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一九八七年,为整个家庭操劳、奋斗大半生的父母亲终于在政府批复的宅基地上建起了一家人向往多年的三间土木结构的厦房,我们高兴极了,从此就可以搬出逼仄、夏季闷热得能让人发疯的城里头老住宅了----那个只有七分大却容纳了两家人的老地方,而且还有一部分地基是属于本家一户的。要知道,在八十年代末,全村搬到城外头的,绝大多数住的都是窑洞。印象中,那时能住上这样的房子的,村子里也就那么几家子。所以,当我家的厦房建成后,村子里的上辈子们路过时,总要和父亲聊上一阵子,顺便也进来看看,并夸上父母亲几句,说他们能耐大。父母亲也高兴,聊完了也不忘送他们到门口,说地里干活,渴了就来喝水。</h3><h3> 搬到新家前,父亲就已经忙着规划宅基周围的布植了。父亲是一个很爱务树的人。我们家二十年间前前后后搬过七次家,一镢头一镢头挖成的窑洞住宅两处,其中一处末住成就塌了。整修别人废弃的地坑院两处。借住家门中窑洞一处,城里头老宅与现住的是房子。其间的辛酸与痛苦哪里是一般人能想得来的!中学课本中李森祥的《台阶》一课一读就让人落泪,但那位父亲一生也才垒起了一处房子呀!这几处地方,除了借住过一年多的地坑,其他几处,父亲都给院子和周围栽满了各种果树:杏树、桃树、梨树、枣树、苹果树、核桃树……还在院子中压上葡萄藤,两三年过后,便可以在下面乘凉了!因为这样,有几处我家一搬走,周围的人们便争着入住(我们搬家时从来不毁树,果树都留着)。现在想起小时候常吃的黄柑桃、狗头枣、曹杏、绿葡萄都是满满的香甜,满满的幸福!</h3> <h3> 很快地,父亲又在宅基前前后后栽满了树。前面靠墙一行楸树,离开墙两棵核桃树,正门口两侧两棵中槐,西南角也有一棵中槐。这棵槐树现在已经不能合抱了,高三四丈,盛夏时能遮蔽住一亩大的打麦场呢!西面与后面主要栽杏树,另有桃树、梨树、桑树、花椒树等。院子里栽了五棵苹果树,不同时期更换过桃树、香蕉梨树、栗子树,也压过葡萄,栽过竹子、金银花等。</h3><h3> 农谚讲“桃三年、杏四年、核桃枣十四年”,大意说这些果树从栽种到结果要等的时间。也许是出于想让我们兄妹们早早吃到果实吧,父亲突然有了一个决定:把分到户的沟底山坡上的一棵野杏树挪上来栽!他把这个想法给村上说了,并说愿意补植几棵其他的树。村上同意了。当年春天,父亲立即弄来了一些杨槐苗,带我们下到深沟里,在那片山坡上栽了一大片。等到杨槐苗都出叶了,父亲才决定挪那棵杏树。他说,这棵树上的杏子他吃过,口味很特别,是曹杏没有的那种香甜。可不巧,父亲要外出打工了,临行时一再叮嘱哥哥,让我俩完成这个任务。我们愁极了,但父命难违啊!</h3> 星期天,哥哥带我来到东沟畔,看着那熟悉的山路,我们很是胆怯。要说这山路,全是羊肠小道,四十度至六十度的坡度,最窄处仅容一人,最陡处爬坡时还要双手抓住草藤才行。沟深一百来米,山路约五百来米,中间一个“之”字大拐,一个“之”字小拐,再加上两旁的各种灌木,我们该怎样才能把树给抬上来呀! <div> 下到沟底,来到树旁,那里一起并排长着两棵野杏树。都有五六米高,齐胸处直径约十几公分吧,东边那棵稍粗点,要挪的就是这棵。两棵树整齐地挺立于斜坡上,真像一对亲兄弟。上面的枝叶互相交错,难分你我。一阵阵沟风吹来,小叶片飒飒作响,像在奏乐。我们真不忍心拆散他们俩!</div><div> 踌躇了一阵,想想也是要把树儿栽到平塬上去,而且还可以给树更多的照顾,我们哥俩就开挖了。坡上挖树比平地上要容易得多,土层没有那么坚硬,只需要往下刨就可。但我们很小心,尽量不伤树的根,好确保回去后能栽活。</div> <h3> 大约两个小时后,这棵树被我挖倒了。为了减轻重量,我们小心地抠净根隙间的泥土,但却没有截梢。歇了一阵子,我俩开始抬树上坡了。虽说树不大,但带上根与梢,可就重多了。况且是在陡窄难行的沟路上。刚把它拖上十来米高处的小平台,我俩就累得直喘气,而且还有些小后悔。好在这下有好一点的坡路了。接下来,我们俩将要抬着他爬上第一个“之”字拐上,这段小路是在面东的断崖上由南向北斜向开出来的,路左是陡坡,路右是陡崖,比较难行,空人走都要小心。为了好走,哥哥扛起了树根部在前面扯,我架起树梢部在后面拱。树的根枝不时地擦绊在左崖的酸枣树与灌木藤草上,很是难行。每向上移动一步,都要费很大的气力。还未到这段坡道的一半,我俩已经汗流满面了。但这个地段没法停歇,我们只好咬着牙使劲往上拖抬。一个小时后,终于上到“之”字拐的拐点处。这地方有一点缓坡,可以歇脚。放下杏树,我俩瘫坐在草坡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一阵崖边风过,心里稍微好受些了。我俩望着下面沟坡上那棵孤零零的弟弟树,心里开始后悔了:要是不挪这棵树该多好啊!它们俩还有个伴呀!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事到如此,只能继续往上抬了。</h3> <h3> 汗收光以后,我俩又抬起了杏树,开始爬坡了。面前的坡道全是顺崖脊开出来的小道,向南而上,一尺来宽,左边临空,右边临坡,是西下斜坡。路旁也有不少荆棘。这段坡道比前面走过的长两三倍,约摸三百来米,中间有个小“之”字拐,东西向。爬了一段,实在难行,哥哥提议,换个办法。于是,我们放下树,改而哥哥在前面拽,我在后面推,一步一用劲,把抬树改成了拖树。为了把劲用在一块,哥哥边拽边喊着“一----二,一----二”的号子,我则随着号子在后面抬住梢用力推顶。不一会儿,我已经汗如雨下。再看哥哥,额头脸上全是一股股灰黑的汗迹,下巴上汇流的汗水一滴接一滴掉落到树根上或草丛里。我浑身燥热,焦渴极了,真想扑到沟底,把嘴浸在那清泉中喝个痛快!但那么做,还有力气上来么?况且到坡顶的路已经是小半了,也划不来。</h3> <h3> 终于,我们把杏树拖到小“之”字拐下了。太阳已经过顶了,旁边一棵大白杨树的影子刚好投在这好路上,我感觉稍微凉快了一些。这段路是最难爬的一段了:每一截都没树长,又都是小于四十度的拐角,拐角旁不是大树就是马茹子丛,而且第二拐临崖,很是险峻。用前面的办法转不过弯,上不去,怎么办?</h3><h3> 愁了一阵,哥哥说:“我们一起在前面拖!”于是,我爬上去,也拽上树根,同哥哥一起用力向上拖。那棵大树卡住了杏树杈部,我们只得花费更大的力气往上拽了。好不容易拽上去了,但由于过得太猛,大白杨把杏树给别得翻了个滚,杏树梢一下子向崖边扫去,我俩吓得大叫:“哎呀,拉住!”这要是拉不住,杏树掉下沟去不说,我俩都危险了。我们拼命地往上拖,我感觉都快虚脱了。谢天谢地,总算拖上来了,有惊无险!我们一点劲儿都使不出来了,决定好好歇一阵。</h3><h3> </h3> <h3> 就在那棵大白杨下,有村里人植树编好的小坑,我们俩一人躺一个,睡下了。望着叶隙间的蓝天与流云,听着火镰斑鸟宛转的叫声,我很快进入了梦乡。梦中,一个声音似乎在响:“你把我哥哥抓到哪里去呀?还我哥哥!”我一下子惊坐起来,甩把额头的冷汗,叫上哥哥,坐到崖角,向沟底的那棵弟弟树张望着。它是那么的矮小,又是那么的孤单,是他在托梦吧!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向他说着对不起,而且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它:“我们会善待你俩的,我每年都来沟里看看你!”</h3><h3> 剩下的一段山路,我们俩不知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把那颗杏树抬了上去。上到坡顶庙台上,太阳已经西斜了,天边的晚霞映红了哥哥的脸庞。我们把杏树抬上了架子车,拉着回家了。回来后,马上动手,把它栽到了土门前右侧的国槐与核桃树间。我们给它施足了底肥,浇足了水。然后就盼着它很快地生枝发叶了。</h3> <h3> 说来也奇,这棵杏树的生长竟然没有多大问题,当年就发枝长叶,很是茂盛。第二年,开花、结杏了!这树杏,是成熟最迟的那种,类似于“八月炸”(一种八月才成熟且熟了果肉就开裂的一种柴杏),但这个不炸。杏子成色很好,外皮红艳艳的,底里透黄,一看就惹人喜爱。个儿还挺大,比成熟的曹杏略小。掰开果肉很容易,利核杏,掰时,能挤出杏香来,还能迸溅出一抹杏水来。里面毛漉漉的,金黄剔亮,看起来香极了。把半块果肉一下子放进嘴里一嚼,那滋味妙不可言,既有曹杏的甜香味,又有梨瓜的面甜味,何况那时,其他的杏子早都绝迹了呢!所以,这棵树上的杏子宛如那时的山珍!村里的人们路过时,父亲总要用竹杆敲下来几个让他们尝尝,人们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h3> <h3> 后来,附近的核桃树渐渐长大了。为了不影响核桃树的生长,父亲让我们截掉杏树下边一些旁树,只留下弹弓似的两根主干及顶冠,好让它向高处发展。那个丫叉,东边粗正,西边细斜,又好像兄弟连根,我很喜欢这样子。回想我们兄弟俩抬它上来的艰辛经历,我在内心已经称它为兄弟树了。此后多年,这棵杏树很是勤奋,连年结果,为大伙提供美味。这些年间,我也经常下到沟底去打理另一棵杏树,给它根部编个大坑,让它蓄水,给它除去乱枝,让它美观。顺便也把把它的树围,看看它的身高,看它大了多少。而且,还告诉它,塬上的树哥长得很好呢!那片坡上,我们补植的杨槐已经成林了,风一吹,婆娑作响,绿意葱葱。</h3> <h3> 十几年后,父母老了。宅基周围的十几棵杏树全都参天了。每到夏收时,杏子也黄了,摘也摘不及,卖起没时间,没人力,晒杏干也顾不了,看着满地的杏子,父母很是伤脑筋。门右的核桃树也长高长大了许多,枝条都穿插压到那棵杏树了。权衡得失,父亲决定挖掉这棵杏树。我非常不舍,便以各种理由劝说推拖。我说这杏子成熟迟;说柴杏树就这一棵;说这杏子特别好吃;说这是我们兄弟俩很辛苦地抬上来的等等,勉强拖了两三年。随着核桃树的一再扩张,父亲终于下决心挖掉它了。他知道我不愿意,就在我走后让母亲慢慢挖(父亲病重不能干活了),挖了几天,路人看母亲力弱也帮忙挖,根都砍断了,可就是弄不倒,便放下等我回家再说。</h3> <h3> 周未,我骑摩托车回到家门口,看到树下的大坑,很是痛心,但也没办法。根已砍断,梢已落完,只能这样了。我撑好摩托车,来到树旁,绕树三圈,心里默念着对不住了,找了个方向,脚蹬坑沿,身体前倾,双手用力推树,杏树竟然纹丝不动。下视根部,到底没有连着的根了木。我找来一根长绳子,甩上丫叉,用力拉曳,它也只是晃动,却不倒下。弄了一会不行,我便决定再歇歇看。我转身推摩托车进门,忽听得一声轰响,回头看,杏树倒了,它就躺倒在我身后,丫叉刚好压在停摩托车的地方!</h3><h3> </h3> <h3> 我惊呆了!杏树哥知道是我回来了!他也知道我不愿意伐他!他还知道他要倒下去的方向有我心爱的摩托车!他是以这种方式在感激或是怨恨我吗!他是以这种方式在向我道别吗?……</h3><h3> 我的心里难受极了!如果我们不挪他,也许他现在还好好地长在沟底,还和他的杏树弟并排站着,还在享受沟里的清风艳阳、蜂飞蝶舞……</h3><h3> 清理并安顿好他的遗骸, 第二天,我下到沟底去看杏树弟弟。眼前的一幕又让我目瞪口呆:杏树弟弟焦了梢,几片枯叶无力地下垂着……风儿刮过,叶子啪啦啦地响,像在向我诉说、亦或抗议……人类间的心灵感应难道在植物身上也存在吗?是什么力量让他也感知到杏树哥哥的遭遇呢?他是追随着杏树哥去了吗……</h3><h3> 自此,我再也没下到过这个沟底!</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