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开在红尘里

清羽

　　春已缓缓归去，我才静下心来写这最早凌寒迎春的玉兰。

我蜗居的小区楼下植有一株玉兰。玉兰蕴蓄了一冬的能量，在春天的讯息刚刚随着寒风吹来之时，它在枝头款款而开，玲珑素雅，洁白无瑕。它决意在春风得意、百花争艳的前夕孤寒绽放，在群芳陆续登台亮相时，花落清浅、无意争宠。

我爱玉兰，就是爱这份干净和独特。干净且又独特的事物，往往最能打动人。

回顾这群芳争艳的阳春三月，樱花柔媚、茶花热烈、梨花素静、桃花妖娆、牡丹富贵、蔷薇温柔⋯⋯惟有玉兰，花开遗世而独立，犹如身披白氅的仙姬落入红尘，在高耸的枝头凝伫世间，清绝淡然。

　　玉兰，有一种清纯而又冷艳的气质。清纯得如素颜处子，冷艳得难以靠近。色白如脂玉，吐芳似幽兰。或为玉兰之名由此而来。玉之雅致、兰之姿容，均集于一花，世属罕见。于玉兰，则当之无愧。

玉兰也是温情的花朵。它，花开为报冬雪滋润之恩，花谢为报春风唤醒之恩。所以，玉兰的花语为报恩。看似孤绝傲世，实则心存感恩。

如此，玉兰则又兼具了遗世独立与温柔岁月的双重花品。较之干净与独特，又上一层境界矣。

　　玉兰在诗人笔下最是绰约多姿，妙不可言，我独爱无名氏写玉兰的一首七言绝句："净若清荷尘不染，色如白云美若仙。微风轻拂香四溢，亭亭玉立倚栏杆。"

我也以拙笔填首小词，希望可以借此表达对玉兰的倾慕之情。

《忆仙姿 · 玉兰》  

卿乃天宫仙子，春入凡尘梦里。  

形色绝诸芳，忍顾倾城遗世。  

犹忆，犹忆，明月相思曾寄。

　　这世上不知多少文人墨客咏叹过玉兰的高洁出尘、超凡脱俗，惟有才女张爱玲对此表示不喜之情，盖因玉兰"开放时太张扬，而且就像用旧的手帕一样。"

殊不知，在我看来，张爱玲恰恰与她所不屑的玉兰十分相像。

张爱玲乃名门之后、家世显赫，这不正契合了玉兰是名贵花木，多载植于宫廷庙堂之上，又是高贵典雅的"庭院八品"之首么？

张爱玲才情出众、年少成名，她的那句名言一一"出名要趁早"又是几多张扬，几多疏狂？这与玉兰在春花们都蓄势待发时的凌寒迎春、一枝独秀、激情盛开又有何异？

张爱玲参透人性、写尽人生，不是正如玉兰一般一一虽俏却不争春，虽香却只幽然。刻玉玲珑、超凡出尘，在高高的枝头阅尽红尘，孤芳自赏？

张爱玲重情重义、自珍自爱，即便是成年后伤其至深的爱人胡兰成见异思迁，她仍痴心一片、容忍再三，虽然没有了"岁月静好"的可能，仍余温情一缕。而玉兰的又一花语恰是纯洁的爱情。就像张爱玲笔下的痴男怨女一样，错的人，也是曾经爱过的人。

　　然而，有人多不喜欢玉兰，就有人多么喜欢玉兰。藏族作家阿来就是其中之一。他在《成都物候记》中用极尽细腻的笔触描写玉兰："两层六只厚厚的肉质花瓣，是象牙般的、玉质般的莹润的白，欲要放出光来，却又收敛了，于是，那厚厚的花瓣就像是含着光，又像是随时放着光，却又偏偏不放。就这样叫人瞩目，叫人沉静。"

阿来是我喜爱的作家之一，但显然他描绘的玉兰还是有小小的"误识"一一近日重新细读郑逸梅的《花果小品》方知，"世俗往往以玉兰、木兰、辛夷三花混为一谈，即类书中亦同列不分。然据植物学家之考证，谓玉兰花白，花瓣内白外紫者为木兰；至若辛夷，有紫白二色，白者俗称为玉兰，实则玉兰九瓣而长，辛夷六瓣而短阔，以此为别耳。"如此一来，阿来"六只厚厚的肉质花瓣"的玉兰，实则是白色辛夷，俗称为玉兰者。

不过，阿来对玉兰的喜爱溢于笔端，如此深情款款，也就轻掩了这认知上的小瑕疵。

　　玉兰原产于长江流域，古代北方因气候等原因鲜有种植，北京大概是地栽的极限了。紫禁城、圆明圆、颐和园均可见玉兰＂紫云白雪玉玲珑＂的袅袅身姿。

南花北植，大概也是帝王之尊的功劳。据称，清代康、乾二帝也都酷爱玉兰。康熙帝曾在其居住的畅春园广植玉兰，并写下《咏兰诗》："琼枝本自江南种，移向春光上苑栽。试比群芳真皎洁，冰心一片晓风开。"

清史上还有一对酷爱玉兰的帝王夫妇：民间相传，慈禧太后小名＂玉兰、兰儿＂，因此对玉兰十分钟爱。咸丰帝恰好也钟情玉兰花，当年容颜姣好、风华正茂的"兰儿"被其封为＂兰贵人＂（清史稿为懿贵人）。

玉兰花开得快，枯萎得也快。通常在洁白的花瓣上出现一丝丝的褐斑，然后蔓延至边缘，也就快萎谢了。这是自然界的规律和平衡。在写出"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的张爱玲眼中，这就是＂像一块用旧了的手帕"了。这是张爱玲对生命的独特感悟，难以臧否。

只有当年的兰贵人，一旦坐拥山河、权侵朝野，就全然失却了玉兰文静谦逊、遗世独立、感恩图报的皎洁品格。最后只有落得臭名存世，连"用旧了的手帕"也是不如的。

　　玉兰也是有佛性的花。它盛开时的花形与莲花极其相似，花瓣向四周展开，令人顿生冰清玉洁、纤尘不染之感。因而，在佛教文化中，优昙华、曼陀罗、莲花和玉兰被喻为＂四大吉花＂。

玉兰不独在宫廷佛寺受宠，在民间也是深得喜爱，其温润如玉、气质如兰的形象在文人书画作品、诗词歌赋以及百姓居家用品（如瓷器、茶具等）都可窥见，并且见之忘俗。

更难得的是：玉兰一枝一花，无叶衬托，玲珑地绽放在世俗的日子里。玉兰可入馔，品味繁多，也属罕见：玉兰饼、玉兰花蒸糕、玉兰花沙拉、玉兰花米粥、玉兰花素什锦、玉兰花蛋羹等。郑逸梅的《花果小品 · 玉兰》中所述还有制作方法，"撷取玉兰瓣，和以面浆，以麻油煎食，极佳。蜜渍亦可。"此外，玉兰还可制香精，做成女性护肤用品。还是治疗鼻炎的良方。如此，还真无愧于玉兰"报恩"的花语。

入得宫苑，出得道旁。雅则似仙，俗则入馔。

惟有玉兰，有此品性。

　　 在网上找到著名画家祝大年创作于1976年的《玉兰花开》，这是其最富盛名的、工笔重彩的画作，特置于北京饭店的陶瓷壁画。但见高树繁花，一枝一花一世界，花间还欢喜着几只黄鹂鸟，寓意"用生命守护生命"，画面热烈而有生机，观之仿佛可闻阵阵花香，堪称独一无二。

 "素面粉黛浓，玉盏擎碧空。"玉兰在红尘里，红尘因之有情有义。

无论世人喜欢与否、臧否与否，它就那样淡然绽放、安静吐芳、品阅人世、回报以肴。

一年一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