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窦庄古堡

大宏

　 利用今年“五一”假期，我去山西晋城沁水县的窦庄闲逛了一趟。

我单人独骑驱车三百多公里，天亮时来到了窦庄。

 

全村已经进行了“煤改气”，燃用“煤层气”。不见炊烟起，更显得古村安详、静谧。

进村须经单车道的沁河大桥，村口赫然大书：

“宋时古庄园，明清‘小北京’”！

　　“宋代”！“好大的口气！”三晋大地上“国保”级文物占全国的三分之二，但明清以前的建筑留存极少，宋代的古民居文物价值很高。所以近千年的窦庄是首批省级“历史文化名村”，2006年便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据《窦氏家谱》载：宋仁宗28年（1044年），窦氏高祖汉沂国公窦参战死沙场。依宋朝官制：“宦不返流”，家族由陕西扶风来此择地建村，因古语中“堡、壁、庄、寨”都有“小城堡”的含义，故曰“窦庄”。

“小北京”？因村庄选址背山面水，藏风聚气，布局形似紫禁城。有东、西、南、北四大四小八座城门楼，加上城门外的“瓮城”，共九门，称“九门九关”。窦庄以榼山为屏，紫禁城以景山为障；窦庄以沁水环绕，紫禁城以金水河呼应，所以自称“小北京”。

再者，明清以来，窦庄地处古商道，村中又有了高官巨富，村子繁华起来。民谣：“金郭壁，银窦庄；花花曲堤，乱坪上”，更为古堡披上了华彩的锦衣。

　　遵从“天人合一，师法自然”的古代建筑规划学原则，窦氏在榼山脚下沁河环绕的“马蹄湾”处坡地建村，取“负阴抱阳”、“金龟探水”之势。

窦家四兄弟按长幼依次在北、东、西、南的乾、坤、坎、离卦象各立门户，其余艮、震、巽、兑四个方位修筑城门，中间是开阔的“演武场”（寓意“太极为心”），形成“八卦四方一点穴”的“绝佳风水”，也暗隐着可依地形据险而守。

今日看来，背靠青山，三面环水，环境确实优美。

　　“穷不过五代，富不过三辈儿”。

明朝时窦族逐渐中落，佃户张家子孙张五典在万历年间高考中举，官至大理寺正卿(最高法院院长)。张门兴起，将村中心的“演武场”改扩建为府邸豪宅，并筑墙建堡，形成今天的“村中村、堡中堡”的堡寨格局。

“穷怕贼偷，富怕匪抢”。

请留意，沁河流域地处太行、太岳、中条三山衔接处的要隘，古代战乱频发。老窦家和新张家都做过军事主官(张五典曾研发出一种古代“经纬仪”，是军事测绘工程师)，自然会将其军事工程技术应用于“保家卫国”中。因此，在规划和建设村寨时，综合了安居性和防御性功能，平战、住防相结合。

窦庄古堡的街道布局呈“三纵一横”格局，“三纵”指南街、北街、集上街；“一横”是十字商业街。

　　（南门楼）

窦庄现存较完整（近期又修复了）的城门有南门、小北门和北门楼，均为明朝所修的内堡御楼，楼上有箭楼、炮台、垛口、藏兵洞等。

当年村里和村外两道城楼与堡墙筑成完整的双重外围防御体系。

北门楼

　　（北城墙）

沿小北门城楼登上堡墙，俯瞰城堡全貌，村中高大的房屋多属明清豪宅，双坡顶房顶，不同于晋中大院的单面坡一一“肥水不流它人田”。

　　

　　沁河流域是晋、豫、陕通衢要道，明清时期商业贸易的开禁促进了当地的繁荣。有别于晋中阔商的远贩茶叶与皮货，本地的泽潞商帮主要是将此地盛产的“兰花炭”（优质无烟煤）、“泽潞铁”和“潞绸”，利用宽阔的沁河，行船运出大山。

“沁水河边古渡口，

往来不断送行舟。

垂杨两岸微风动，

数点眠沙起白鸥。”

清人王徽的《沁渡秋风》已将沁水河畔繁荣景象描写得淋漓尽致。沁水河畔成为泽潞商帮的重要古商路，带活了沁水流域的经济，形成了古代的“一带一路”。

哦，顺带说一句，当年的“潞绸”远盛于“苏绸”和“杭丝”。《金瓶梅》中西门庆善于讨好女人，肯下血本，以昂贵的“潞绸”馈赠，“锦衣炮弹”往往取胜。而如今，潞绸仅剩“森鹅内衣”独臂支撑了。

　　

“丁丁路，串串院”。

窦氏建村时利用了地形的“险”，张族建堡时创造了街巷的“玄”。

村中主街都是丁字三岔路口，“巷不对巷，巷不对门，门不对门”。巷口间隔三、五百步，始终延续，高墙深巷，恍若迷宫。外人进来拐几道弯儿就已晕头转向，村里人当然早就烂熟于心，也许这就是《水浒》中“祝家庄”的原型。

“丁丁路”字意上是“人丁兴旺”，其实是扰乱视野，便于村民疏散躲避。街道多是折线，每隔约二百步，必将街墙拐一下折角，便于步步为营，节节抵御，据此可测算古代弓箭有效射程。

　　“串串院”是说各家院落都有小门互通，“明街暗道”。紧急疏散时，可以连续穿过几座院落转移到几条街后，再经城堡门逃逸到野外。

反之，即使有大股外敌入侵，攻破城堡后，也会像水银泄地一般，在这迷宫里被村民的街巷战、院落战化整为零、零敲碎打。

御楼瞭望孔、射击孔，可控制这条街巷。

　　（小北门）

你以为“此巷不通”？No！只有走到街尽头的拐角才能发现另有暗门，曲径通幽，好个安全通道！村中处处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曾去过的介休张壁古堡属于宋代兵营改建的古村，其特点是建设有完备的地下攻防工程，玩的是“地道战”。而窦庄是宋代的官宦府邸，特征是地面和空间的防御体系，耍的是“街巷战”。

（小北门外隐蔽的疏散通道）

　　“八字门”。窦庄中官宅多是在街巷中内收开设院门，两边内斜影壁，远看时内敛、低调；近抵时门楣高大、斗拱重重，使人压抑，透出官威之气，昭示着主人的身份地位，这也是有别于晋商大院的“壕”气之处。

“日字院”。村中院落多为“日”字形二进院，各院多为四合院，但也有少数三合院（簸箕院）。

“四大八小”。四合院中有东、西、南、北四座主体房屋，每间主房两旁又分别建有左右两间耳房，形成了四大间、八小间的建筑格局。

“挑廊楼”。房屋都属二层（也有三层的）楼房，一层住人，二楼储物，二楼有悬臂外挑的通廊或阳台，以屋外明设的楼梯相联，方便上下。

以上这些建筑格式形成了当地建筑风格，不同于其它地区的明清大院的“明三暗五”。

　　尚书府门楼斗拱

　　（尚书府）

明代万历年张五典告老还乡后建造的府邸。有南院、北院两处，三进式六串院落，内有暗道与堡墙相通。原有“五凤楼”、“大、小花园”等建筑群。

明洪武时对建筑格式制定了严格规定，后来更有“锦衣卫”、“东厂”等秘密警察监督、举报。山西的官吏深知宦海凶险，唯恐有“僭越”之嫌，居所建筑严格执行规制，而不像南方一些官宅巧于变通。看来山西人的“保守”，古已有之。

　　（燕桂传芳院）

张五典的儿子兵部尚书张铨战死沙场，遗孀霍夫人曾带领村民顽强抵御流寇入侵，成为新版“梁红玉”、“穆桂英”，大战告捷后受到朝廷表彰，神宗亲赐“燕桂传芳”匾。

张五典的孙女张凤仪后为明末抗清女英雄，五典孙张道濬任“都指挥佥事”，英勇骁战，真可谓“一门忠烈”。

　　（九宅巷）

“九宅巷”。明朝锦衣卫都督张道浚（张铨之子）的宅院。

夫人院的‘’座钟门”极具西洋风情。内宅院没有“垂花门”、“花墙”类装饰性建筑。

“夫人院”院内。一位妇女正在服侍婆婆和母亲两位老人吃早饭。

　　（武魁院）

“武魁院”属于“窦老四上宅院”。清初顺治帝称赞窦明远“武功高”，赐“武魁”匾。

窦氏族人曾任守疆武官，便将南方特色的阶梯形“马头墙”带回来，应用于自家山墙上，既可以隔离防火，也寄情于物。从城堡御楼上望去，恰像是一位耸肩叉腰的纠纠武夫，在满目的硬山脊、悬山脊、歇山脊中很是另类。

门墩是“抱鼓石”，表明主人官阶五品以上。似乎主家随时可重披战甲传令：“门外击鼓，整兵迎敌！”

　　（常家院）

这“常家院”里流传着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清朝时村里有个穷书生——贾四，穷困潦倒，几乎辍学。阔商常家测评分析认为此人是一支潜力股，于是赠与盘缠，助其赶考，难得。贾生不负众望，果然高中进士，做得达官显贵，很难得。

更难得的是，贾大人没学陈世美，发达后将爱女许配常家，并盖了这处院落作为陪嫁。你看这西洋式门楼，娇灵秀气，表明中西建筑文化的交融和敢创人先的开放思想，实在难得。

更更难得的是，门楼撇山影壁上砖雕有荷花、花瓶装饰，寓意着和睦、平安的绵绵父母深情。显然也是深处宦海，处处危机的行政官员的心得与祈盼。

一一赞同！“平安就好”！

　　常家院内部。墙壁上没有砖雕，栏杆、栏板较为简朴，梁枋和垂柱木雕较内敛，不同于晋中大院极尽奢靡。

　 漂亮的常家院屋脊。

屋脊是“压东不压西”的“层层高”格式。

　　常家院墀头砖雕

　　常家院二楼内部

　　常家院窗棂、拱券石雕。

　　（耕读院）

　　这“耕读院”便是贾四老爷府邸。

贾大人出身草根，又饱读史书，极为重视子嗣的正统教育。“耕谋生，读养性”，体现了耕读为本，科举入仕的价值取向。当时的沁河流域上官人多、商人少，可否表露了地域文化？

　　（耕读院窗）

　　耕读院门楼，全部以“砖雕仿木”结构，少见。

　　（耕读院耳房）

　　（旗杆院）

　　（旗杆院内）

　 “旗杆院”。

其特征是院内有一座精美的砖雕影壁。左右分别有两个院落。东跨院厅房依内堡墙而建，有暗道与堡墙相通。其它大院也多有类似暗道，形成内外呼应的防御网络。

赵树理老先生将这棋杆院原汁原味地写入《三里湾》中，将大院厚重的历史积淀与自己的生活感受也融入其中（赵老故居在附近的“尉迟村”），所以我就无须赘述了。

　　（旗杆院砖雕影壁）

　　（旗杆院东院）

　　（旗杆院门上的铁鱼“鱼钥”可是唐朝起流行的老物件）

骑楼

骑楼下的饭场

　 这跨街骑楼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进入这条街巷的来敌，会被骑楼上的乱箭射杀。

骑楼下可遮风避雨，如今成了街坊们的休憩场所，兼做饭场。晌午时，人们端着各自的饭食，来在这骑楼下，边吃边聊。男人们炫耀着婆姨的厨艺，婆婆们展示着儿媳的美食，和睦孝顺是公开、透明的，也接受着舆论的监督。

从骑楼下这两溜儿饭碗中间，我低头快步穿行而过，余光浏览了一下：

左边：拉面、削面、手擀面；

右边：揪片、饸饹、“猫耳朵”。

 

村北河畔两三家“农家小厨”，我进门便嚷：“拉面！一大碗！”。

坐在藤萝棚下，沁水滚滚，凉风习习，暑气尽退，好不惬意。

　　公堂院

　　这村中竟然设有古代“公堂”（私设？公派？）！公堂正房低，两边厢房高，“双插花官帽”，独特！更显得威严庄重（古装版的“大盖帽，两头翘”？）。

民事诉讼断案后的处罚无非就是赔偿或监禁，既有公堂，便有牢房。我在公堂院里外转了一圈，问一位路人，他却笑着指着我脚下，原来就在路边沟壕内。

地牢深约五米，现存三间，阴暗潮湿，不见天日。据某些专家考证，这地牢竟早于明洪武二年的洪洞苏三监狱！真想不到！

地牢

　　公堂院墀头砖雕

　　公堂院“鼓+几”复合式柱础

　　十字街上的晋商票号

　　十字街上的票号，又见典型的晋商“前店后宅”。这小村落里能开有票号，足以说明当年商贸的繁荣程度。

古村中建有观音堂、佛庙、财神庙、火神庙、三圣阁、魁星阁、吕祖阁，祈求各路神仙都来保佑。

有慈母堂、窦氏祠堂、私塾、戏台等公共建筑。还有“李家院”、“卢家院”、“南花园”等阔商大院。

穷汉们阔绰以后，自然要“置地、盖房、娶媳妇”。这些宅院如今都身价百倍，看来人们投资房产是早有传统的。

　　这座五级台阶的高屋，表明主人的官阶较高。一一“连升五级！”

杨家院的“德为邻”匾额，好寓意！

　　世进士第。张氏尚书府下宅北院。

全村曾产生八位进士，足以说明当地“遵师重教”。

　　世进士第内院

　　世进士第门内

　　世进士第院内

　　我已经在村里村外转悠大半天了，却还没见到著名的宋代窦氏老宅。

我依据史料，按图索骥，到处向人打听：“倒塌的宋代窦家老院……”

终于有人准确地告诉我：“堡外、村口停车场旁、刚翻修的新房！”。原来我径直进村，停车在村委会大院里，“走过、路过、却错过”。

走进新修缮过的宋代窦氏老宅院，我无语了，你懂得……（宋代窦氏老宅2015年资料图与现实图对比）

　　宋代窦氏老宅2015年资料图

　　新翻修的宋代窦氏老宅现实图

　 在村里走街串巷时，我定是轻扣门环，待主人迎来时打声招呼方可进院（亦防狗咬！）。老乡们都很热情，不会婉拒。有的点点头，回屋继续忙碌；有的笑问客从何来；有的让我上楼看看；有的说：“我这老房已经五百年了！”

 

你若来此，也能够感受到山里人的淳朴，红色老区人的宽厚，也体现出古村人的旅游开发意识。

　　(贾府)怡善院门

　　怡善院内

　　卢家院

　 我独自徜徉在古堡中，走进某大院时，农妇笑了：“你一大早已经来过了！”啊？……啊！是的，我已经转悠的转晕了。

这古村的高楼、大院、屋脊、柱础、木雕、砖雕、石雕，这许许多多……像陈年老酒使我晕了、醉了、恍惚了、迷失了。

我醉眼朦胧地用视线抚摸着这砖缝、瓦棱、石雕纹，仿佛儿时用小手摩挲着姥姥脸上的核桃纹，企盼从这些岁月的年轮中解读出历史传奇。我幻听着大院的故事，我呢喃地与老屋对话，我体悟着山庄的沉厚，我感怀着古村的沧桑。

当今社会，人们游走四方。如果有人问起：“你是哪里人？”你也许会一怔：现居地？出生地？户口所在地？长期生活地？

前些年里，但凡有填报人事档案资料时，“籍贯”一栏是必填项。

“籍贯”是指祖居地，无论你是否在此地生活过。

她是少年血脉传承的地方；

她是老辈叶落归根的地方；

她是游子遥寄乡思的地方；

她是逝者魂归故里的地方，

她就是每人都有的

———老家！

　　这山墙上开有阳台，很独特。

窄巷阳光。

这巷子高宽比竟八比一，远超北方通常的小于5：1，真是“一线天”。

　　佛堂院

　　黄昏时分，我意犹未尽地离开了窦庄。落日余晖下的古村，青砖灰瓦黄土地，被鎏上了金色，更显得安详、静谧。我想，这也许就是古村千年修炼出的醇厚吧？

窦庄古村是宋、元、明、清时期堡寨式民居的典型村落，极具古建筑文物研究价值。窦庄不收门票，交通便利，可游客却很少，目前尚属“非著名景区”。

在窦庄附近方圆几十里内，留存有许多古村寨：郭壁、郭裕、武安、尉迟、上伏、上半峪、湘峪（湘峪古堡）、西文兴（柳氏民居）、上庄（天官王府）、皇城（皇城相府）、润城（砥洎城）以及高平的良户古村、泽州的大阳古镇等，既有共通，又各具特色，好像上苍将一把缤纷彩石撒在沁水河滩上。窦庄可能并不是最艳丽的，但一定是值得你仔细欣赏的那一颗！

 

孤寂夜奔中，车里轻轻飘起昆曲《牡丹亭》的唱段：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