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伊洛④

紫气东来

（4）
伊水被吵醒了，在这个早晨。
伊水老了，老的连自己的岁数都不记得了。它只记得，一路北来，流经嵩县、伊川，穿伊阙以过洛阳，至偃师而注洛河，合为伊洛汇入黄河母亲的怀抱。
经过了那么多地方，它唯独选了伊阙住下，它喜欢这儿。伊阙所在的地方属秦岭余脉，想当初，山上的的那些石头狂妄得很，挡住了它北上的路。它毫不犹豫痛下杀手，生生把山劈成了两段，自此门户大开，伊水中流，也就有了伊阙。
它把西岸那块石头称作龙门，把东岸那块叫做香山，它们做了邻居。
其实伊水并不讨厌那些石头，它知道，世上找不出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同样，也找不出两块完全一样的石头。每块石头都有自己的呼吸，自己的性格，同花一样，它也有自己的心。不同的是，花有开败盛衰，而石头却能千年不腐。
伊水相信，总有一天石头会站起来。

公元494年。

农历甲戌年。
伊阙。
伊水是被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的。
一寐醒来，东山，西山，凡是有裸露岩石的山崖和峭壁，都已经变成了喧闹的工地：漫山的工匠和士兵，挥舞的钎锤和錾子，迸飞的火星和石块……
这些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他们分明是在刻着什么，可是刻的什么呢？伊水不得而知。
看士兵的服色，这些人应该是北魏拓跋宏的部属。伊水知道，这位被称作天纵奇才的孝文皇帝，刚刚把他的都城从大同搬到了洛阳，正在为大展宏图而励精图治。
是在给自己修建陵寝？貌似不是，因为那些在山崖上克日劳作的人很好分辨，根本不是普通的民夫。那刻石的手法，淡定的神采，挑剔的目光，是百里挑一造诣卓绝的能工巧匠才会有的妆容啊！

伊水困惑了。

日子就在这枯燥的叮叮当当声中，一天天地过去了。

从最初的好奇关注，到之后的淡然处之，再到最后的漠漠以对，在伊水的眼中，这个经年累月的浩大施工已经彻底失去了存在感。它实在想不出，会是一件什么样的作品，值得工匠们这么耗费心力、毫无怨悔地，一锤一凿地去打磨、去修饰？它甚至开始同情起自己的这两个邻居来，可怜的龙门和香山，好自为之……
斗转星移，岁月荏苒。
当伊水从又一次的长眠中醒来的时候，它整理懵懂的思绪，掐指一算，南北朝，隋唐，五代，两宋，呵，自己这一觉，竟然睡了整整400年！
环视伊阙，它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
静。那些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停了！伊阙又重新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完工了？伊水精神一振。
举目四望，两岸的苍岩高崖上，密密麻麻、有规则、有层次地森然密布着两千三百多个石窟佛龛，十万余尊大小不等、形态各异的佛像，一眼望不到边……
两块石头，一座佛山！厚重的神圣感，忽然让伊水的喘息困难起来。

这就是他们经历了更朝换代，痴心不改，凿刻叠加，最后呈现出的作品么？

满山的石佛，或面颊丰润，慈眉善目，或右手微抬，嘴角微翘，或电眼雷目，惊怖逼人；有的精雕细刻，清晰异常，有的随意一划，轮廓尽显；大的巨如高楼，占据半山，小的微浅如豆，堪比指甲；在背后精美花环图案衬映下，栩栩如生，美丽绝伦，分明就是一尊尊有血有肉的菩萨神灵啊！
那其中最大者，如一含情凝眺的佛国女儿破壁欲出，面容丰腴饱满，修眉细长，眉若新月，眼睑下垂，双目俯视，嘴巴微翘而又含笑不露，庄重而文雅、睿智而清朗。
伊水痴了，整个心几乎被她那丰颐秀目，一泓秋水般深邃的目光摄住。那眼神，如抚慰苍生般流出慈爱与安详，散发着高贵典雅，还带着那么一丝丝神秘……
伊水忽然觉的她像极了一个人。400年中的某天，那个人带着她的一班臣子，就在东山的香山寺里，耍了一回赋诗夺锦袍的乐子。伊水记得，顿醒间，自己当时对这种无聊的把戏还很是嗤之以鼻了一番。
细细端详下，没错，太像了，那简直就是按着她的容貌五官，分毫不差地刻画出来的。切，她是把自己比作佛么？果然是狂妄的一代女皇。

穿行在石窟之间，伊水感觉自己在一种强烈的悸动中穿越了时空，仿佛透视了几百年间那些佛徒工匠们，以一秉虔诚敬仰的心，用一双巧夺天工的手，将自己心目中的佛一刀一刀的雕刻在石崖上，同时也雕刻下自己的寄托与希望。

在伊水看来，他们的作品几近完美，将佛国世界的那种宁静与祥和表达的淋漓尽致。这是一次凡人与佛的对话，信徒和工匠们用超凡的艺术手段表现了高远的思想境界，让粗傻的石头抛开了呆板的外表，栩栩如生而具备了一种强烈的思维动感。
他们可都是我的子民啊，是借以我的乳汁休养生息的伊洛子民啊，竟然睿智如斯，把自己心中的渴望刻写于大自然身上，附着磐石，恒存久远……
伊水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