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我一直很怀念她,那个叫做巧儿的女孩儿.想起她的时候,就会想起那种甜甜的槐树花儿的味道.</h3><h3>她是我儿时的邻居,和我同龄,深深的眼窝,大大的眼睛.那个时候我还是爸爸妈妈眼里娇宠的孩子,而她却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姐姐.她有一个大嗓门的妈妈,一个不得儿子不罢休的女人.那个时候计划生育抓的紧,她妈妈就穿着军绿色的上衣,挺着大肚子,东躲西藏.还记得为了躲避超生罚款,他爸爸把家具都藏到了我的家.晚上巧儿过来的时候,我们就在那些破橱柜底下藏猫猫儿.</h3><h3>可能性格就是天生的,也可能性格和生长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巧儿从小性子就泼辣.冬天很早去上学前班,她会早早爬起来点燃柴禾,温热锅里隔夜的饭.那个时候她家的锅台比她还高.有的时候巧儿睡过了头儿,举着两块儿玉米饼子就来我家了.妈妈觉得巧儿很可怜,总是把给我准备的早点分给巧儿一些.其实我的早点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是素馅儿的包子饺子或者稀饭之类的,那个时候家里连鸡蛋都很少吃.但是在我的记忆中,妈妈从来没有叫我吃过隔夜的饭.</h3><h3>巧儿每天下学放下书包就会匆匆忙忙的去挖野菜,打猪草.她会冲在小伙伴们的最前锋,用铲刀把野菜最多的地盘儿圈起来.然后撅着羊角辫,像个小将军一样骄傲地埋头苦干.那个时候我的妈妈很少叫我和巧儿一起去做这样的圈地运动,虽然那些对我来说是那么的叫我神往.我被她关在家里,读一本又一本的书.现在想想,我的童年还是和书结伴的时候多了点儿.</h3><h3>巧儿说话嘎巴脆,天生大嗓门.也会学着她妈妈的样子很粗野的骂人,或者和男孩子们一起摔跤.那个时候的我性子比较弱,有一次在院落门口触怒了她.我本来是想帮妈妈清理门前的落叶,结果连同两家篱笆下的落叶一起收了起来.结果不得了了,巧儿像头小母牛一样拿着扫帚冲我扑了过来.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想把落叶晾干当柴烧.</h3><h3>我虽然因 为这个头上挂了几道彩,但这些并没有影响我们在一起玩耍.小孩儿之间是不记仇的,过两天就忘了.</h3><h3>到了上小学的年龄,我和巧儿却成了患难之交.两个小女孩的头发因为稀少而被判了死刑.我们两个无一例外成了光头.还好那个时候还不是很懂得美丑,只是我学会了叛逆.我开始讨厌去上学,讨厌读书.老师把我调到最后一桌的角落,我还是不停地说话捣乱.爸爸给我的零花钱我也全用来雇人写作业了.有一次妈妈检查我的书包,里面有成堆胡写乱划的田字本.很多铅笔也被我用牙咬得遍体鳞伤.更好笑的是,我的课本只用了两个月就面目全非了,后半本愣是被揉搓成了烂团儿,看不清内容.在一个本子上,细心的爸爸发现了四种不同的笔迹,于是我雇人写作业的历史,也从此终于光荣的结束了.那个时候,小孩儿总是斗不过大人.</h3><h3>妈妈是厉害的,对我一顿暴打,然后叫我在电视天线下面站了几个小时.我是第二天决定离家出走的,因为虽然能读很多字,但是一写起那些汉字来就头大.更何况那么一顿叫我倍感羞辱的暴打.我削不好铅笔,手上脸上都是乌七八糟的黑.我一边写作业一边勾画着出走的路线.其实那个时候我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几里地外的亲戚家.亲戚家是不去的,去了还会被送回来.我冥思苦想,巧儿却是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一些作用.大大咧咧的她过来和我开玩笑,不小心把一杯水全倒到了我的作业本上.这下子我彻底没有退路了,因为我不但完不成了妈妈交给的15页的汉字任务,连我好不容易磨蹭出来的成果也给毁了.我给爸爸妈妈留了张纸条,就沿着菜地走了.因为巧儿曾经说过,她在菜地那一头打猪草的时候,听见过火车的声音.我不知道去哪,反正我知道有铁路的地方一定会走的很远.</h3><h3>后来我是被爸爸追回来的.从那以后,爸爸妈妈对我的教育方式似乎改变了许多,开始实行奖励制度.而我,也开始把心一点点的收了回来.</h3><h3>巧儿的妈妈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巧儿更忙了.下学后总看见她背上背着一个肉球一样的男孩.</h3><h3>妈妈很喜欢巧儿,妈妈说看见巧儿就好像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转眼到了上中学的年龄,我考上了那所我和巧儿都喜欢的中学,而巧儿没有.巧儿的妈妈很着急,在院子里面扯着嗓子骂巧儿.而巧儿只是闷着头剁猪草,发帘儿上一层汗水.巧儿的妈妈还是卖掉了家里的几筐甜梨,自费送巧儿上了那所中学.所以,以后的日子,我依旧和巧儿一个班,形影不离.</h3><h3>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巧儿机灵,也没有她鬼点子多.她上到高二就弃学了,回家加入了打工的队伍.那一年,巧儿十六岁.我到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巧儿坚持不上学了,可能家里确实有了更多的困难,可能是正像她自己所说的,她上学上烦了.打工是农村孩子的一个出路,很多辍学在家的孩子,就是选择了这样的路.这条路承载着他们的梦想,靠这条路,男孩子愿意早点赚钱为将来盖房娶媳妇儿做准备,女孩子为将来准备嫁妆攒点儿私房钱.</h3><h3>打工也分成很多种.有的打工进了城,有的托熟人进了乡镇企业或者个人的小工厂小作坊,也有的把活儿领到家里,做些编织,打芦苇帘儿之类的零工.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所有这些做体力计件计时的活,都不轻松.</h3><h3>巧儿弃学的时候正是一些农民自办企业在家乡兴起的时候.我们可能近几年才在电视上看见一些什么黑心棉之类的报道,而其实早在十年前这些就已经悄悄在农村的某些地方蔓延起来了.当时不了解这些东西,但我知道舅舅确实是在那个时候用这样的方式捞到了他的"第一桶金".只是等到政府真正干预的时候,他早已金盆洗手,改行办起了知名的纺纱厂.农民办企业,文化不多,靠的是活动的心眼儿,胆子和路子.等到企业真正走上正轨的时候,却也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包括管理,包括认知,也包括心理的变化.于是,有的成功了,也于是有的从此销声匿迹,一茬又一茬.</h3><h3>巧儿去的就是像当年舅舅开办的那种类似的厂子,只是老板是一个只顾榨取利润的主儿,所以干活的环境似乎更恶劣了一些.低矮的厂房里机器轰隆,尘土卷着棉絮四处飞扬.巧儿在夏天需要戴着棉口罩,穿着雨靴来回跑.这样的工作需要三班倒,晚上迷迷糊糊爬出来干活的时候最危险,稍不留神就有断指截肢的危险.而这些企业也似乎并没有完善的医疗工伤保障,出了事故,老板大多赔几千块钱来息事宁人.伤者也很少有打官司告状的时候,大多领了钱自认倒霉.</h3><h3>巧儿住在厂房旁边的宿舍里,一干就是一年多.</h3><h3>消息传来,巧儿离家出走了.这不是我童年时候玩过的把戏,她真的是出走了.巧儿的妈妈像疯了一样,她的爸爸则蹲在院子里号啕大哭.乡亲们找遍了附近的车站和旅馆,而巧儿却真的是消失了.</h3><h3>巧儿的妈妈很迷信,她找来看香火的巫婆.巫婆说巧儿去了东南的方向.巧儿的妈妈哭着说,死也要把闺女给找回来.</h3><h3>巧儿确实是出走了.确切的说,是和一个比她大十二岁的瘸子私奔了.这个新闻像炸弹一样在学校在周围的村落炸开了.巧儿,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尤其是那些长舌妇,像发了情的母狗一样,四处奔走.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农村.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愣了半晌.我想我了解巧儿,那个倔强却内心脆弱的女孩.</h3><h3>巧儿长得很水灵,十八岁,正是可以掐出水儿来的年龄.男人一直因为身体和家里穷困的原因,没有讨到老婆.巧儿是在厂房认识男人的。那时候男人给工厂看门巡逻打夜经.男人总是看巧儿像小牲口一样在那不知疲倦的干活.那时侯好像弹出一包棉花能挣九分钱.男人很心疼,他总是偷偷给巧儿买几块饼干,或者晚上给下班的巧儿打着手电筒照亮儿.</h3><h3>巧儿哪受过这样的实惠?她长那么大好像没有谁对她那么好过.巧儿把想和男人处对象的事儿和妈妈说了,当时就招来了妈妈一阵痛骂.可巧儿的性子偏偏就像开了春儿的柳稍,越拧劲儿越足.巧儿第二天给爸爸妈妈留了张纸条,拽起男人就走了.</h3><h3>巧儿的妈妈撕打到男人的家里.他的家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瞎着一只眼睛在那哭泣.巧儿的妈妈死赖在炕上不走,吃拉全在屋里.可是巧儿的妈妈即使使尽了浑身的解数,还是被派出所的民警带回了家,而且巧儿却没有任何下落.</h3><h3>不管怎样,人总是要找的.那么如花似玉的闺女,那么懂事儿的孩子.巧儿的爸爸对她妈妈一阵吼骂:就是你这个死娘们,非要什么不得儿子不罢休.这下好了,孩子们一个也教育不好......</h3><h3>是啊,谁的骨肉谁不心疼?那都是娘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巧儿的妈妈曾经也是希望巧儿能够上大学的,或者将来能够找一个好婆家,不再和她吃苦.而这一切的梦想,都像泡沫一样,破灭了.</h3><h3>巧儿的家人发动了所有的亲戚,开始了漫长的寻找生涯.一年过去了,一切却还是如石沉大海.那个时候,巧儿的父母都要崩溃了.巧儿的妈妈总会拉着我的手哭着说:我那可怜的闺女,她在哪儿?</h3><h3>巧儿的妈妈和爷爷是带着最后一线希望去郑州的.他们打听到男人有一个远房的表姐在郑州.一出车站,巧儿的妈妈就看见了巧儿.巧儿一个人蹲在角落,面前的蛇皮袋子上摆着几双等待买主的袜子和几条廉价的短裤.寒风中,巧儿穿的淡薄,身子有点哆嗦着.巧儿和妈妈看到彼此的那一刹那,都不约而同,哇一声哭了.</h3><h3>巧儿当时是打算和男人来投奔亲戚的,只是亲戚只肯收留了他们几天.他们在亲戚家不远的一个角落用帆布搭起了一个帐篷,然后开始在大街小巷寻找生计.繁华的城市,巧儿该是怎样和男人经营了那么一段爱情,我不得而知.可能这些在当时两个人的眼里也是浪漫和幸福的.只是,没有长久.</h3><h3>巧儿和男人那时候的钱已经花的差不多了.巧儿从米袋里掏出一小捧米,为妈妈和爷爷熬了很稀的饭.巧儿的妈妈在那个简易的帐篷里,捧着碗,豆大的泪滚落下来.</h3><h3>巧儿是被爷爷和妈妈连哄带骗的上了车的.等她走后,男人疯了一样的追了回来.只是巧儿最终没有承受住各种压力,可能是巧儿对那些日子的流离失所感觉到了疲惫,可能是两个人之间出现了什么样的问题,也可能是巧儿看着一下子变老的父母终于不忍心.总之,巧儿退缩了.巧儿对男人说了一声对不起.男人指着巧儿,脸色发青,眼里硬忍着泪,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男人走了,巧儿也从此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她很少出屋,未出嫁的闺女,在村子里走不出了那个门儿.</h3><h3>不久,巧儿嫁人了,据说嫁到了一个很远的镇里.只是巧儿的父母从来没有提起过具体在哪里.那个时候,我也在经历着人生当中最艰难的日子.只是一想起巧儿,我的心里就会痛.</h3><h3>听说巧儿的男人长得很帅气.也有人说,邻村的一个大叔在别的乡镇修马路,正好修到了巧儿婆家的门口,大叔和巧儿的公公是老相识.我们不知道大叔说了什么,但是好像巧儿的男人,从此再也没有登过巧儿娘家的门.</h3><h3>巧儿做了妈妈,两个丫头的妈.巧儿偶尔会回娘家住几天,很少说话,袖口里偶尔会露出一些青紫色的伤痕.</h3><h3>几年后的十月,我回家省亲,牵着老公的手带着厚礼去了巧儿的家.我是去向巧儿的爸爸道谢,老人家为我的婚事帮妈妈忙了很多的酒席.走进屋的时候,却是见到了巧儿.巧儿胖了很多,齐耳短发,好像提早进入了中年.那一刹那,巧儿和我都愣住了.转而,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开始隐隐的发潮.巧儿的丫头很像巧儿小时候的样子,大大的眼睛,深深的眼窝,天生的大嗓门儿. 一切恍然.巧儿,那个曾经和我一起在绿油油的麦田里打滚儿的女孩儿,那个曾经像槐树花一样清香的女孩儿......</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