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48 弯地轴

江北川

［故里人物］48 弯地轴

（小说）江北川

1948年冬天，樊汊就易帜了，比建国还早一年。镜人三太爷的独孙藏在省泰中没有继续升学，回到了家里的“徐荣盛”镜记米厂做事。
1950年党派来了工人运动的行家王剑锋任樊汊镇工会主席。王主席派人召集镇上所有的产业工人开会，并登记造册，包括脚班上(搬运工)所有的人也都加入了工会。荣盛的十多名工友也参加了工会，其中数朱鸣凤最积极，他很快就当上了荣盛米厂工会小组的组长。有时在镇上开会回来已半夜，他们喜欢吃一盅，便将荤菜一热，酒是现成的。最后，香葱油炒饭。那才叫油炒饭，炒饭盛光了，锅里还汪着一层油。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王主席带着一名军官到荣盛米厂见镜人三太爷。三太爷起身相迎，肃客至账房间，沏茶、递烟。王主席说：“三太爷，这位是军分区的姚处长，来谈加工军粮的。”
三太爷问道：“加工军粮，刻不容缓！抗战时期，我给新四军黄逸峰黄司令打过军粮，呵呵！姚处长、王主席有多少万斤军粮？什么时候缴呢？”
姚处长笑道：“三十万斤，一个月不会有问题吧？”
“时间紧了点，我们难在之前，易在之后。四十天全部打好。”
姚处长与王主席交流了眼神，同意了。姚处长道：“明天稻子船就到你家码头。我们告辞了，不送，不送！”
“新年啊！二位赏个光，就这儿吃饭。王主席啊，姚处长是头回来小厂，现成的菜，就这儿吃饭。”
姚处长见三太爷诚恳，笑道：“三太爷我们还有事，改日一定叨扰，改日一定叨扰！”
次日上午，军粮稻子船就到了。荣盛米厂头三天就打出了四万多斤军粮，荣盛上下十分开心。
第四天，工会通知资方、工会会员开会。镜人三太爷叫小老板三爷去开会。三爷一到会场，喊三爷的干老子的脚班上的樊小五子即上前小声道：“干老子，今朝要斗人啦！先打干老子个招呼，你干老子不要吓着啊！”
“要斗人啦？斗哪个啊？”
“我要去那边啦。”
果然，王主席上台讲了没几句，即宣布：“把‘立成’的资方代理人押上来！”
年近花甲的叔翁身材颀长，自出了书房门，从学生意开始，兢兢业业一步步做到“立成”油米厂的管事先生。他为人谨慎，克尽职守，自然就有偷懒的、手脚不干净的人恨他。由于立成真正的老板在镇江，已多年不来樊汊。抗战胜利后，几乎就不要这个厂了。立成的上至帐房下至烧火打杂的一致推叔翁带领大家把厂舞下去，大家才好混口饭吃，赖以谋生养家。邓叔翁不负众望，将“立成”油米厂改成“立成” 同仁油米厂，一直撑到解放，深得立成同仁油米厂上下的人心。王主席竟拿管事先生邓叔翁当资方代理人，想得真太绝了！叔翁未曾料到王主席如此不可理喻，气得浑身发抖。突然，台前樊小五子站起来振臂高呼：“打倒资方代理人邓叔翁！”
工会会员也跟着一齐振臂高呼：“打倒资方代理人邓叔翁！”
“跪下来！”王主席一声断喝：
两个押着叔翁的人趁势将叔翁按跪于台上。
散会后，三爷将会场情况告诉了老父亲，三太爷大惊道：“叔翁为人勤谨，人不错啊！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啊？”

父子俩正谈着会场情况，大头机突然停了！老柜荣保脸色都变了，声音也走了调：“老太爷，不好了，不好了，弯地轴断了！”
“弯地轴断了？”
“断了！才断的！”
“唉！”
三十万斤军粮怎么办？三十万斤军粮怎么办？
荣盛上上下下笼罩起浓浓的乌云。三太爷立即叫藏去上海“虞义昌”铁工厂购买弯地轴。次日，藏与荣保乘帮船到仙女庙，由仙女庙乘汽车到六圩，再经六圩过江到镇江，在镇江乘火车到上海。
在上海虞义昌厂部，公方厂长一听来意，即问道：“你们江北还没有公私合营？这种弯地轴已经不生产了。你们走吧。江北还没有公私合营呢？真落后！落后！”
藏在走廊上见到一身西装的中年人，便问道：“请问这个厂原来的老板、私方厂长在哪儿办公？”
“哦，我就是，有啥事体？进屋坐下来讲，呵呵！”
进屋坐下，藏说：“我是江北徐荣盛米厂的，我家祖父说，当年机器、弯地轴都是在你家买的，你家还有这种轴吗？哪怕旧的也行。”
“哦，江北徐荣盛米厂。我想想，噢！你家买了两根弯地轴的，你阿公大高个子。我们去仓库看看，看看旧的有吧？旧的一样的用！”
准备开票了，荣保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秘密。荣保小声道：“小开，不是我跟你家做对，我跟你来之前，王主席、朱鸣凤喊我去谈了话，马上要公私合营了，要你家拿钱买新的弯地轴。”
原来如此！
南沟头河西“天成”米厂的张二太爷知道荣盛遇到难关，与二老太一商量，张二太爷亲自登门拜访三太爷。张二太爷小声道：“三太爷，到我那边去。我只留一个鲍老柜管机器，你带帐房、工人去，用你家票。等你弯地轴弄好了，你再家来开机！”
“干卿兄，先谢了！用你家账房及票如何？”
“三太爷，依我的吧，家边邻居的谁没有个难事啊？我家机上那根轴不还是你让给我的吗？呵呵！”
原来在抗战期间，正是秋熟场，天成的弯地轴断了，即使去上海买，快则拾天，慢则半月，要误了多少生意啊？三太爷二话未说，你拿去用。当天天成的机器就响了！
人心换人心啊！荣盛加工三十万斤军粮的任务在天成打完了，比预期的还提前了几天。

张二太爷仗义援手，藏也稍稍安心些了。但是，此时的荣盛米厂的资金实力已实在无法购买得起新弯地轴了。藏、老柜荣保又火速从上海赶回，藏又一人去了泰州当时最大的苏北铁工厂，仍然没有找到。他又跑了许多小铁工厂，在一家小厂他遇到了周老板。周老板名志发，是姜堰人。
在周老板的厂里藏还遇到了一个头大如斗，慈眉善目，乐呵呵活脱脱像一尊弥勒佛的人，身高1.78米的特大胖子，还和藏闲聊了几句。周老板喊他孔厂长，留饭，孔厂长说到别处看看，先走了。
周老板问得弯地轴问得很详细，显然是个行家。“小开啊，你家弯地轴上的销子是怎么上上去的啊？”
“大锤夯上去。”
“大锤？”
“两个工人轮流用18磅的大锤夯上去。”
“噢！太紧了呢，个梦事啊！轴受伤的。销子槽与销子只要小锤侧侧而的上上去就行呐。我弯地轴做不起来，也没得旧的。但我可以将你家断掉的弯地轴接起来，用个几年没得事的。呵呵！”
“是吗？能用几年？周老板。”
“呵呵，包你用到公私合营没事的，合营了它再断关你什呢事呢？”
“真的行啊？周老板。”
“真行！你家去把弯地轴拆下来装得来，我替你打个套，包你用。小开，呵呵！”
“怕我家老柜不肯哟，周老板。”
“小开啊，不要烦，我去试机给他看。”
“这说太好啦！周老板肯赏光吗？晚上请你吃杯水酒。呵呵！”
“好的！不过不要你请啊！我是主，你是客，而好倒来啊？走，就隔壁‘如意轩’小酒馆。小开，赏个光，呵呵！”

藏只好客随主便。刚进如意轩，酒馆老板便迎了上来，周老板说了句：老规矩。酒馆老板连声：好的，好的！不一会，四个小冷碟已上来：回卤兰花干、烫安豆、油爆虾子、肴肉，两小瓶洋河大曲。三杯下肚，周老板打开了话匣子，他边劝藏吃菜边吐出了心中的不快：“我周志发15岁到铁工厂跟老板学徒，老板就是我的师傅，做了半辈子手艺，凭手艺吃饭。现在到好，成了资方代理人！个梦事啊？！”
“哦，你师傅呢？”
“唉！我家师傅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师兄，年前被抓去坐牢了。打那以后，我师傅一病不起，临终托我撑起这个他省吃俭用一辈子苦得来的厂子。我于心不忍，只好答应师傅，所以我就成了资方代理人。这些狗狗日的啊！还要斗我，难不成我做了亏心事？我家田无一分，屋无一间，不怕他们！呵呵，小开，你吃菜，你搛菜吃。”
最后一只菜是砂锅老母鸡汤，周志发笑道：“如意轩的砂锅老母鸡汤在整个泰州小有名气呐！你多喝点，多喝点！我就最喜欢喝这个汤呐！呵呵！”
数日后，周志发将断了的弯地轴上了套，亲自赴樊汊徐荣盛镜记米厂试机。
镜人三太爷、三爷、藏及全家人十分高兴，办了酒，还特意关照厨房做了周志发最喜欢的砂锅老母鸡汤。也请来了老柜荣保的老兄荣根①，荣根是继宁波沈老柜之后，樊汊一带赫赫有名的老柜。周志发上好弯地轴，手脚十分麻利。荣根兄弟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周志发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轴安装好，最后上皮带轮的销子时，只见周志发一手装上销子，一手用小锤轻轻地敲了几下，销子就服服贴贴地到了位。周志发好象自言自语地轻声说了句：“一分紧十分牢，十分紧全不牢。”
荣根看了一眼弟弟荣保。
周志发又点火烧起了大头机的“和尚头”，不一会功夫，荣盛米厂停了近两个月的大头机又发出了均匀有力的轰鸣声。
席间，三太爷高兴地敬了周志发的酒，周志发忙起身连称：“三太爷，不敢当！”饮了满杯才肯坐下。
荣根、荣保兄弟轮番敬周老板的酒，周志发很有酒量，也回敬席上所有的人。荣根、荣保兄弟俩也十分敬重周志发，敬了不少酒，敬的是周志发样样在行、件件精通的技艺。
三太爷、三爷、藏三代人不单佩服周志发炉火纯青的技艺，更敬重周志发的人品。
公私合营后，直至六十年代初，荣盛的那台大头机及上了套的弯地轴仍在大桥区的嘶马镇正常运转。
三年灾害期间，朱鸣凤因顶撞支书、厂长在全国城市下放风潮中被下放到农村，回到了老家汉留乡下。后来，托人才进了汉留米厂做工人。
1972年汉留三月三物资交流大会，藏因事去汉留，顺便理了个发， 刚理好起身才付过钱。只见那个早已剃过头的人并未走，他来到藏的面前小声笑道：“徐会计，走，跟我到汉留米厂吃中饭，今朝是百页结烧肉。”笑容可掬，态度诚恳。
藏一看，哦!是朱鸣凤。忙回道：“我已约好了，这次就免了。谢谢!谢谢!”
年近八旬的藏回忆起这件事，总要说：“那时人人生活艰难，不是今天的人想象得出来的，一日三餐，米粥米饭都吃不饱!朱鸣凤等我，请我吃饭是很不容易的，很不容易的!”
2007.2.22

①陆荣根樊川一带的名老柜。六十年代，在樊川米厂工作期间曾发明皮带挂轮机。
(网络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