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作者简介:王安人,1957年生于东北完达山南麓麒麟山区中的一个小山村。现为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1998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以散文为主。2004年出版长篇小说处女作《麒麟山岁月》,后又陆续出版两部长篇小说《凤凰山传奇》《永远的腊兰》。</h3><div><br></div> <h3> 我不喜欢北方的春天,因为看上它一眼,给我的印象好比是一个脏兮兮衣衫不整的村童。它荒芜潦倒,且又面黄肌瘦。俗语讲眼不见心不烦,这个时辰的心境,很难畅快,于是我就企盼太阳快点落山,月亮早早升起。然而,就是在这枯黄与新绿不接的季节里,在那尚有残雪的山岭间,竟然能开放出一岗岗一坡坡一片片的达子香来。 </h3><div> 达子香,又名映山红,北方山岭中到处可见,是一种极普通的山花。而我,对这种极普通的山花却是梦牵魂绕,与它割舍不得。 </div><div> 我少年丧父,在埋着父亲的坟地后侧,就长有一簇簇达子香。我也是给父亲圆坟的时侯,知道了达子香枝体内的汁液,是冰冷的雪水,或许有同命相怜的成份,在那一刻,达子香在我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 父亲生前任过生产队长,他曾经利用队长的权威,收留了一户从很远的外地辗转北下的迁移户。20世纪60年代末,那是个社会政治走极端的时期。转移生活居住地举家迁徙,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被迫无奈。恍恍惚惚,我记得父亲动用了他所有的社会关系,耗费很大周折,才在公社给那户人家办下来落户口的手续。父亲把那户人家安置住进我们家的东屋,那户人家四口人,他们的辈份都很高,我叫户主舅老爷。舅老爷一家根本不是庄稼人,没过多少年,又搬家迁走了,说是什么“平反”回了关内一座大城市。 父亲办妥舅老爷一家落户我们村不久,即得病倒下,倒下后没几日就入了土。</div> <h3>我也就此辍学,背着小行李卷,从住宿的公社中学回到生产队,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挣工分兑换口粮。接任父亲的田队长摸着我的头,瞧着我单薄的小身子骨,便分派给我全队最轻的活——放牛。一天,刚吃过午饭,就听舅老爷在喊我,我来到东屋。我家东西屋格局是一样的,都是南北两铺大炕。在南北炕炕稍,放着舅老爷家的两口炕柜,炕柜近于一米见方,与大炕等长,在中间部位有个隔,这样就分成了一个柜有两个箱两个箱盖。舅老爷站在南炕炕沿边,用把钥匙打开靠炕外边的箱柜锁,开开箱柜盖。我一眼看到,箱柜里装的是摆放得平平整整一箱书,这时,我听到舅老爷对我说:“把这两柜书读完读懂,你就能长出翅膀,飞出大山沟啦。” 舅老爷的话,我听得懵懵懂懂,但令我惊讶和高兴起来的是,公社中学里也没有这么多的书呵!打发整日整日的时光,这回可不会寂寞无聊了。我受宠若惊地接过舅老爷手里的钥匙。看管一群牛,大大小小22头。它们在山根或是草甸子里啃青,我则是屁股底下垫着一块狗皮,坐在半山腰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一坐就是小半天。农历三月中旬,山野尚还裸露着贫窭,满目都是荒凉与颓然的景象,植被远看泛青近却无。 枯萎的暮春,惟一惹眼之处,就是一簇簇正在开放的达子香。 达子香树杆挺直,用手抚摸,光滑凉润,叶子比我的小指甲略长,青褐色,三五片围着一个花骨朵儿。花骨朵儿也是青褐色,外包衣干褶,不用心看,很难辨出它就是粉红色的达子香花胎。熬过寒冬的达子香很是饥渴,它猛劲地吮吸着溶化的雪水,没几天,就绽放出远看一团团,近瞅一球球的花朵来。 我找到达子香开得最艳的地方,坐在花丛中,嗅着一缕缕飘扬四溢的花香。膝盖上放着翻开的书,走目一行行黑色铅字,我真的看到了舅老爷说的大山沟外的另一个世界。 偶尔,阵风扑面,感觉是凉凉的。抬起头,望眼牛群,数一数,一个也不少。太阳斜过头顶,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我从怀里掏出玉米饼子,尽管饼子颜色金黄,可啃上一口,冷硬的玉米面很是粗糙咽人,喉咙跟着“哏儿”出声来。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撮下两片达子香花瓣送进嘴里,嚼一嚼,微苦,就在我用唾液裹着粉碎的花瓣咽下的瞬间,花瓣浆汁渗出一丝清润酸甜,酸甜诱发我的舌尖情不自禁地去品咂两口,只这两口,口腔的唾液一下涌冒出许多,再啃一口饼子,再咽下去时可就容易得多了。不知不觉中,半个月过去了,达子香花也谢落了,再啃玉米面大饼子,无花瓣可嚼,我便摘嚼达子香树叶。先苦后甜,达子香树叶浆汁浸润着我的喉头,浸湿了我的心。</h3> <h3> 达子香树下捧着书本,眼读书,嘴嚼花和叶,心里还凭生出一串串的想法。达子香同其它植物一样,历经冬日的僵冻,可它又有别于其它植物,在熬过冬日极短的日子里,抢先开出花来,为一个昏暗的季节带来一线生机,呈献给投望过去的目光一份新鲜和欣喜。达子香开花,开出另外一层意义,这层意义是大自然的布道,季节的精妙设计,还是达子香的本命选择?我把达子香树下冒出来的想法,说给舅老爷,舅老爷看上我半天后说到,“好好读书吧,把这两柜书读完,你就能成为一个小秀才,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两柜书,我读了一柜中的一半,耗用掉整整一个岁月。</h3><div> 又轮回到一个暮春,还是达子香树丛中,眼走字行,嘴嚼达子香花瓣。读着,嚼着,间歇时,抬起头,牛儿仍然散在山脚下啃青,可现在,我的眼里,祖祖辈辈生存于此的山沟,忽然间变得闭塞狭窄,令人好生憋闷。一个小小的村寨,倦卧在四面环山的草甸子当中,一片土黑。村子西向,一群男女社员正在一块坡田里劳作。他们在刨除去年秋收后落下的苞米桔杆根札子,每个人把手中的片镐高高举起,尔后在用力刨下,片镐抖起尘土飘扬在他们周围。他们机械地重复着简单而又耗力的一个动作,从地南头到地北头,今天重复着昨天,今年重复着去年。一只山鹰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山鹰鸟瞰着劳作人群,在他们侧上方盘旋了两圈,或许它是出于好奇,为什么一群人要拥拥挤挤在一块田地里,为什么他们几辈子都要居守在同一条山沟?山鹰是得不到答案的,它飞走了。望着它,一方蓝天下,仅有它一双翅膀在飞翔,它显得渺小而孤独,却又是无限的自由。山鹰飞越一座山岭,渐渐地消失了。我一边呆望 ,一边在想,山岭那边是远方,远方那边是更广阔的天地,那边也一定有好多好多正在开花的达子香吧。收回漫无边际的想法,我习惯性地伸出手臂,又从身边的达子香树上撮下几片花瓣送进口中,目光下,眼前的一簇达子香树,有成百上千朵花朵,已被我吞咽了整一大半,我在心里忽地惊抖一下,不由得凝眸起这一簇达子香来—— 是的,达子香,倘若百花沉眠你亦眠,你还能独树起艳丽的一帜吗?是的,倘若没有冷风雪水的浸泡,你能形神自如嫩颜傲吗? 是的,倘若此时浓绿覆盖,你那浅淡的粉红色泽会不会被淹没? 乍暖还寒,土薄干旱,季风抽打,达子香忍受着生命中躲避不开的艰难与残酷,与天时抗争,与地利拚斗 ,抓住还寒乍暖的一线机遇,立时将年华风貌示范在一个节气更替的季节里,造势出自然界中的一个警示——预报了一个年轮中的沮丧时日正在结束而新的愉悦生命的绿色已悄然枝头。 </div> <h3> 达子香诱导我不断地去思索,为解开达子香树下冒出的一串串想法,我狠劲地去读舅老爷那两柜子书。一九七九年,我像那只山鹰,飞出大山沟,飞越道道山岭,带着远离达子香的遗憾,飞落进城市里的一所师范学校。再后来,生活在城市里的每一年暮春,既使我十分讨厌这个时侯在户外活动,但无论如何还要出几次门,顶着干燥的风尘,去大街小巷里串走,寻找来城里卖达子香花的村妇,直到买到一束达子香,拿回家,把它栽进花瓶里,然后企盼着这束达子香快开花,期待着那一缕先苦后甜浸湿我的心头。</h3><h3> 达子香,今生我与你情缘不了。 </h3><h3><br></h3><div> 2003年4月21日</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