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兰,阿里高原上一座被人遗忘的边城

简人(李云良)

<p>  普兰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p><p> 从地图上看,举世瞩目的喜玛拉雅山脉和冈底斯山脉在此交织、重叠,每年孟加拉湾的海洋季风准时穿越雪山、峡谷吹到这里,坐落在孔雀河台地上藏族村落都沐浴在温暖而湿润的空气中。置身于马甲藏布河谷地的普兰城很小,海拔不足四千米,却是中国、印度和尼泊尔三国的交界之处。寂静的街道上常有马帮悠闲地走过,随便拐过某个街角,总能隐约听到孔雀河的流淌声;那些散布在山峦、谷地中的小湖泊,如同天庭滑落的泪珠;小城四周峰峦林立,无论你走出多远,似乎总挣脱不了雪山的怀抱。</p> <h3>  如果追溯遥远的历史,就不能不提及“阿里三围”。藏族史书上记载:公元842年,吐蕃末代赞普朗达玛在拉萨不幸被刺身亡,落难王孙吉德尼玛衮只身逃往偏僻的阿里,躲避在神山圣湖之间的象雄。扎布让土王扎西赞不仅接纳了王孙,还在将女儿嫁给了他,让其传承基业。绝处逢生的他开始厉兵秣马,让旗帜插遍了阿里这片辽阔、荒凉的土地。吉德尼玛衮晚年又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择,将三个儿子分封三地,也就是岩石围绕的地方——扎达,湖水围绕的地方——日土,而雪山围绕的地方,便是今天的普兰了!<br></h3> <h3>  普兰老县城附近有悬空寺、尼泊尔大厦、贤柏林寺,而与之一桥之隔的是如今的新县城。我在街上闲逛,慢慢地感受着这座寂寞的边陲小城,普兰虽是典型的藏地小镇,但依旧是四川人的天下,各种招牌唬人的川菜馆林立,白岩石般冷硬的阳光洒在街头,县城的四周都是高耸的雪山。这里地势开阔,县政府、商店、旅馆、餐馆与部队的营地,都簇拥在狭长的街道两旁。街上行人寥寥,视野中根本看不到游客的踪影,但仍能嗅出小城缓慢的节奏,那些遥远都市的商业气息和匆忙的生活节奏,已被重重的大山阻挡在外了。据说夏日的普兰街上充满异域风情,经常能窥见身披彩虹般纱巾、戴鼻环的尼泊尔或印度女子,那些深眼窝黑脸膛的尼泊尔男子,有的甚至光着脚板,慢悠悠地行走在烈日炙烤的砂石上……<br></h3> <h3>  事实上,绝大多数驴友抵达神山圣湖之后,往往就直奔扎达或狮泉河。而我辗转到这里,仅仅是将这座海拔3700米的小镇当作旅途中休整的地方,一个身体的加油站!这里没有穿梭的车马,没有喧嚣的人流,我按照自己的节奏,卸下沉重的背囊,随意歇脚,希望能在此洗上一个舒服而奢侈的热水澡,缓解几天来高海拔所带来的种种不适。<br></h3><div> 很多时候,我倾向于这样的说法:一个人旅行的广度等同于生命的广度。独自行走天涯,其实就是一种自我放逐的行为,当高原巨大的天穹中满布星星,当银河寂静地流过山冈,当我面对大自然的神迹而灵魂出窍时,几乎会忘记自己来自何方。我相信每一次旅行,都是与时光的偶遇,尽管我从未幻想过旅行能改变自己的性情和对世界的看法。这些年来,我几乎走遍了整个藏区,旅行确实一点点改变了我,至少让我越走越远,让我感恩并重新定位人生的轨迹。家人和朋友都曾担心我的安全,那些遗世独立的风光和旅途中的种种未知,依然不断诱惑我背包出门!漫长的旅途貌似危机四伏,但旅行教会我约束自身与阅读各色人等,并细察人心。如果硬要把我的旅行比喻成一场电影,那么眼下的普兰就处于节奏最缓慢的时刻。</div> <h3>  我背着登山包在街头寻找落脚的地方,当我推开水利宾馆的门,探头问:“能不能洗澡?”稚气未脱的服务员一脸惊奇地看着我:“洗澡?你不知道这地方经常停水停电吗?”这家客栈与其说是宾馆,事实上还不如内地上世纪的一个国营招待所,却居然让我有种久违的亲切感。旅途中我一直对住宿随遇而安,很多时候,旅店对于我来说,仅仅是个白天撂置行囊,夜晚安放身体的地方!我很快发现了这个小宾馆的优点:服务员用大墩布把地面拖得能照出人影,床单洁白,居然还有一张老式的藤椅!以致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出门闲逛,就是坐在藤椅上眺望秋阳中静卧的雪山;而普兰的夜晚更使我终生难忘,四周寂静得让人生出幻觉,窗外的月亮宛若一只银质的手镯,当它擦过冷峭的雪峰,恍惚能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br></h3> <h3>  宾馆的老板是个名叫仁青的藏族人,三十八岁,笑容干净温暖,谈吐不俗,汉语说得非常流利,看得出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得知我是浙江人后,于是情绪热烈地冲我诉说杭州奇高的物价,吐着舌头嘀咕:“住宿太贵,一晚都要两百元!” 我满脸狐疑地说:“杭州的物价咋高了?吃碗面还比阿里要便宜得多呢!”仁青以前走南闯北常携带着青稞、羊腿,他眯起眼,不无得意地向我炫耀,生吃羊肉的味道才是真正的香!他听说我前几天转了冈仁波齐神山,伸手摸了摸我的小腿,连说:“厉害!厉害!我见过像你这样背包的,但都是成群结队的。”<br></h3> <p>  在客栈里,最先发现陌生人的通常是那些无所事事的狗,这是一只毛色黑得发亮的小藏獒,个头虽仅到我的膝盖,但长着一对锋利的牙齿。那天傍晚,我刚跨进院子,它就以闪电般的姿势向我蹿了过来,看到它咧开的嘴角露出闪着寒光的尖牙。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脑袋开始发懵,本能地将手中的登山杖挥了出去,脚步跌跌撞撞地后退,突然右腿像被什么拌了一下,身体也随之失去重心,顿时瘫坐在地。几乎同时,一道黑影从头顶凌空掠过,我因祸得福,幸运地躲过了藏獒致命的一击。当我惊魂未定,翻身爬起,撒开双腿拼命地往外奔跑,眼前横亘着一条几米宽的河道,我像是凭空生出了翅膀,双脚居然一跃而过。待到跌落在对岸后,才发现小藏獒毛发直竖,正隔河朝我狂吠,也许是我已经逃离了它的领地,它开始双爪趴地,蹲在河边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此时,我才双手掐腰慢慢地站了起来,感到胸闷气短,双膝发软,一摸额头,竟然全是冰冷的汗水……</p><p> 客栈的老板娘闻声匆匆赶来,捡起我丢弃的登山杖和鸭舌帽跑到河边。用藏语冲着小藏獒嘟囔了几句,将它挡在身后,我胆战心惊地紧跟着她重新拐进了宾馆。后来每次出入大门,而那头小藏獒一直躺在台阶上,安静温顺得像个小媳妇,甚至再也懒得翻动眼皮瞅我一眼!</p> <h3>  普兰的老县城已是人去楼空,满目荒凉,像是外星人留下的遗址。走到孔雀河边便可看见金黄色的达拉喀山,山上残留着贤伯林寺红色的废墟,在湛蓝的天幕下,整座山体就像一堆兀自燃烧的柴火。著名的“悬空寺”就坐落在河岸边的陡崖上,传说八大藏戏之一《洛桑王子》的主人公曾经在那里生活过。普兰人颇以洛桑王子的同乡为自豪,有关王子的遗迹,在坊间比比皆是。贤伯林寺的山崖上还开凿了无数蜂巢般的洞穴,当地人称之为“修行洞”。有几座洞穴已经被烟火熏得漆黑,有的楼台悬空伸出,其中斜挂的经幡在风中翻飞。据说里面居住着虔诚修行的信徒,他们与世隔绝,长年累月呆在洞中苦修……因为普兰是口岸,多年前尼泊尔的生意人闻风而来,随着经商人数的不断增多,出现了一处尼泊尔人的集居地。他们用石片搭起异乡的家,而更多的人则住在简陋的崖洞中。我在老城中转悠,有个喇嘛指着远处高低错落的洞穴告诉我:“喏,那就是‘尼泊尔大厦’,像不像层层叠叠的楼房?”。<br></h3> <h3>  从看到普兰国际边贸市场的第一眼起,它确实令我大失所望,我敢肯定那是世界上最小最简陋的国际市场了:一小块空地上蹲着几排灰头土脸的房子,丝毫没有想象中的国际市场那种令人敬畏的气派。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房子竟然没有屋顶,我想:要是在夜晚,多半可以直接看到星星。一切都乏善可陈,我的好心情顿时化为乌有,别说涌现人头攒动的热烈气氛,我甚至看不到商贾和车辆。正在我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时,一个路过的藏民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他瓮声瓮气地告诉我,要等到夏天,等到喜马拉雅山口的冰雪融化,那时,尼泊尔商贩就会重新出现在这里,屋顶也会覆盖上毛毡或帆布,他们在光线昏暗的屋里开始交易,把价格不菲的珠宝、玉石等一股脑儿挂在胸前,挺着胸膛来回溜达……</h3> <h3>  宾馆的老板娘见我饱食终日,抱着一本书在暖阳下反复瞌睡,于是建议我去下科加寺。</h3><div> 科加寺距离县城约二十公里,越野车在崎岖的孔雀河河谷里上蹿下跳,一路上光秃秃的山丘呈现出沉闷的灰褐色,触目之处尽是死一般的荒凉。一小时后,我抵达了这座被时间的尘埃覆盖了千年的古寺。这里是尼泊尔进入普兰的唯一的道路,时常有些朝拜神山圣湖的信徒们,赤脚、背包、提着小铁筒艰难地跋涉而过。如果再往前行驶八公里,便是中尼边境上人迹罕至的协尔瓦了。</div> <h3>  已经没有人能知道科加寺兴建的确切年代,它像个神秘的谜底沉没在时间深处。但藏族民间仍流传着有关寺名的来历:传说噶尔一带的居民擅长铸造佛像,有一年曾用马车运载一尊观音佛像,一路颠簸到孔雀河边,突然马车被一块石头死死卡住,用尽所有办法再也无法向前挪动半步。无奈之下,人们只好就地修建了一座寺庙,取名为“科加寺”,科加寺在藏语中便是“定居”的意思。尽管寺庙规模很小,加上年久失修,佛殿的木梁上都结着蛛网,显得年老色衰。但在我看来,每一扇佛殿的大门都像紧闭的嘴巴,替苍穹和荒野保守着时间的秘密!<br></h3><div><br></div> <h3>  傍晚时分,玫瑰色的落日渲染了整座雪山,我坐在杂货店门口,喝着犒赏自己的可口可乐,观看一位老藏民用钢锯切割着狼牙。</h3><div> 我们的交谈是从他手上白森森的狼牙开始的,老藏民脸色黝黑,阳光在他深深的皱纹上跳跃,像是抹上了一层奇异的油彩。对于我这样一个充满好奇,又显得有点诡异的远方来客,他不厌其烦地用生硬的汉语回答我的各种问题,而他十三岁的孙子歪着脏兮兮的脸蛋蹲在旁边,不时充当翻译。老藏民还大度地允许我触摸摆在垫子上的一堆狼牙,可我根本无法从一根狼牙中触摸到荒原的呼啸。直到现在,我仍平庸得尚未窥见过狼的模样,甚至连传说中的嚎叫也无从揣摩……但眼前的这位老人显然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漫不经心的语调仿佛像根绳子将我一点点扯进他的猎人生涯。</div> <p>  老藏民的家乡在日喀则的拉孜,他告诉我,在西藏,草甸、山岩和雪线上,活跃着野牛、野驴、野耗牛等群居性动物;而雪豹和猛禽等喜欢独来独往;一般野兔、水獭等小动物热衷筑巢垒穴;而野猪与食量巨大的狗熊大多靠近村庄。天寒地冻的冬天,它们总在夜间悄悄逼近村子觅食,而猎人会在动物出没的地方,安放各种陷阱、吊索和钢夹等,几天后去检查,常常满载而归。那时候野生动物繁多,经常会碰上獐子、麂子等,不同的猎物捕获的方法自然也不相同,譬如:夏天的獐子得用猎枪打,冬天的獐子呢,则要启用绳套;奇妙的是树叶金黄时打的熊胆也是金胆,但提前猎取的熊胆却是银色的。他年轻时还能从猎狗高低吠叫的节奏中,判断出逃跑的猎物是狗熊还是獐子……</p><p> 此时,老藏民提起钢锯,指着街边的一头藏獒说:“你别看它个头大,牙齿锋利,吓唬吓唬人倒可以,但真正打猎还得依靠本地的猎狗。”言谈中他特别喜欢工布猎狗,他说,除了毛色,真正上好的工布猎狗还要头颅圆实,嘴筒纯黑,尾巴大而上卷……</p> <p>  他掏出裹在藏袍里的白酒,拧开瓶盖,咕咚喝了一口,抹抹嘴角说:“凡是猎人都非常迷信自己的猎枪,怕走了运气,一不能让女人碰,二更不能让喇嘛碰。据说有法力的喇嘛只要对着枪管吹吹气,你就得重新换枪了。”</p><p> 老藏民越说越兴奋,仿佛回到了英姿勃发的年轻时代。他说那是个饥饿的年代,十五岁那年,在老家第一次跟随伯伯上山打猎,仅是充当牵狗的小角色,或者把猎物驱赶到开阔地带。而艰辛的猎狩生活,得到唯一的回报是有时能吃到美味的熊肉、鹿肉。</p><p> 在跟随伯伯的日子里,他开始在枪法上崭露出色的天赋。那个时代猎人们还使用“火铳”,也就是说每打一枪都得重新擦枪管、装火药铅丸、点导火索 。老藏民不断用手模拟、比划着说:“一枪命中要害,是好猎人的标准。因为如果单独打猎,很少能有机会放两枪!”此时他加重了语气:“猎物靠近时要打头,猎物处在侧面时要从肩胛下方击准它的心脏!”</p> <p>  也许是很少有人能像我这样耐心地倾听他的经历,也许是信仰让他对过往的岁月充满忏悔。老藏民叹了口气,闭上双眼,低声诵经,过了一会突然睁开双眸问我:“你知道狗熊怎么打的吗?”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远山,仿佛山上行走着一头黑熊,正穿越青年时代蹒跚而来。“狗熊适合在夏天打,那个季节它行动缓慢,万一一枪没打死,也不必担心被它撵上。另外,要是不幸被它撵上,千万不能直线奔跑,应当曲线迂回,那样才能彻底甩掉它!” 很多年前,因为两头牦牛在悬崖边角斗,他试图从中拉开,结果被顶到山崖下,造成左腿骨折,再后来西藏实行禁猎……他再也无法提着枪,牵着那条黑色的工布猎狗出门了,孔雀河在梦中无声地流过,但成群的黄羊、豹子和黑熊再也没有浮现过……</p> <h3>  在普兰,我收到了背夫边巴的短信:叔叔,您到哪儿了?祝您一路平安!在离家千里的藏区,黄昏的霞光即将熄灭,这句普通的问候突然让我心头一暖。我翻遍相机,遗憾的是当时没有留下边巴的照片,但我确信记忆的底片中,至今仍贮存着他天真无邪的笑容。旅途中邂逅的每个人,都有一条自己的河流,奔涌、驻足,却总是后会无期!</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