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续银生老师

云海松涛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霍云海</h1> <h3>  在续银生老师去世25周年之际谨撰此文,以表达我对他的崇敬和怀念之情。</h3><div> ——题记</div>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一</h1> <h1> 1971年9月暑假结束时,二十岁的我被调到段纯公社云义村小学任教。开学前一天上午我背着行李和给养、拎着提包,顺着段纯那条土石相间坎坷不平的河滩路,风尘仆仆地步行到云义小学报到。<br> 还没开学的校园静悄悄的,接待我的是一位陌生的中年人。他中等身材,一身灰色制服,头戴当时流行的解放帽,国字脸、高颧骨、厚嘴唇,透过眼镜的目光睿智有神,嗓音清朗柔和,整个人显得沉稳儒雅。一见面,他显然就知道我是来报到的,立刻帮我卸下行李,让我坐下,递给我一条洁白的毛巾让我擦汗,又把一茶缸水端到我面前的桌上,关切地说:“累了吧?先歇歇。”我边喝水边将兜中的工作调令掏出来,说:“这是我的工作调令,请您过目。”他看着调令上我的名字,若有所思地说:“我知道你,是个教学骨干。”接着自我介绍道:“我叫续银生,是学校的负责人,也是刚调来的,以后你就叫我续老师好啦。”原来他就是云义小学的新任校长。<br> 稍作休息后,续老师帮我将所带的物品拿到隔壁的一孔小砖窑里,并告诉我这就是我的办公室兼宿舍。待我把东西简单安排好以后,他又领着我熟悉环境,此时校园里也只有我和他俩人。<br> 云义小学座落在云义村边,坐北朝南,原是一座旧式农家院落。院子正北面是4孔砖砌窑洞,用作教室、仓库。东西两侧共有4孔小砖窑,用作办公室、宿舍。窑面的老砖墙被风雨剥蚀得很厉害,砖片、砖屑会不时往下掉落。正窑前是约3米宽的一溜平台,下三个台阶是约100多平米的院子。平台、院子虽然都是铺了砖的,但那些铺地砖已被磨损得坑坑洼洼残缺不全,一不小心就会崴了脚。院墙约两米高,塌开了两个大豁口,人畜可由此随意进出。砖砌的拱形大门上安着两扇破损严重、推拉不动的木门。大门外面是一条约3米宽的土路,越过土路便是一个约300多平米的不规则形操场,也是生产队的打谷打麦场,场里还堆着麦秸垛。操场西侧是厕所,厕所砖墙上半部还是用活砖垒成的,厕所里遍地是狼藉的砖头石块……<br> 在校园各处转了一圈后,续老师又告诉我学校没有任何文体器材、教学设备、图书,只有一百多套高低长短不一、歪歪扭扭的二人课桌和板凳,四支带抽屉的裂了缝的办公桌,八支杌子,一把椅子,两支平板床,冬天取暖用的三个大铁炉和四个小铁炉(俗称洋炉子),这就是学校的全部家当,再有就是挂在院角一株垂柳上用来敲铃的一截废铁轨了。我听了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伤感不已。看看续老师,他也敛去了刚见到我时的热情,神情凝重,沉默无语。<br> 下午,续老师召集全体教师开了新学期工作安排会。全校共有6名教师,除了我和续老师,就都是云义本村人士了,他们是教语文的韩善庆、田万芝,教数学的田翠兰、耿明亮。续老师宣布了每位教师所带的课程和学校工作分工,全面、细致地安排了开学事宜。会后老师们领上各自的教材、备课本(用白令纸装订的)、课程表、作息时间表、粉笔、墨水、蘸笔等教学用品,回到了各自的办公室,着手开学的准备工作。<br> 那时云义小学是五年制学校,共有100多个学生,两个复式班,一个单式班。我和续老师共同承担五年级单式班的教学,我当班主任、代语文课,他代数学课。<br>  开学后续老师了解到有几个家庭特困生没来报到,要辍学,就立刻上门家访,做这些家长的思想工作,说上学读书关系到孩子的前途和命运,是一辈子的大事,千万不能放弃。又和生产大队协商,减免了他们的学费,使这几个学生都返回了校门。续老师还时常掏自己的腰包给他们买铅笔、橡皮、作业本等学习用品。有个家长特意来到学校向续老师道谢,感激地说续老师是孩子的恩人。</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二</h1> <h1> 此前云义小学是段纯公社的落后校,学校管理混乱,教师关系不和谐,教学成绩很糟糕。老百姓对此意见很大,生产大队干部多次找联合校反映问题。续老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调来任校长的,他决心尽快扭转学校的这种局面。<br> 续老师上任后着力抓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生产大队争取资金,改善办学条件。在那个人民公社集体化时代,办学体制是“三级办学,两级管理”,学校的硬件设施要靠生产大队来解决。续老师多次跑队部、找干部、参队会,耐心地给干部们讲解投资教育的必要性,强调经费投入是促进学校长远发展的一个首要因素,“农业学大寨,教育也要学大寨”,努力使大队干部们从政治思想的角度提高对学校投入的认识。和续老师一同住校的我晚上经常随他一起出去做工作。我亲眼看到,他苦口婆心、滔滔不绝的演说,他那竭力推进学校发展的执着精神,是怎样打动了干部和社员群众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孔宪忠和生产大队长田来根都真诚地表示:续老师说的没错,我们要把学校教育工作放在云义村所有工作中优先考虑的地位,为云义村早出人才、多出人才打好基础。为此生产大队做出决定:副队长韩来庆、霍瑞栋负责学校方面的工作,生产大队要尽力加大对学校的投资,并将学校经费在大队账目中单列,大队定期研究学校工作。<br> 通过续老师的争取,生产大队在集体经济十分困难的情况下硬是给学校挤出所需经费,仅用了半年时间,就使学校旧貌换新颜:挖补了剥蚀的墙壁,粉刷了校园,重新硬化了教室、办公室的地面和院子,补修了院墙豁口,安装了新做的大门,办公桌椅和学生课桌凳也全都更换成崭新的,还购置了必要的文体器材和教学仪器。<br>  那时云义小学除了续老师外,我们五位都是民办教师,薪水是由生产大队支付的,和社员一样挣劳动日工分。每个民办教师一个月能挣28个劳动日工分(一般一个劳动日工分也就是五、六毛钱),算下来只有16元左右,待遇很低。改善了学校环境和设施后,续老师又和大队干部反复交涉,要求适当提高民办教师的待遇,减轻我们的后顾之忧,让我们安心工作。生产大队研究后决定,将每月每人的劳动日工分增加到30个,并每月给每人增发5元钱的生活补贴。续老师为我们争取到切身的现实利益,一下子就调动起了我们的工作积极性,我们无不心甘情愿地服从他的领导,决心齐心协力,把教学成绩搞上去。</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三</h1> <h1> 当时办学的指导思想是教育要革命,要走“五•七”道路,也就是要贯彻落实毛主席“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的“五·七指示”精神。上级要求学校开门办学、勤工俭学,倡导“走出去、请进来”的教育方法,即学生要走出校门,到田间地头接受劳动教育,学校要把贫下中农请进来,对学生进行革命传统教育。<br> 云义大队将黄石沟作为学校的学农基地,划出十亩地让学校耕种,并在荒坡上栽树。那时每天早上和中午,老师们给学生上文化课;下午,续老师带领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和全体任课教师在学农基地劳动,有时分管学校工作的副队长也作为指导教师亲自随往。为了让学生切实掌握一定的劳动技能,续老师还特意邀请村里的种地能手来为学生上农技课,现场传授耕种农作物和植树的要领及方法。我们在农场里种植的农作物主要有玉米、高粱、大豆、芝麻、花生,另加一些蔬莱。在林场里栽种木材林和经济林,木材林有杨树、榆树、洋槐树;经济林有花椒树、桃树、杏树。<br> 续老师当年已有四十多岁,平时文质彬彬,可一到学农基地干活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把摘掉帽子,两把挽起袖子,甩开膀子,有力地飞舞着镢头或铁锹,哪里还有一丝文弱之气?若不是戴着眼镜,谁也不会看出他不是一个农民。在他的带动下,师生们常常干得热火朝天、你追我赶。<br> 那年秋天师生们在林场收获花椒,续老师抢先踏上高凳子去剪树梢高头的花椒粒,当他探身出去时不慎失去重心,一下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导致右胳膊关节处骨折。这下续老师可是遭了大罪:先是在段纯卫生院做接骨手术,之后始终未能消除疼痛,久久不得痊癒。经透视复查才发现是肘关节处的断骨接错了位置,而且接错的两端已经长得连接起来了,要重新做手术,还得把那地方的骨头再次断开。连县医院都不敢接手这样的手术了,续老师只好去了太原,在经受了两个多月难以忍耐的疼痛之后才算接好了断骨。<br> 学农基地的劳动教会了师生们基本的农业生产劳动技术,培养了学生正确的劳动观点和劳动态度,锻炼出了学生们艰苦奋斗、吃苦耐劳的精神。续老师通过和大队干部协商,农场和林场的收入属于勤工俭学所得,在大队的监管下由学校支配。它们在解决了学校的部分教育经费外,作为劳动报酬,教师们也得到了粮食和蔬菜的补贴,学生的学习用品也全部得到供给。当师生们享用着这些劳动成果时,个个脸上露出了喜获丰收的笑容。续老师不失时机地鼓励大家:“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咱们齐心协力把农林场办好,争取更大的效益,大家说好不好?”师生们报以热烈的掌声。<br> 通过两年多的苦干、实干,云义小学在开门办学、勤工俭学方面取得了突出的成绩,尤其校办林场规模可观,成为县级先进典型,公社联合校、县教育局都先后在云义学校农林场召开过现场观摩会,县林业局还让续老师作为林业先进单位的代表, 参加了地区组织的在吉县、稷山县林业建设先进地区举行的经验交流大会。<br>  学校农场、林场每年收获几千斤粮食和二三百斤花椒,生产大队干部知道续老师家里上有七十多岁的老父,下有八个未成年的子女,全靠他一人挣钱养活,生活困难。鉴于续老师为学校农场林场所做的突出贡献和发挥的特殊作用,经队委会研究,决定按劳动报酬多分给他一份学校农场的粮食——这在今天看来,不过就是让总经理的薪酬高于手下员工而已,但当时续老师执意要付款,否则绝不接受。干部们见续老师态度非常坚决,只好按社员口粮款的标准让他付了款。事后,续老师对我说:“我生活是很紧张,但也不能白吃白拿。在其他学校当校长我也是不贪一点便宜,做到为人清白,心里没鬼,才能不怕任何清查运动。”</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四</h1> <h1> 续老师是简师学历(相当中师),历经二十几年的教学实践,使他具有了丰富的教育教学经验。我一直跟续老师代同一个班,对他有深刻的了解。他能把抽象难懂、枯燥无味的数学课上得简洁明了、生动有趣,每一节课都像打开一扇窗户,让学生们看到窗外五彩斑斓的世界。学生上他的课,总是在一种轻松愉快的气氛中不知不觉就接受了知识,如春雨润物,如茅塞顿开。有一个家长就对我说过,以前他家孩子的数学老是学不会,自从续老师代上数学课以后,孩子一听就懂,一学就会,作业也能自主完成,不用他辅导了。<br> 作为校长的续老师,在校务管理上也充分展现出他推动学校文化教育的综合能力。他全面贯彻党的教育方针,德、智、体一起抓。通过一番整顿,云义小学迅速建立起教师团结敬业、学生奋发向上的优良校风。为了尽快提升教学质量,他一上任就制定了学年度教学工作计划和目标,大兴教研、教改之风,开展教学‘’备、上、批、辅、考‘’五个环节的过关达标活动。当时民办教师的学历偏低,续老师就狠抓师资建设。他亲自给教师们上示范课,提供学习资料,帮助教师们提高业务能力水平,组织教师相互听课、评课,鼓励教师在课堂教学上形成各自的、有特色的科学的教学方法,鼓励教师自学自研。通过一年的努力,全校教学成绩稳步上升。第三年,学校就跨进全公社小学先进行列,续老师被评为模范教育工作者,受到联合校和县教育局的表彰。云义小学从此摘掉了后进学校的帽子,为此生产大队还特意隆重宴请了我们一次,表示庆祝和慰问。<br> 续老师不仅工作能力强,业务水平高,他的人品更让人钦佩,在云义村广有口碑。他为人厚道,性格随和,人缘很好。 在那个大搞政治运动、动辄上纲上线整人的文革时期,他从不随风逐浪,更不落井下石,常常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因而他被大家称为“大好人”。但也因此受到有关方面的批评责难,说他没有阶级斗争观念,政治意识不强,所以多年来他只能在校长的职位上原地踏步。<br>  续老师本来叫续银生,可他却常把“银”的金字旁去掉,将姓名写成“续艮生"。而“艮”读gen音,读起来就不是他的名字了。我问他为什么要写成这样,他说他的名字是父亲起的,明显是希望他能够发财。可他觉得太庸俗了,就改写成续艮生。他又说艮是八卦之一,《易经》里的艮卦有一段卦辞曰: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意思是:该停止的时候就停止,当行动时要果断地行动,动静适时适当,君子之道就能光明。我想,这正是续老师遵循的为人之道。</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五</h1> <h1> 作为学校仅有的两名住校者,我和续老师同吃一锅饭,再加上同代一个班,我俩就像一家人一样,有时我觉得他更像一个慈爱的家长。<br> 他的厨技比我强,做饭时我们就自然地分了工:我挑水、生火、涮锅洗碗,他炒菜、做面食。他蒸的玉米面窝头暄腾腾、香喷喷;他能用薄薄的一层白面包上一大团玉米面或高粱面,擀成包皮面,切成棱形面片,看上去黄白相间或白里透红,吃起来又滑溜又筋道;他炒的辣子白、土豆丝,色香味俱全,软硬适中,吃得人唇齿留香。我们还经常挖野菜吃,他凉调的野菜又是别一番风味,让人胃口大开。<br> 有两次我试着蒸玉米面窝头,一次是碱面放得太多,窝头几乎蒸成了黑蛋;一次是碱面放得太少,酸味刺鼻,十分难吃。如果说续老师做的窝头是“极品”,那我这只能是“次品”了——因为勉强能吃,还不算“废品”。续老师第一次吃着我做的“次品”窝头难以下咽时,我很尴尬。为了不让我发窘,续老师立刻讲了一个笑话,逗得我失笑喷饭满桌。<br> 续老师是公办教师,吃国家的供应粮,每月可领10斤左右白面。他给家里留一些外,尽可能往学校多带点让我吃。在那个细粮匮乏的年代,我能享此口福,心里自然十分感激。我年轻,饭量比续老师大,他经常是“贴面的厨子”,这让我十分过意不去。他却说:“没关系,这些小事你不必在意,我们在一起也是缘分呢。”那时商品也奇缺,有些商品是要凭供应票购买,而只有公办人员或城镇居民才能领到供应票,农村户口的我是没有的。续老师每月可凭供应票购买10盒香烟,尽管他烟瘾很大,还是要送我3盒。我一般抽旱烟,也拿给续老师抽。我们两人往往边聊边抽,经常把屋里抽得烟雾缭绕。续老师买的茶叶、白糖等,也经常分享给我。<br> 我到了结婚年龄,续老师又忙着给我介绍对象。他年轻时曾在宿龙村任教多年,和那村里的人处得很熟,于是由他做媒,在宿龙村给我找到了让我非常中意的对象,成为我一辈子甜蜜的伴侣;还有在别处教书的李根生老师,和续老师是同村人,也是由续老师牵线,和另一个漂亮的宿龙姑娘喜结良缘的。<br> 现在我常常能回想起当年那美好的情景。忙完一天的工作后,到了晚上,喧闹过后的学校里就只剩下我和续老师两个人,显得十分静谧。那时明月当空或者繁星满天,我们就坐在幽暗的院子里伴着此起彼伏的蝉声抽烟、唠嗑。续老师像一个长辈,不厌其烦地对我讲述为人处事的道理;又像一个导师,孜孜不倦地指导我如何学习和工作;更象一个挚友,真诚炽烈地对我倾诉内心的感情——他有一个残疾严重的儿子,这成为他难以消除的内心隐痛和人生愁苦,缘自于深沉父爱的那种抑郁情感被他埋藏在心底,只是偶尔对我吐露一番,而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br>  在与续老师一起工作的几年时间里,我与他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是发自我们彼此内心的,是世界上最纯真的感情。</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六</h1> <h1> 由于续老师工作踏实,领导能力强,后来被调到一所规制大的学校里继续担任校长。可是不久,他就患了脑血栓病,离开了工作岗位……<br> 弹指一挥间四十多年过去了。我退休以后,有一次去了云义村,碰到当年的几个熟人,与他们有过一番交谈。谈到往事,他们说:你们在云义学校工作的那几年,是云义学校最火的一段,尤其那位续老师,他可真是个好人呐。我注意到,人们提起续老师,往往都说他是个好人,我觉得这是因为续老师首先是个大好人,其次才是好老师、好校长。<br>  我每次乘车回段纯老家,路过云义村时,都不由自主地把头扭向车窗,远远望着云义小学的旧址。那时那刻,续老师那矫健的身影、慈善的面容、动情的话语就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萦绕在我耳边……我不知有多少话想对他说……</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