辉如满月。不过，古时的中国和日本还没有引进月光花，那么夕颜该是本土生长的瓠花或葫芦花吧。

曹正文在《群芳诗话》里评价牵牛花，"清晨始开，日出已瘁，花虽甚美，而不能留赏"，但"好在它生生不息"，今天的花谢后，明天其他花还会接着开，绵延生长。其实，朝颜也好，夕颜也好，"虽短暂而有定数"，既然美丽地盛放过，且宽怀面对后来的枯萎败落吧。身处风云变幻的尘世，我们该无怨无悔地承受生命的重负，也应顺其自然地享受生活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