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风流

Harry

　　多年以前，我一直向往这样的生活，不求多富贵，唯愿一身轻。心中无杂事，睡到自然醒。经济多随便，来往自无意。得失放一边，渴了茶酒伴。有事了忙忙，没事唯自在。想想实无大志。又时常附庸些风雅，其实终究从未脱离了一个俗字。

及从学至工作二十余年，心志沉沉浮浮，躁动不静，凝神聚气，笃定从容，志得意满，患得患失，若有所悟，好像K线图一般起起落落，所幸没有直冲云霄或直扑地板之形，不然现在心脏定然不好。

俗自然是俗了，此生看来，必一俗人了。若说风流，自然也是神往。比如闲时，有程子这般心境：“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学问生命有了收获，心里云淡风轻，卷也好，舒也好，总不过轻轻柔柔，再不用什么厚重激越或浓墨重彩。天气晴好了，出得门去，赏赏花，找两枝形态俏皮的，拍两张发朋友圈分享分享，也是一快事。

程子这个心境，自然没有办法去比了，然而有时候其实误会东坡先生，倒是很不安。我们总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却不说花有清香月有阴。断章取义，东坡估计会生气，但也不一定。先生一生率性潇洒，自在豁达，他在春日夜里，闻得歌管楼台声细细，特别享受秋千院落夜沉沉。此时的他，内心时安静闲适的。或许，他此时的内心，已经过了上元赴国宴时的喜悦，那时的心情，充满向往，充满渴望，充满喜悦，看到的，是淡月疏星绕建章，鼻息间，是仙风吹下御炉香。周围侍臣鹄立通明殿，等着请他们吃饭的最大老板前来的心情，尤如一朵红云捧玉皇。这时的东坡，肯定内心是积极的，是向上的，此时的人生，经过自己的累年积学，到达了一个顶点，连皇帝都亲自请他吃饭，而且是在正月十五这一天，虽然不止请他一个，但有这一次，就够了。

你看后来皇帝老儿不念旧，他多潇洒，踏着步，唱着歌：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你狂风暴雨如何，在我看来都是毛毛雨。老夫自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个时候的东坡先生，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早已经有资格说出平平淡淡才是真。所以，此时的他，有诗有酒，还有远方，走在路上，整一盅，再放眼望去，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此时的春风，大概是谷雨前的风，吹到头上，还有些冷，好吧，春风春风，此时还不用我东坡来说你不渡玉门关，我自随你冷暖，我自有山头斜照相迎，金色的余光暖洋洋照在我身上，微暖。站在山头，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好一个快活风流自在！

因为他一定知道，比他大三四百岁的一个老哥们，也是他的半个老乡，一样风流快活得紧！这个是何许人？当然是太白老哥们了！他也被皇帝老儿请去吃了一回酒，酒当然是好酒，人自然是好人，你看，皇帝把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请了出来，可见太白们的面子有多大！太白酒喝得高兴啊，他一高兴，在酒桌上脱口就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当然了，这是赞美女人的，而且这个女人不是别的女人，虽然别的女人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这个女人，什么鱼啊鸟儿啊，见不着，哪里可以？群玉山头，瑶台月下！

太白老哥们把夸女人的最好的诗献给了别人的女人，而他这一夸，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再无此诗句颜色留给别的女人了。没办法，谁叫他是皇帝的女人呢？如果不是，也许他会坛酒仗剑，抢了过来，亦未可知。太白心里苦，但他还是仰天大笑出门去。

他有这个风流才情，如果他不风流，这世上估计无人能当得了风流二字。他的风流，除了赞美女人，我们也许还会理解是他赞美自己的才情，也说不定，哪个诗人不自恋，谁家才子不多情？但他更多的风流，相信是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潇洒，是那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洒脱，这，就和东坡小老乡尿到一个壶里了。

然而，那时风流，我们只能望之兴叹了。

现在我们可以呆呆的对着手机，看看段子，然后小心冀冀将自己觉得老有意思的东西转发一下，也算给江湖报个平安，这样算不算风流呢？当然连边都沾不上，只要不下流就阿弥陀佛了。才情风流比不得，也使不得。

才情风流作何用？不经世济民，且不虚了千年光阴？然而，如不合我意，虚了光阴又若何？这，才是古人遗风。有才情，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不行，我学大熊猫躲到竹林成一统，贤不贤关尔何事？竹林中虫儿鸣鸟儿叫，正好和我相哦吟。到了晚上，自然喝酒当歌。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伤心么？其实只是酒量不行。如果有了才情合用，却不适用，又却乱用，虽然就生在一竹林，长在一竹林，那么，我们也是要与尔绝交的，这，是魏晋风骨。多少有些意难平。

不如和靖先生，本性恬淡，不趋荣利，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几个人比得了。在他那儿，只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跟着读两句，不禁跟着浮现出王宰相眼前风景来：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当然，梅花自有另一种风流，玩赏其味，只得暗香。然而，如果不风流，暗香也断魂。正是这个王安石，才情了得，也合了经世之用。但到了春夜，却也一样辗转反侧。他的朋友圈发了一条信息，金炉香烬漏声残，翦翦轻风阵阵寒。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一个踌躇满志的宰相，还不是学了那山野之人，无病呻吟，好在介甫不介意，他是一个要做大事的人，虽然做的大事最后也不是个事，但也算做了，所以也算得一个风流人物。

我们现在随便一看，那得意的也好，失意的也好，忙的也好，闲的也好，掐着手指头算过去，总有几十打风流人物，还是看不过来，学也不会。老人家厉害，直接剑指要害，什么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骄，都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老人家当年豪气万丈，那种风流，却是别的任何一种风流所不能比拟的。而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却又已成了往昔，这，是岁月时光，任谁也无法阻挡。

不多说了，阊阖千门万户开，三郞沉醉打球回。九龄已老韩休死，无复明朝谏疏来。那几个烦人的货终于老了死了，终于没人去烦玄宗了，可以喝酒打球归来，那个会向瑶台月下逢的美人还在等着他。什么？马嵬坡？管他娘的什么马嵬坡。

什么是那时风流？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烦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