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木梨硔

Lily豆麻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没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博尔赫斯

在我编辑完这组照片的时候，博尔赫斯的这首诗突然在脑海里跳跃出来，我想藉此诗来开启我对木梨硔的复杂情感吧。

　 木梨硔（hong阳平），位于安徽省黄山市休宁县溪口镇海拔近千米的苦竹尖山腰，是徽州古镇中海拔最高的村落。始建于明万历十五年，现有村民52户、166人，该村生态绝佳，地形独特，地处山脊，三面悬空，徽风浓郁，被誉为“黄山最美的高山村落”。

　 相传村民原姓环，因家族犯案，迁逃于此，改姓詹。案情已不可考，估计避讳不传于后代。村民自给自足，养鸡种稻，引山泉水入户。

　 木梨硔的“硔 ”hóng ，古同“谼”,大谷；深沟的意思，有：“馀流滑无声，快泻双石硔”之句。我想，可能是该村居高临下，环顾四周，皆深壑鸿沟而取其字吧。

　　知道木梨硔纯属偶然，我相信一切的邂逅相遇都是事先约定。我喜欢把我的心空出一块地方，去盛放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对未知的恐惧，对舒适的留恋将阻止我们成为一个旅行者去体验丰富的世界，所以我不停的出走。但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当你作出这样的选择，你就永远不会后悔。

　　说走就走不是一种不加思索的冲动，而是一种不为前路的陌生和未知因素所困扰的释然。 于是我就在转念间遇到了生命里的又一个必然——木梨硔。

　 对我来说，旅行的意义是寻找和丰富生命的体验，是脚下的路，更是心中的路，目的地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否能触发内心的某种感受。这趟木梨硔之旅就是我内心找寻很久的一个遗落的梦。这样的地方在当下是越来越稀缺了。

　　爬上木梨硔，原始、单纯、天然、简单、宁静……这些令我感动的词语瞬间填满了胸膛，我激动的告诉自己，就是它！就是这份感觉！

　　木梨硔——就像一位遗世独立的隐士，在寂寥中坚守，在孤独中救赎，在遗忘里傲立。一个人可以成为一个人的仇敌，或者别人一个时期的仇敌，但绝不可能成为一个地区、萤火虫、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这就是大自然教授给人类的课程。

　　看到这一幅幅水墨丹青，陶潜那首著名的《归园田居》涌上心头：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陶渊明的田园梦不正是当下喧嚣社会里许多人内心深处的渴望吗？

　　晨霭中，暮色里，我静静的凝望着这座神奇的云巅之村，冥想着它的前世和今生，几百年的轮回里可曾有我的模样？为什么我有着一份无比强烈的归属感，这里仿佛是我灵魂的家园。

　 其实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是作为独立的精神主体，直接面对整个自然和字宙的。从本源上说，人的生命原来是自然的一部分，只是人们把自己从自然中分离出来，投入到毫无真实价值的权位和名利的竞逐中，以至丧失了真性，使得生命充满焦虑和矛盾。所以，完美的生命形态，只有归复自然，才能求得。纵意山水间，听泉赏月夜，一壶浊酒论英雄，一盏孤琴听风月，那是何等高雅、意趣、脱俗的自由生活！

　　通往木梨农舍的路就是这样展现在我的眼前的，仿佛一道天梯直通云端。对于心脏膝盖皆有旧疾的我，背负行囊攀登不啻为一次严峻的考验。可是此刻我的心中却暗暗涌动起莫名的兴奋，行走这样的路乃是人生第一次，生命里的每一个“第一次”我都视作是上帝的馈赠，无比珍惜和感恩。而对于天梯上面的那个未知的木梨硔村我更是燃起了几许别样的期盼。古人云：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正是这份强烈的希冀带给了我神助之力。向着美好之地走起！

　 被称为“云端”的木梨硔村，由于地势的特殊性，迄今没有通车，村里人的吃穿用度，除了自给自足的部分，剩下的均需用人力背负上山，费用是一百斤25元。挑山工不少是女性，看着她们肩挑手提的经过我身边，让气喘如牛的我唏嘘不已，舒适的城市生活消磨掉了我的体力，也同样消磨掉了精神。看着她们背起煤气罐时脸上洋溢的笑容，还有那根夹在腋下，上山途中掰下来的嫩嫩的竹笋，顿时让我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热爱生活。博尔赫斯说:任何命运，无论如何漫长复杂，实际上只反映于一个瞬间:人们大彻大悟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

　　对于每一个爬上木梨硔村的人，我想都会对她有一种初识的惊艳感：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这简直就是一个神仙之境。

暮霭炊烟里几只雨燕自由滑翔着，鸣叫着回到屋檐下那个温暖的一隅——家。白墙黛瓦间的那一串红红的灯笼恰到好处的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还有那似有似无虚无缥缈的薄雾无时不在营造人间仙境的韵味。

　　喜欢暮色里的炊烟，让我感到一种温暖的烟火气。这时我也老是想起邓丽君的那首《又见炊烟》：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此情此景是多么的贴切舒适！

　　人如果能够在某个时刻，实际体验自然所传达的美感，进入一个纯然平和的、忘却人生所有困扰的状态，哪怕只是瞬间，也是幸福的了。天人合一，物我两忘，超然物外，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全部人生，但总可以享受片刻吧！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心远” 才是到达这种境界的首要条件，其实生活里的“苟且”和“远方”不是距离的问题，心不远，远方再远依旧是苟且。苟且和远方都装在在你自己的心里。

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唯有“忘言”才是最佳表达！

　　心安定了，眼睛里自然就有了诗。一处“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水槽，一块“都付于苍烟落照”的断碣残碑，一汪寒烟笼罩的碧绿深潭……处处在诉说着木梨硔的本真和纯美，诗意就在这不经意的一瞥间流淌着……

　 中国的文人里最喜苏轼，没有之一。看到村子里无处不在的修竹翠岭，想起了我喜欢的一首词《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蓑烟雨任平生”，多么让人向往的豁达洒脱，绝不是小资们的无病呻吟，更不是浅薄之徒的肆意妄为，而是真正经历风雨后的达观与释然以及认清了生活的残酷后依旧热爱生活的心。呵呵，此刻的我不正在践行此番绝美意境吗？完美！

　　入住的是整个村子最高的一家客栈，名叫：“木梨农舍——最高一家”，老板詹姓，祖孙三代同堂，老人敦厚勤劳；儿子打理客栈，朴实能干；儿媳贤惠，孙子可爱。一家人其乐融融，住客宾至如归。客栈干净整洁，观景位置极佳，早起看云，日落观霞，品茗听歌，优哉游哉！人生中曾有过这样一处惬意的落脚点，岂不也是一大幸事哉！

　　客栈农家饭菜，均取自天然，笋子烧肉、砂锅炖鸡、凉拌野蒜、辣椒炒腌肉……都是我的最爱，未上山之前就和老板说好宰一只鸡以享口舌，果然鸡汤味美难忘。但第二天当我看到在田间阡陌自由踱步的公鸡母鸡们，却再也不忍剥夺它们生存的权利，其实它们才是此间真正的主人。

　 没有大出息的我素喜小花小草，田间巷陌到处都是黄色的野花，让我欣喜雀跃，信手摘下放进废弃的塑料罐里，摆进客房的窗台上，倏地，整个房间春意盎然起来，春天住进了我的家。知足、恬淡、温暖、亮丽……小确幸的感觉真美好！

　 木梨硔常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被云雾缭绕，雨水充裕，光照充分，泉水淙淙，是黄山云雾茶生长的绝佳之处。村民家家都有茶园，茶树散落在大山的角角落落，随处可见。明前嫩芽采摘已过，现在长出的正是毛峰草青，欣欣然摘下鲜嫩的一旗一枪，含在嘴里，慢慢咀嚼，微涩甘甜，口腔里立刻弥满春天的味道。

　 这趟行程的意外收获就是木梨硔到祖源村的古道徒步。本来一心是要来看云海的，可能老天有意让我再走一趟吧，所以迟迟未能展现它的云雨之魅。作为补偿，祂给了我一段甜美惬意的徒步之旅。真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生活中的辩证法无处不在。

　 绿野仙踪，古道阡陌，小径蔓延，木桥铺垫，柴扉轻叩，野花烂漫。被美景牵绊，我生生将一个小时的路程走成了三个小时。美在其中，乐而忘怀，时间成为了附属品。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真的是由衷感叹古代诗人们的才情，凝练简洁的数十字，就将一副别具情趣的春天小景奉上前来，此刻我的眼前就是这样的一幅图画：小径两侧花团锦簇，花瓣之上是流连忘返的彩蝶，活泼自在的小鸟正在枝头欢唱，甜甜的花香弥漫在清新的空气里……有什么比能在如此美妙的春色里虚度大把的光阴韶华来得恣意畅快呢？

　 到达祖源已经是下午时分。祖源村比起木梨硔“洋气”了许多，重新翻盖，以旧做旧，酒吧、咖啡、娱乐厅隐在深深的巷子里。味道还是有一点的，可我总感觉，在商业内核下，无论怎样的包装，都会让老物件失了时间的痕迹，丢了本真的蕴涵。越发的想念天端的木梨硔了，匆匆离开了祖源，租车返回木梨硔。

　 在木梨硔，很喜欢山间这唯一对外经营的茶馆，茶室悬空建在峭壁之上，由数根碗口粗的老竹子铺就。茶凳就是三颗平放的大竹子，老板娘娴静柔美，摆出小茶桌待客，小桌面上竟然铺着雪白的蕾丝，品着她们自家刚刚炒好的明前，看着满眼的绿色，轻风徐来，送来阵阵鸟语。舌根生津，耳畔添香，美哉乐哉！

苏轼云：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此刻我也与大家共享！感恩并敬畏大自然赋予我们的一切！

　　可能是有一半南方人基因的缘故吧，对于山里腌制晾晒的各种山货，我都情有独钟，每顿饭都是大快朵颐。古法腌熏，柴火熬煮，普通的饭菜也有了独特的味道，这味道是喧嚣都市再高档的餐厅也调制不出来的味道，这味道只属于未经雕饰，纯朴素雅的木梨硔。一切事物，包括人生，都是返璞才能归真。我再次确定我应该就是从山里走出去的。

　 每天清晨都是在公鸡和小鸟叫声里睁开眼睛，天刚蒙蒙亮，我就穿梭在村子的各个巷道中，我喜欢不被打扰的清凉世界，当一切都在混沌状态下的时候，人才是最清晰的，思想也才是最纯粹的。

　　台湾作家林清玄说过：以清净心看世界，以欢喜心过生活，以平常心生情味，以柔软心除挂碍。在高山之巅的木梨硔，村民们特别是老年人，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自给自足。我想：“清净、欢喜、平常、柔软”这四颗心他们是基本具备了的，不然是无法在这里度过漫长的一生的。你可以反驳我说：那是他们没有机会过上外面的生活。我也不否认“围城”理论的存在。其实所有的人都从生活中得到了一切，但是大多数人自己却不知道。秉承着内心的宁静走完一生，不管以怎样的方式都该是幸福的。平静平淡的走完总比大起大落来的容易些，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观点。我们有什么权利去评定任何人的对与错呢？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如此而已。

　　从小由老人抚养长大，所以我对所有的老年人都有莫名的亲切感。看到他们我仿佛又找到了童年。村里的老人生活是清苦的，年轻人几乎都外出打工了，由于就医困难，安贫乐道的他们自有他们的宿命。

远远的从一条窄窄的荒道尽头，蹒跚的走过来一位红衣老人，身后跟了一群大大小小的鸡。她走近我，满脸的皱纹堆起平和的笑，用土话和我说了什么，虽然我没有听懂，但我还是用笑意回报了她，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在心里默祝她老人家健康长寿！

　 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在观景台偶遇一位来自合肥的老爷子，精神矍铄，身背手拿专业设备，看着他白白的头发，冒昧的问起他的年龄，当他告诉我他已经86岁高龄的时候，我不由得惊呼起来。耄耋之年，一个人，爬上高山，来到云端，只为一片云海。临走前的清晨在窄巷里我们又一次邂逅，打过招呼后，我用相机记录下了他的背影，为自己，也为生命。

　 余光中说：旅行的意义并不是告诉别人“这里我来过”，而是一种改变。旅行会改变人的气质，让人的目光变得更加长远。在旅途中，你会看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习惯，你才能了解到，并不是每个人都按照你的方式在生活。这样，人的心胸才会变得更宽广;这样，我们才会以更好的心态去面对自己的生活。

短短的几天行程，满满的触动与感恩。最后还是让我用博尔赫斯的诗歌作为本文的结尾吧：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

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的寂寞

我的黑暗

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木梨硔——我该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2018年5月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