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落叶

小雅

<h3>生如落叶</h3><h3> </h3><h3><br></h3><h3>那年那月的那一天,细姑倔强地揣着一个布包决定离开饼子铺去县缫丝厂上班时,天空下着细雨。</h3><h3><br></h3><h3>我猜想细姑的心中是兴奋又落寞的,那雨丝,应该密密地打湿了她的脸,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h3><h3><br></h3><h3>细姑有个好听的名字:金莲。她是家中老小,偏生了一个男人骨架,黝黑皮肤,大手大脚,特别是一双脚,足足有41码。从旧社会逃难过来一生饿怕了的奶奶说,大脚好,一脚踏十三省。奶奶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她的儿女个个会种田,有饭吃,对培养孩子读书极没有兴趣。</h3><h3><br></h3><h3>可偏生奶奶的儿女们,个个都有两把刷子。我父亲先在村里当支部书记,后来考上了农校,二姑被推荐去了云母矿,细姑虽然没读几年书,却也是远近有名的妇女主任,嘴一张,手一双。每天天不亮就要带队做工分,一个月要出勤26天,事事得做表率。每天回家,骨头都累得要散架,看着兄妹们都外出工作,她做梦都想离开农村。</h3> <h3>功夫不负有心人,细姑终于得到一个机会,被县里作为特殊人才抽调到大冶外贸当养蚕指导员,细姑精湛的养蚕技术和一年不分昼夜的辛苦付出,得到了当地领导和老百姓的认可,大冶外贸准备将细姑转正。虽然离家很远,好歹能吃上国家粮,细姑也愿意留在大冶。可是,当时正好有老乡在大冶当领导干部,为了不让别人误会,细姑默默卷起铺盖又回到饼子铺当妇女主任。<br></h3><h3><br></h3><h3>细姑不想呆在农村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的麻雀,很快就飞出去了,热心的媒人立马就上了门。媒人对苗条茁壮相貌端庄做事麻利的细姑相当满意,说只要细姑答应一门婚事,立马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缫丝厂的正式工人。男方在黄石工厂上班,生得木讷老实,嘴巴是歪的,人又结巴。可是,他的父亲有本事,能把儿媳安进缫丝厂上班。</h3> <h3>我爷爷奶奶自然不会当细姑的家。别说细姑,大姑遇见一穷二白身居大山的大姑父,毅然抛夫弃子改嫁,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了。王家的姑娘决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br /></h3><h3><br /></h3><h3>哪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愿意嫁一个歪嘴郎君,可是细姑太想进城了,她偷偷哭了几场,就豁出去了,扭着头就跟着细姑父走了。</h3><h3><br /></h3><h3>没想到,细姑那双大手学起缫丝来,也毫不逊色。她一点也不害怕双手成天泡在茧水里的伤害,反正从小到大她的手从来没有细腻过,也从来没有停歇过,比起在农村当妇女主任,当工人无疑更符合她的人生理想。她做事麻利,乐观开朗,风风火火,很快就成为工厂的操作能手和先进典型。细姑父也很快调回缫丝厂,他们顺理成章结婚,很快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h3><h3><br /></h3><h3>听说,爷爷在获知细姑生了儿子后,问的第一句话是,伢儿的嘴巴歪不歪?得知孩子很好时,他才放心地裂嘴笑了。</h3><h3><br /></h3><h3>按饼子铺的风俗,爷爷得挑着几个担子的礼物去给细姑他们送满月礼。爷爷带我去细姑家送礼的情形,记忆犹新。</h3><h3><br /></h3> <h3>那时的缫丝厂效益好,双职工都分有二室一厅带厨房卫生间的房子。细姑的新家干净整洁,地面是水泥的,打滚都不要紧,家电一应俱全,有最时兴的三洋音响,荷花牌洗衣机。我的小表弟躺在一个时兴的摇篮里,一个近似透明的小蚊帐罩着他,安静而幸福。</h3><h3><br /></h3><h3>后来的记忆就是细姑在工厂背后买了地基做了新房子。那房子做得早,按现在的眼光自然是很落后的。但当年的二层楼房,也堪称豪宅。但是,细姑是个苦日子过惯了的人,一分钱恨不得做二次花,生活十分节俭。她们家一年四季都是粗茶淡饭,穿的多是工厂的工衣。我几乎回忆不起细姑与色彩相关的模样,她也从来不打扮。</h3><h3><br /></h3><h3>细姑更是个勤快人,屋里的装修,多数是她和细姑父自己做的,连瓷砖都是她自己和水泥贴的,院子里一个小假山也是自己垒的。细姑夫是做电焊的,家里的水电和锅铲菜刀等很多东西都是他自己打造的,好用又方便。</h3><h3><br /></h3><h3>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思考细姑嫁给姑父是否幸福这个话题。细姑脾气一如既往的急躁,她数落姑父不会回避我们,表弟作业没做好,她也会拧着他的耳朵打骂。但是,她对家人是一心一意的,每次出去送礼吃饭什么的,她总会额外带一些吃的东西提回来给爷俩。平时也从来不嫌弃姑父长得不好而不跟他一起出门,我觉得细姑也许未曾后悔过她的选择。</h3> <h3>暑假时我常会去细姑家住几天。他们上班时,我就爱在细姑房里翻。特别爱翻细姑的相册和书架,细姑家的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她的获奖证书,我知道,这些都是细姑的精神财富。</h3><h3><br /></h3><h3>那时,细姑已经从车间主任干到保卫科长了,相册里尽是她戴着大盖帽穿着制服的大头照以及作为先进代表戴大红花作报告的照片,有着飒爽英姿的女兵模样,我对细姑暗自佩服,一个女同志居然会当上有几千职工的大厂保卫科长,足见细姑是有多么泼辣。那时,她家已经有煤气灶了,在我眼中,煤气灶像炸弹一样可怕,我摸都不敢摸一下。总是自己挑了一驮猪油,在她家的柴火灶上自己煮面条当早餐。那个时候,我们家里经常没有猪油吃,住的还是风雨飘摇经常漏雨的瓦房,他们的生活着实让我们羡慕。</h3><h3><br /></h3><h3>细姑回娘家时,很少带礼物,相比之下,二姑就比细姑大方多了,二姑和姑夫都是国家干部,也许实际条件也更好一些,对娘家的照顾比细姑多。我几乎想不起细姑疼爱我们的表达方式。只忆起她出差时偶尔会给母亲带回一些薏米,那时,没有网络和超市,更没有闲钱,这个主食一般人家是吃不到的。因而,母亲每煮一回薏米,我们都抢着吃。但好在我母亲也是个善良人,她从不因为细姑对娘家没有什么补贴,而教育我们对姑姑分彼此。</h3><h3><br /></h3><h3>然而,时代说变就变啊。九十年代,就在美国飞机轰炸了南斯拉夫大使馆的前后,企业改制,国营工厂说倒就倒了。一夜之间,细姑和姑父双双成了下岗工人。为了生计,姑父不得已去建筑工地打工,然而,他人太老实,经常被工头克扣工资,动不动几个月的薪水讨不回来。</h3><h3><br /></h3><h3>工厂改制后,缫丝厂被以前工厂的能人私人承包,继续运营。生意不比从前,但是一直也在运转。细姑本是工厂的名人,多年的工作作风早被同事了解,新任的厂长对她颇为赏识,不仅继续聘她上班,还委以供销科长重任。</h3><h3><br /></h3><h3>我不太了解供销科长这个职务,在别人眼里,也许是个肥缺。我想细姑毕竟文化知识欠缺,领导看中她,无非是她大公无私,手脚干净,不怕苦累。细姑格外珍惜重来的工作机会,那些年,她一直风里来雨里去在全国跑来跑去,买茧卖丝,有的时候,她风尘仆仆地回来,就会给我们讲她在路上的经历。说她用麻布袋子装几十万块现金坐火车,一路上安安静静,没有人打她主意。我听了眼珠子都睁圆了,细细打量细姑,满面灰尘,皱纹密布,穿得像个农村妇女,谁会看得出来她是叱咤江湖的营销女汉呢!</h3><h3><br /></h3><h3>然而,好景不长。2002 年,罗田发生一起惊天大案,缫丝厂的百万现金支票被人骗走并取走现金。听到细姑哭着打回的电话,父亲立马就傻眼了。当年的骗子伎俩也许不算高明,要求对方带现金支票,又在中途要求复印,就是在复印的期间将一张假支票对换,而在这个过程中,细姑一直是身揣支票的经手人。</h3><h3><br /></h3><h3>细姑的天塌了。她一生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哪里会识得骗子伎俩。当年监控不完善,破案也难。争强好胜,视工作如命的她,既心痛工厂的损失又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失,精神几近崩溃,从小到大我第一次看到她小河一样流淌的泪水。</h3><h3><br /></h3><h3>然而,这仅仅只是灾难的开始。他们几十年来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一点钱,全部压在厂里的股份里抵债,出事后细姑被安排在车间里做着最最辛苦的驮茧包的苦差事,得着每月不到二百元的生活费,还要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和流言蜚语,并且一直瞒着正在读大学的表弟。</h3><h3><br /></h3><h3>后来,为了多挣一点钱,她蹬起了小三轮沿街卖塑料袋,有一次,我在街上遇见细姑,她已是弱不经风,三轮车蹬得极其吃力,风把她细软的头发吹得散乱,一张脸蜡黄蜡黄的,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我曾经风风火火还不到五十岁的细姑,我的心里难过极了。</h3><h3><br /></h3><h3>还是我们家搬回老家的时候,细姑破天荒,给自己放了三天假,她说,我要好好在这儿住三天!那天晚上,母亲煮了她爱吃的糯米饭,细姑高高兴兴吃了一大碗,然后又自言自语:巧事,怎么糯米我又吃得,在屋里我一点也吃不得。我母亲听了吓一跳,嘱咐她赶紧要去检查身体。细姑点点头,又张罗着收拾碗筷,和父亲他们打细麻将,兄妹几个吵吵闹闹的好不热闹。</h3><h3><br /></h3><h3>不曾想,此情此景从此不再。细姑回去还没三天,传来消息,她被检查出来得了肝癌晚期。当我们再次看到细姑,简直不敢相认。她躺在中医院的病床上,瘦得双眼凹陷,天天只吃一点点婴儿米粉。一看到我们,干涩的嘴唇蠕动着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细姑看到我儿子也来了,挣扎着爬起来,干枯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绿色的50元人民币,非要塞给我儿子,我想了想,还是收下了。我明白她的心意,我也想让儿子记住,有个叫金莲的细姑奶奶曾用这50块钱表达了她的爱意。</h3><h3><br /></h3><h3>细姑坚决要出院,不肯再花一分钱治病。父亲迅速召开家族会议,要救她,多活一天也是好的!于是他们兄弟姐妹加上我们后一代,很快凑齐了一笔钱。听说武汉可以做一种介入的疗法,父亲租车把细姑送到武汉,却是当天下午就回来了。医生说面积太大了,恐丢在手术台上。</h3><h3><br /></h3><h3>那些日子,所有的人都在为细姑揪着一颗心。我却偶然在书上看到一篇介绍武汉一中医奇才专治肝癌的文章,说是很多晚期患者都重活新生。我把消息告诉父亲,父亲也很同意用中药调理试试,看看有没有奇迹发生。细姑拗不过我们,也答应了。于是我和父亲、叔叔带上她,一行四人又一次踏上了去武汉的求医路。</h3><h3><br /></h3><h3>一路上细姑滴水未进,呕吐不止,我搀扶着她上厕所,却见那腰身只是一层皮在撑着。如果不是怀着生的希望,我们怎么忍心再让她受那份苦。那一天,细姑的精神似乎略有好转,他们一起在车上回忆起儿时的许多往事,父亲提起小时候细姑得了一种叫"羊毛痧"的病,说,兄妹几个就你最"磨"人,天天要我们轮流驮着到处闪,我们没力气闪不动了,你就在背上哭,一口一声,哥喂,姐喂,闪喂……</h3><h3><br /></h3><h3>细姑也忍不住笑了,反说父亲小时候总是仗着奶奶疼爱儿子偷懒不起早,害得她和二姑总是天不亮起来做事看着他们兄妹互相打趣的情景,真希望那样的时光长长久久啊。</h3><h3><br /></h3><h3>那个中医给细姑开了五天的药,花费750元,说是抵住了药劲就再来。这药吃了需不停地拉肚子,姑父要去外面做工,家里无人照料,父亲只好把七十多岁的老姑奶奶接来照料细姑。五天过去了,细姑扛住了。我们心中不禁燃起了希望,也许真有奇迹发生!</h3><h3><br /></h3><h3>寒冬腊月,父亲带着一整个家族人的希望,一个人乘车去武汉再次给细姑买药。回来的路上,搭不到车,父亲只好从县城往饼子铺走。漆黑的夜里,父亲穿着深色衣服,虽然是走路边,还是不幸被一醉酒的摩托车撞倒,所幸命大,只是手被撞破了。父亲满手鲜血地提着一堆中药回到家的样子,把我们都吓坏了。</h3><h3><br /></h3><h3>那一晚,注定是个不祥之夜。</h3><h3><br /></h3><h3>夜半,父亲被一阵急促电话铃声吵醒。细姑父结结巴巴地打来电话,说他一觉醒来,发现细姑不见了。</h3><h3><br /></h3><h3>听到这个消息,母亲当即哭起来了,原来,姑奶奶已经告诉母亲,细姑跟姑奶奶吐露过,不想拖累大家……怕治不好人财两空,害得伢儿上学的钱也没有……姑奶骂她,你去了,叫伢儿么样活哟!为了不让大家防着她,她故意同意让父亲去武汉买第二次的药。那五百多块钱要是平时她是如何也舍不得浪费的。</h3><h3><br /></h3><h3>天亮以后,父亲,叔叔,哥哥,二姑父,细姑父,在离缫丝厂大约二里路的一口池塘边发现了细姑家的手电筒和一把绳子。那么寒冷的冬夜,那么冰冷的池塘,我的细姑,竟然一个人拖着虚弱的身子,以这种方式跟她挚爱的人世永别,带着一身的冰凉沁湿孤零零地踏上了黄泉之路!我一想到这个画面,就冷得瑟瑟发抖。</h3><h3><br /></h3><h3>狠心的细姑,只字未留,只留下一万多块钱的一个存折。她一辈子勤扒苦做,文钱如命,却也只留下这么多。表弟还没有成家。她是舍不得花去那仅剩的一点积蓄来治病的。</h3><h3><br /></h3><h3>后来,每年在清明节和父亲过生时,才能在我家里见到细姑父。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骑的还是当年的那辆破自行车,连肾都坏掉了,靠透析维持生命,跟九十岁的老娘相依为命。表弟也没怎么混好,跟姑父一样少言语,在武汉打工,一个人养着老婆和孩子,根本没有能力照顾姑父。</h3><h3><br /></h3><h3>每年年前和姑父生日,我们都会一如既往地去看他。最近,听说他住院了,我和我的好友兰儿一起去看他。屋里的摆设依旧还是九十年代的模样,厨房的水池里都长了青苔,破旧的沙发上摆放着几十个东倒西歪的药瓶,一双脚肿得变了形,整个人脸色发黑。一丁点退休工资不够每月的透析费用,屋里连一棵葱都没有,完全没有一点烟火气息。</h3><h3><br /></h3><h3>我的心隐隐作痛,可是除了给他一点钱,我没有一丁点能力去拯救他。甚至,我都没有勇气再去细姑的房间翻看那些相册,细姑在天之灵,看到她的亲人们依然活得如此艰辛,大约也是不能够安息的。</h3><h3><br /></h3><h3>细姑家的院子里一片狼藉,没有一丁点绿色植物,倒是院外,一棵叫不出名字来的野树上满是刚吐青的嫩叶,这满眼新绿跟破落的院子形成鲜明的对比,看到这些树叶,我的脑海里蹦出《生如落叶》几个字,细姑当年离开饼子铺时,真如这一片片新叶,焕发着勃勃生机,对人生充满着美好的希望,只可惜,无论她怎么努力,拼命地绿,也敌不过命运的安排,人生的冬季……</h3><h3><br /></h3><h3>世间的春天走了,第二年还会回来,而逝去的亲人,却一去不复返。我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多少人会记得王金莲这个名字,可怜我苦命的细姑,我只能用文字来纪念一下她平凡而短暂的一生。</h3><h3><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