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宝

沧海墨龙

昨日见同学的学校组织寻宝活动，一下勾起了我的童年。

童年的小学，两栋平房，没有围墙。四周都是茂密的树林子。教室前是一个圆形的大花坛。花坛里种满扫帚梅，粉盈盈的。蜜蜂扭着屁股采着蜜，不一会儿就飞走了这只，又来了那只。黄的、白的蝴蝶停停起起落落。各班门前的花池子里盛开着黄花子。抬头跳过土操场，是两块玉米地。中间是一条甬路，那便算是学校的正门了。极少从那里走过，只恍惚记得有两个水泥的门垛子，风雨斑驳了一些红油漆的字。大概是海川小学之类的吧。

印象深刻的还是门前的花坛。初入小学的第一天，是亚红姨领着我们一小帮去的。那天母亲起的早极了，就像乡干部来我家一样重视。做好早饭，准备好新书包，告诉我要听老师的话。一路新奇又向往，满满的都是神圣感，也许就像登上火车，走进大学校园那样吧？可惜这辈子永远失去了那样的机会。

近了，树林子透出红色的瓦来，脚步越发地轻快，心也越发地兴奋。终于走进了校园，班级里传来朗朗的诵读声，简朴而神圣！在一个孩子的眼里，那就是他的麦加。亚红姨让我们站在那个大花坛边等着老师。她便回班级里了。班上开着窗，亚红姨正坐在窗边写字，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了，让我惊羡不已！

我们的班级在哪儿？老师又是谁呢？就这样等着，紧张、憧憬，瞪着一双未知的眼睛，老老实实地站在花坛边。即使最爱的红蜻蜓也勾不起兴趣。老师来啦！老师来啦！年轻活泼，嗓音银铃般清脆的张桂英老师，亲切地和我们打招呼。别说有多兴奋，多喜悦啦！喜欢这个老师！跟老师走了，就像一群小鸡崽跟在母鸡的后面唧唧喳喳地叫着，扎撒着翅膀跑着，跟得紧紧地。连老师开门落锁的动作都那么好看。门开了，一间极小的教室，地上是一层苞米杆子，看来这是冬天堆柴禾的仓房。可那时哪儿想这些，因为张老师的话才是最美的。‘’孩子们，我们来把这些玉米秆抱走吧。‘’老师的话音刚落，大家就争着抢着干起来。谁都想表现给老师看，看我多能干！最难忘的是放学回家前，张老师摸摸我的头，说：‘’你是小龙吧？喜欢老师吗？‘’我点点头。‘’要好好学习。‘’我又重重地点点头，说不出话，可心里早已温暖如春，幸福极了！直到现在，也忘不了那个为我打开门，给予我第一缕阳光的人！

爱那个花坛，六年的时光，不知围着它转了多少次。种过花，浇过水，看蜜蜂，捉蝴蝶，藏猫猫，洒落着快乐，灿烂了光阴。它是我的佛塔，我的经转。

也曾在一个落过秋雨的午后，见过那幕美好的情景。下课了，急忙跑出教室，我只想看看那个人是谁？怎么站在了花坛上？深秋的花坛上，早已没有了花儿，光秃秃的。一个高个子男生在花坛上已经站了许久。一直低着头，扭着身子，左脚前伸半步，雕像般一动不动，但姿势很美。肯定不是天刚舅，但又眼熟。走近一看，是三胖子，手里拿着一本小人书。他怎么在这儿看，可也不看呢？只是拿着，哭丧着脸。哦，被老师苛啦！我不禁笑起来，笑得咯咯地响。‘’三胖子，被老师苛啦！三胖子，被老师苛啦！‘’

不过那本小人书，要是能让我看看就好了。因为张老师是不苛我们小孩子的。从此，小人书便种在了我的心里，只待哪一天破土萌发，也许我也会成为下一个三胖子。

小学三年级的一个夏天，肖老师说：‘’谁上午去追肥，下午就不用回班复习了。可以玩一个下午！‘’谁能放过玩的机会呢？整整干了一个上午，我们尽管累得跟小狗似的，伸着舌头，哈哈地喘着，但一想到整个下午……早已把疲惫抛到了脑后。午饭回来，直奔树林，躺卧在深深的壕沟里，舒坦地享受着凉风，望着蔚蓝色的天空，偶有蜻蜓飞过，真是惬意极了。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又黑又脏的手，蘸着唾沫翻动着小人书，看得痴迷。看得快得打着唉声催着：‘’快点，看没看完呢？‘’看得慢的，又急得翻回来，嘟哝着：‘’让我再看清楚点！‘’不过谁又会等着呢，哪怕唉声叹气地，甚至叽叽歪歪地也没人管你。只能咽口唾沫，忍下了。

不知看了多久，毫无回班的意思。直到静得可怕，才不由得犯嘀咕，老师不会这样轻易放纵我们吧？果然不出所料，钦差来了！被押解回班，罚站在大堂之上，等候动刑发落吧。一个一个雄赳赳气昂昂，一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样子。老师大人终于发话了！‘’你们几个上课都不回来？都期末复习啦！去，再给我追肥去，把另一片地追完！‘’

还能说什么呢，每个人拎着一个小筐，拧着脖子来到苞米地前，舀肥，进地，追肥。苞米根上追，垄沟也洒，苞米心也灌，洋洋洒洒地追个天昏地暗。最后两个垄了，眼见筐里的化肥所剩无几了，干脆上手抓一把，颠颠地跑开了，任其丢落。活干得快极了，转眼便回了班。屁股刚挨到椅子上，校长大人就气冲冲地杀了进来！‘’肖老师，你们班那肥是咋追地，弄得满地都是！‘’至于后来，肖老师并没有批评我们。清晰地记得她说：‘’你们这是和我置气呀，是老师说话不算数，不怪你们。‘’那一瞬间，我们便释怀了，都觉得愧疚起来了。写到这一句，我也被文中的我们感动了。一个成人别对孩子轻许诺言。许下了，就兑现。虽然你表面轻视的是那句话，实则看轻是对人的尊重。当诺言变成了谎言，孩子便失去了对你的信任与敬重。但这世上最善良，最宽容的人是孩子！孩子比成人更懂得予人良善，更懂得忠恕。他们是上帝派到人世间的天使，照亮人心的圣洁。肖老师已经七十多岁了，而今想起来还是由衷地感谢这位善良的老师！至少她告诉我：一个人面对自己的错误，要敢于承认与担当，低头认错不是卑贱地失去了尊严，而是更能赢得尊重与信任。而一味地无所谓的架势，是没人买你的账的。不论你有多高傲，抑或何等地尊贵！一个懂得低头的人，才能把头扬得更高；一个懂得焐暖人心的人，才能被人情温暖。当我们向世界低头的那一瞬，我们便赢得了全世界！

不久，肖老师便下海走了，但留给我的不仅是这样的故事和人生体悟，还有她没有禁掉我们的小人书，没有扼杀我们读书的兴趣。在那个文化贫瘠的农村，她无意中保存下了我痴迷读书的火种，也间接导引我走向求学的路！也许这是无意之中，她布施的最大恩德。

盛夏的时光是那么悠长。赶了一天路的斜阳还贪恋着青葱的世界，而迟迟不愿回家。夕阳下，马老师终于肯拿出他的宝贝啦！陪我们在土操场尽情玩乐。你追我赶，你进我退，三五成群笼作一团，又倏地散开，追出很远很远。高大的马老师像一棵树，任由我们缠络在他的腿边身上。盛夏的长空里，丰盈着我们最畅快的笑声。那个宝贝，是一个破了洞的没有了外皮瘪踏踏的足球，是我童年里见到的唯一的最好的体育器材。尘土中，踢上一脚，就是一脚的笑声，追上去再踢一脚，就是一脚的满足。足球像一个病秧子歪歪斜斜地朝前滚，跑几步就不动了，捂着肚子，大汗淋漓地蹲在那儿，痛得要命！可我们管不了那么多，马老师不停地喊着：‘’传过来，接住……‘’接着叉着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小疯狗一样追赶过去，撕咬在一起，便笑个不停。前几年，马老师英年早逝了，我跪在他的遗像叩首，叩首，再叩首，满眼含着泪。泪光里含着笑，笑容里，听到的都是他站立在土操场上传来的笑声……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而那童年的陪伴，则是一辈子的长情！我再也找不到这样的老师啦！那贫穷的岁月里，最富足的真情！但幸福的是我的心里还有这无价的宝，留在梦里千翻找寻，万般回味。

寻宝，是我童年过六一唯一的节目。六一的清早，全体学生集合在土操场上。体育老师高声地喊着话。‘’同学们，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我们举行寻宝活动。学校的老师们提前把宝儿藏在树林里啦。一二年级房后树林，三四年级东边树林，五六年级西面树林。‘’同学们都按耐不住心里的兴奋，巴不得马上射到林子里，掘地三尺。急猴子的，甚至都跑出来五六米，又被班主任吆喝回来，不是被揪耳朵，就是挨了几个腚瓜，疼得龇牙咧嘴。不过转眼还是那副德行，又是撒脚要跑的样子。大家也都跟着大笑起来，连班主任老师也是忍俊不禁地扑哧笑出声来，但立马又是瞪眼剜，用嘴撇的，表情滑稽极了。被打的同学刚乐到半边脸，又拧成犯错状，严重地扭曲变形，笑得跟哭似的。大家再笑，直笑得他低下头，抠着又黑又脏的手指头，用钻出布鞋的大脚趾直搓地上的土，才算了事。骚乱过后，体育老师又喝声道：‘’奖品有橡皮，铅笔，本子，还有……‘’下面更加的不可控制啦！‘’去找吧！‘’体育老师说罢，嘿嘿地笑起来。风一样地跑，鬼子进村般地疯狂，眨眼之间便没了踪影，留给土操场的只有扬起的烟尘。小树林瞬间乱作一团，有蹲在地上的，掀开瓦片砖头，结果翻出一条蚯蚓；有的仰脖搜索树上，伸手一抓竟是落在枝叶间的白色的鸟屎。有的干脆跑出老远，独霸一方，一个人找；有的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只是傻掰掰地看热闹。‘’我找到了！我找到了！‘’这边传出喊叫声，大家就忙不迭地飞过去看，接着便比起奖品，转眼便又鸟兽状地散去。一听别人找到了，就越发地着急了，跑得更快，找得更细，急得红了眼。欢呼声、争吵声、叹气声，交织在一起，写在脸上或喜或悲，或欢或怨，或哀或羡，皆是宝贝儿的注脚。我呢，跟在几个伙伴的后面也十分努力地找着。不过，人太过于笨拙，心眼不活泛，只有看着伙伴找得钵满盆满的。人家找地面翻瓦砾，我就跟着看地面，但不翻；人家树上找看枝丫，我就跟着树上找，一直看到树梢上的鸟窝。人家欢呼雀跃，我也心急如焚，怎奈宝不来寻我，我又哪里去找它？每次寻宝回来，我都窘得满脸通红。不是羡慕，是不甘。可是，每次我都有奖品，老师不是给我一个本子，就是一支铅笔。可我并不觉得开心，但也只能不情愿地接过来。如果恰好有同学问道：‘’你自己找得吗？‘’那时，我就更加窘啦！因为我知道老师发给我奖品是因为对我学习好的偏爱，或者还有别的原因。也许因为父亲是村支书吧！想到这儿，我更觉得无地自容了。我只想公平地拿到属于自己的东西，更不想借父亲的光。每一年的六一寻宝，我都是深入宝山，空手而归。但多年后，我发现最笨的我却获得了最大的宝——不存侥幸，不赖外力，独立自强地活着。实力才能赢得最绚丽的尊严。

童年，就是藏在心里的宝。童年，指引着人生的方向，勾勒出一生的轨迹，种下了一世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