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美的落叶 作者王春花

 心作良田 

<h3><br></h3><div>山峦起伏。高大的冷杉、云杉,当然还有低矮的灌木,藏在灌木丛里的野玟瑰香彻山谷。这个地方我以前来过。往前是一片开阔地,像是一个修理厂,一个老乡披着棉袄在厂区转悠,两只空袖管软软地摆动着,再过去是一排营房,长话上的女兵在转接电话,但是她们的面孔我一个也不认识,是啊,是啊,我这是第几次入伍?记不清了,她们自然是不认识我的,她们看我是新兵,在我,她们却是新兵呢。对了,不要忘了问我的待遇问题,毕竟我在地方上也干了这么多年,不能每个月还像以前只发六块钱。</div><div>梦做到这儿,通常就会醒来,相同的场景,相同的细节。醒来一天失魂落魄。这一生干过很多行当,但是没有哪一个职业重复出现在梦里,惟有当兵的记忆如此顽固地定格在大脑深处,我把这种现象问过当过兵的人,他们竟然也有和我一样的梦境。又当兵了,只是梦中的连队和现实中的场景会有重叠、错位、变形,像剪辑错乱的电影。</div><div>从岗位上退下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老部队看看,这个魂牵梦绕的地方此生不再看一眼,恐是死也难安。</div><div>晚上十点多钟从新乡上了火车。三十多年前,也是从这里坐上拉牲口的闷罐,一层薄薄的稻草上躺着年轻的我。火车咣当咣当在耳边整响了六天才到了昆明。火车见站就停,我戴着火车头棉帽,穿着崭新的棉衣,越过铁轨裹挟在新兵流里到沿线的兵站用饭。闷罐没有窗,看不到窗外的景致,记得车行到四川某站停下,正值那里下着小雨,街上有人打着雨伞,我注意到有人还穿着凉鞋,看到从车上下来穿着棉衣的我们,他们的眼里也是陌生。这就像两个风格迥异的场景被剪辑在了一个画面里。湿润的空气、细细的小雨、沿线陌生的站名配着咣当咣当的节奏在我年轻的心里幻化成两个字——远方、远方。带兵的邵军医就睡在我旁边,她笑笑地问我,睡不着吧?</div><div>事隔多年,从河南到云南仍然是一个不近的距离。三天后的下午到了昆明。找好旅馆住下,第二天一早,终于离开车还有15分钟摸到了开往寻甸县的长途车。一车子的云南老乡,我就像一滴油掉进了水里。多久没有听到云南话了,三十年前我也多少会点云南话,现在已经忘的差不多了。车上没有售票员,我对身边的老乡说,车到一个叫大石洞的地方提醒我下车。因为我弄不准今天的大石洞是不是和三十年前的还一样。</div><div>车向昆明东北方向驶去。路两旁的桉树,像舞台上的背景,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我年轻时看到的那些桉树,山逐渐连成一片,路越细越险,土越来 越红。这些细如沙砾的红土,不下雨时又散又硬,下起雨来又软又粘,不踩还好,踩上两下就像一只赖皮狗咬住了你,非把你的鞋子咬掉不可,最可恼的是一旦沾上了这种红泥,军绿胶鞋的外沿任你随便洗也洗不去赭红的印迹,所以昆明人一看我们的鞋子就说你们是从山里过来的。别人问,哪儿的人?我们只好回说,山里人。</div><div>想起第一次进山,我们在昆明换乘军用卡车几十个人挤在一辆车上。我们之中大都是第一次离开父母,第一次走这么远,对于我们这些在中原长大的姑娘,昆明像梦一样远。车外是南国的棕榈,头上是高原独有的太阳,空气洁净明亮,一切新鲜而又美好。还没等大家定神多看,眨眼车已驶离了这个城市。</div><div>越往里走,山风更狠,阳光更硬,山,除了山还是山。没有人烟,连只狗也没有,尖硬的阳光死死照在头顶。忽而是和缓的谷地,忽而险壁峭崖,每一个弯道带来的都是一车惊呼,再后来就是嘤嘤的哭声,哭声带有弥漫性。带兵的排长说,革命军人哭什么!</div><div>长途车上,老乡手机的铃声把我从时光那头拉了回来。老乡的物质条件比以前好了,也没有原来闭塞。迎面看到红军长征纪念馆的字样,顿时想到这个地方以前来过,莫名地心跳加快,想起“近乡情更怯”的诗句。</div><div>路边零星有几家小店,老乡告诉我,大石洞到了。</div><div>到了。站在大山的褶皱里我茫然四顾,时间凝固,过去,现在一时变的模糊起来。路边哗哗流过的那条小河是我18岁时看到的柯渡河吗,满山遍野的杜鹃花在哪里,还有长满松塔的松树,跳跃在树枝间的小松鼠------</div><div>来前就知道原来的部队已经不存在了,听说还有留守人员,不知道那些老营房还有没有。问过老乡找到了军营的入口。过去的一点点放大,一点点清晰。三十多年前我和战友在这条路上出操、五公里越野、背装演练、紧急集合。</div><div>营房、战友、军号、嚓嚓的跑步声、无沿软帽、领章帽徽,一张张红扑扑的脸。</div><div>时光回流。</div><div>群山沉寂。抬头望天,洁净的让人心疼。眼前出现了一排破败的营房,没有窗,没有门,只有残垣断壁,像是401的营房。再往前,路的右下方有一排三层楼像是我们406,我在找那个通往后山厕所的台阶,看到了,楼的右手确有一个高台阶,以往我总是担着粪桶先在楼后的水管处接上满满一担水,迈上这个十几步的高台阶把头一天晚上的粪水冲到粪池再担到几里外的菜地里。我们每一个连队、班排都有种菜任务。房子没了窗户,墙壁看上去比401稍好了些,大门的门楣处有一簇淡紫色的三角梅正开的闹热。转过弯来路突然变宽,路两侧出现了两排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已有怀抱粗。正是叶落时节,路上的树叶没及脚踝。哗哗踩踏落叶的声音听起来寂寥空旷。人呢?那散落在群山之中的战友呢?要知道三十多年前这里曾驻扎着一个司令部。每天早上,军号响起,群山与战友若大梦方醒,后山的鸟鸣就响在耳边,接下来,出操、口令、整理内务。紧张有序的一天开始。</div><div>一切像被施了魔法。熟悉里透着陌生,陌生里隐着熟悉。山在,却不是原来那个样子,房在,但人去楼空。亘古的秋风从时间深处吹来,吹落这一地的枯黄。一瞬间我甚至弄不清此生是否真的有过这样一段经历。可是那个台阶,台阶上面的厕所,还有楼对面我和战友就餐的那个低矮的饭堂真在。为什么我以前没感到那个饭堂矮而小呢?我想起和淑玲劳动完了去吃饭,刚好炊事班蒸馒头,那天我们一人竟吃了七个比拳头还大的馒头!那时我们正是能吃的年龄。今天我来了,迎我的是满目的落叶,千疮百孔的营房。我想哭,又不知从何处起。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在此,悲伤一点一点爬上心头。</div><div>再向前,见一老者正在打扫落叶,老人高鼻亮目,清癯高雅。问及,回,黑龙江人,在此养鸡。老人身后像是原来的邮政所。墙上赫然写着昆明二十五支局。这是我们与家里联系的邮政地址,隐隐地还有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字样,下面落款是89774,这是部队的番号。老人、还有老人身后的背景,都幻化成一句话,“醒来不知身是客。”</div><div>悠悠转到一个大门前,门口有两条狼狗守着,远远喊了两声,大门耳房的窗子里闪出一张年轻军人的面孔,问清来意,他说团长马上过来。一会儿远处过来一个瘦瘦的穿便服的小个男人,急忙迎过去,说了来意。团长周姓,山西人。82年入伍,热情,还有点激动,他说,在这里二十多年你是唯一坐长途车过来的老兵。说着,就叫人找车拉上我在整个营区转了转。计算机中队、汽修连、通信总站、275医院、司令部、警卫连,还有我们常年训练的大操场。所到之处草荒人寂。我甚至有点后悔不该来,就像年轻时暗恋上的情人,不该看到她人老色衰以后的面容。</div><div>406是此行最终的目地地。门前一条恶狗,周团长说,楼已经承包给别人,里边生产味精。进得门来,但见地面还是我在时的水磨石地,扶手上的漆皮掉光褪尽。机房里的交换机被生产味精的设备代替。睡觉的房间落着一把锈锁。</div><div>楼上楼下看过,突然意识到,从我踏进营区的一刻,我的战友也跟过来了。千里迢迢来看的不是房子,是我曾经的岁月,我要找的不是别的,是一种叫作温暖的感觉。</div><div>中午,周团长盛情留饭。席间,他感伤地说,说是团,实际上留守的就是这十几个人,你知道吗?到现在我们的通信地址还是昆明二十五支局,还是一个星期后的报纸。想家了就到小北河转转。他说的小北河,我们在时叫柯渡河,不知道红军长征经过时又叫什么。</div><div>临走时,周团长说,多拍写照片吧,即使以后来不了,拿给孩子们看看也好。</div><div>要走了,这一走,恐是今生难来。周团长重情又用车把我送至昆明。如果把我和周团长的位置换一下,我也会这么做,没当过兵的人体会不到这一层。</div><div>车要驶离营区时,我打开了车窗,回首,我看到西班牙画家达利画的那只流淌的时钟就挂在梧桐树上。比巴掌还大的树叶正夸张地从枝桠间坠下,坠成一个金色的音符,无声地落在云贵高原的深处,那是生命里最美的一片落叶</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