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妈③

麦兜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3)</h3><div> 我妈挨过饿。在当时广大的农村,她这个年龄段的人基本上都挨过饿。</div><div> 她最常说的话就是:“瓜菜代”那个时候……挨饿这种感觉已经成了她记忆中最难磨灭的部分。小时候只要我一挑食,她马上就说‘‘瓜菜代’’,害的我一直以为“瓜菜代”是什么恐怖的怪物……人们没饭吃,吃树皮草根~吃棒子杆~吃麦麸麦糠~我妈说最难吃就是豆秸秆,我姥姥把豆秸秆用锅焙干放到石磨上磨碎,然后用簸箕一遍遍地筛,粗梗子扔掉,细沫沫留下,然后掺在棒子面里,蒸窝头。这种窝头,闻着香,吃的时候咽不下去。每当我妈说到这儿,我就想起《舌尖上的中国》,多么有画面感,同样都是做吃食,那时候是为了充饥活下去,现在是为了让食物更适口好吃,民以食为天,真是得感谢党,祖国富裕人民才能过上好日子吃上好东西啊!</div><div> 我妈还经常说姥姥生了三舅以后家里的粮食也还是不够,高粱米碾成面蒸小火轮儿给幼小的三舅吃,其他大孩子都在旁边干看着,馋着,饶是那彤红的高粱饼能够咽下去,三舅也还是饿的大脑袋,小细脖,肚皮薄的可以看到肠子,还经常腆着硕大的肚子拉不出屎来。我妈还说为了让果腹的吃食变多大家都想法把细粮换粗粮、换红薯干。有一年我姥姥攒了些白面,赶紧细细地做了,蒸了一小口袋馒头,让姥爷背着去火车站卖。本指望都卖了再多换粗粮回来,眼巴巴等到晚上姥爷提着空口袋回来了。一问,原来遇到一群‘’抄巴虎子‘’!他们专门抢吃的,抢到来不及吃就往上吐口唾沫!馒头被抢走,家里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姥姥差点去跳了井。</div><div> 这个可怕的‘‘瓜菜代’’时间跨度是1959-1961三年。现在有一种研究说‘’三年自然灾害’’是1978年以前的错误说法,全国粮食短缺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大跃进‘’这种决策性错误造成的。后来又有科学研究当年的气候及灾情对于粮食减产的影响要大于政策的影响,其实农村长期缺粮就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用瓜果蔬菜代替粮食做主食,想想就觉得饿,减肥的人有体会,天天吃胡萝卜还不如去死。然而,当时的农村地里没有粮食,荒地里没有草根树皮,家里锅里灶上啥啥都没有是不争的事实,全国各地都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div><div> 而我妈,当时正好十多岁,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胃的需求是无限的。可是竟然,竟然什么吃的都没有!人们每天的粮食定量是二两棒子面,姥姥家当时八口人,头天晚上领来这一斤六两棒子面第二天要吃一天!姥姥只能熬稀粥,稀的照人影子。</div><div> 这个事实于我而言,只能靠想象。饥饿感却是实实在在能够体会到的——我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上午第三节课还没结束肚子就会叽咕乱叫,中午回家一口气干掉四个家常大包子,喝口粥再吃一个就跟玩似的。所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就是说的这个年龄段吧。所以,我妈就落下病了,现在只要有饥饿感,就得马上吃东西,不然就会心慌。</div><div> 因为老家啥都没有,我姥姥就带着她和我大舅去逃荒要饭了(我姥爷怎么没去?),我理解的逃荒要饭可能是换个地方找吃的。她们去了好多地方,受了很多的苦,最后步行一百六十多里到达了海堡。在我妈的嘴里,海堡是个天堂般的存在,因为渔民们有钱,有鱼虾。我姥姥会做针线活,海边的娘们除了会织渔网不擅此道。所以我姥姥就留在海边的一个村子,当地村民给找了个闲置的破房子,我姥姥领着俩个孩子就住了进去,白天给渔民们做针线活,晚上纳鞋底,我妈就在煤油灯下面一宿一宿的给我姥姥打麻绳,也跟着姥姥学纳鞋底。这样的日子最起码不用流浪,尚可得温饱。只是我妈说起她们住的这个房子总是心有余悸,用她的话说,晚上挂在墙上的煤油灯会突然掉下来……透过黑黢黢的窗户往外看,门洞里会有长着驴子耳朵的人走来走去。我确信,这是由于当时孤苦伶仃的娘仨儿面对长夜的恐惧而生出来的想象。 </div><div> 好在,这些灰暗的日子里也有阳光,比如我妈在这个村子认了个干娘。干娘一家对她们非常好,时常接济生活,她说她干娘做的醉蟹简直就是人间的美味。这个干娘非常喜欢我妈,后来离开她干娘的村子回到老家,干娘还每年打发干爹带着海堡出来的海货看她们,什么腌鲙鱼、醉蟹、干墨斗啥的。我妈结婚她干娘还送了她一个葱绿的缎子被面,这床被子我妈舍不得盖,时不时拿出炫耀,看目前的意思是想传给我。</div><div> 后来光景好些了,我姥姥就带着我妈他们回家了。吃的东西是有了,就是质量不高,什么红薯、胡萝卜、高梁米总之都是粗粮。我妈现在不吃胡萝卜,说吃伤了。有吃的了,还要挣钱,我妈挣钱的办法就是春夏季去地里打草,鲜草晒成干草,晒够一垛就拉着去卖。冬季就在家纳鞋底。后来搞生产队,村里建了窑地,我妈就推着架子车去窑上拉土坯挣工分,干那么重的体力活,吃饭是定量的,所以还是吃不饱。她说干一天回家腿肚子都打颤,又累又饿。</div><div> 饿,经常挨饿,是我妈少年时期的常态。 这样的成长经历如果不在她的三观上留下烙印那就不正常了。所以我妈对粮食特别有感情,她喜欢存着今年的、去年的、前年的麦子,存的多多的。她做面食时可以做到出神入化:大白馒头又松软又有嚼劲,不吃菜也能让你一口一口不能停下;发面儿饼外焦里嫩,死面儿饼的饼芯得有十层 ;手擀面劲道弹牙,吃一碗还想再一碗……她特别怕糟践粮食,怕扔吃的东西。</div><div> 曾经因为她的吝省我老是发脾气,后来明白了——她从出生到十七八岁经历的人生全是对物质匮乏的恐惧,严重缺乏安全感。她从骨子里讨厌浪费,她的整个生活方式就是拒绝浪费。后来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拒绝浪费的对象从粮食扩展到自来水、电、金钱和需要被消耗的所有一切物质。她不是怕花钱,是怕费钱,节省成了刻在她骨子里的行为方式。</div><div> 今天中午照例回家,我爸自己炖的鱼,炒的柴鸡蛋。我妈提前蒸了大白馒头,还在地里挖来了苣菜用水提前生上。我提起了‘‘瓜菜代’’,我妈和我爸在简单的一餐饭里数次感慨:现在的生活真是太幸福了,什么东西都是海来着,他们那一代人少时实在是受苦受罪,还好现在都不愁吃喝,但过的好也还是不要浪费,浪费有罪呢!</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