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子黄了

魏晋公子2027

<h3>稻子黄了</h3><div><br></div><div>因为忙,未禾很久不曾回老家了,做为一个农村来的姑娘,她很久不曾去母亲最为得意的那一片稻田边了。这次回家,未禾还是应了母亲的央求,说是水生哥在金矿上出事了,被突然塌下来的石头砸坏了头,又砸断了腿,当场没命了,过几天就是出殡的日子,母亲希望未禾赶快回来送他一程。</div><div><br></div><div>其实,未禾自然不是不想回去,更不是心狠,而是每一次回去,看到故乡的人越来越悲凉与世俗的时候,她的心总会涌上比秋风还要肆虐的痛楚。每一次用双脚踏上那一片熟悉的故土时,都会看到新的坟墓在松柏萧萧的家族墓园里,触目惊心地顶着花花绿绿的花圈,或者看到又是哪家作为主心骨的男人,被永远也不摆脱不了的矿难坏了四肢腰身。这样的记忆是酸楚的,也像噩梦一般笼罩人们的记忆,而今的故乡,悲剧依旧未能煞笔。更未曾想过,有一天回乡的原因,竟然是去参加水生的葬礼,又是一场无情的矿难,可憎的矿难。</div><div><br></div><div>但好在土地岭村还有八亩上好的稻田,那里有上好的秋天,也有飞扬的爱情。每到村口第一个杨树枝子高高擎起一串黄叶子的时候,匍匐的稻田里,就会洋溢着妇人欢愉的笑声,洋溢着肌肉饱满的汉子们挥汗劳作的喜悦。这是妇人们一年四季最忙碌又最开心的时候,看着连天铺地的稻子们温顺地耷拉着脑袋,又能给牙崽们打出珍珠色的圆润的大米来,看到远在秦岭打工的男人,终于得空抽身回到了故乡,又狠狠慰藉着自己独守大半年空房的苦楚,那个满足,洋溢在嘴角,化在春风里,醉了一片片结了细密黑籽的油菜田。</div><div><br></div><div>这个时候,八亩地的稻子们,也在秋风中一层层地黄了过去。灌溉了一个夏天的稻田,经过几日的曝晒,终于扭捏地爬出了羞涩的裂痕。孩子们便在稻田边你追我赶,他们踩在了细长软泥田埂上,七拐八弯地踩在鸭儿草的绿叶子上,一串串软绿的脚印穿过自家的田埂又去了别人家。各家亲族们,一顿好酒好菜吃完后,便统筹好几家人的割稻子日程,妇人们挑上一桶茶水,拿上了镰刀和背篓,汉子们则脱了上衣,垫在浑圆的肩膀下,四人站好位置,一同蹲在二百多斤的大木斗四角,一声吆喝,众人便将硕大的木斗抬了起来,落下去的是一地的雄性的骄傲和自豪,因为能抬得起木斗或者抬得起棺材这样的重物,对汉子们看来,是年轻的标志,更是让女人对自己敬佩的象征,也是让老人喜欢孙子的最好明证,而水生父亲往往是最风光的抬斗人,因为他力气大,也最壮实。</div><div><br></div><div>就这样,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向稻子最先黄的田地,开始收割。一根烟解掉了肩膀上的困乏和疼痛之后,汉子们便先拿起镰刀,弯下腰去,切切察察地割出一片空地。大家满面笑容地计算着这块上好的稻田,今年能产多少稻谷,往年打了多少,都送了些谁,或卖了多少钱,有时也会悄悄地扯上不着边儿的黄段子,惹得不远处的女人们一场娇憨的热骂。老人们这个时候,也只是心知肚明地呵呵笑着,不说话,打情骂俏的年代不再属于他们了,跟着乐乐的也是行的。</div><div><br></div><div>女人们急急火火地安顿好各家的孩子,也跟上来,接过男人手中的镰刀,呼呼地割起来。镰刀落在稻草上的声音又轻又快,稻穗子在女人的手中摇来晃去,温柔甜蜜。在休息的间隙,女人们也会唠个不停,东家的故事,西家的遭遇,整个村子的传奇,都会在这个稻田里,一一呈现,写进秋风里。</div><div><br></div><div>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地里这里一堆,那儿一捆,齐刷刷地全是女人割的稻子。男人们就会抱起一小捆稻穗,站在木斗的四个边上,英雄一般扬起沉甸甸的稻子,任它们在蓝天下哗啦啦散开去,等到对面的人也扬起稻穗,便抢先一步,一下子地把稻穗甩向木斗内壁。你扬我落的瞬间,木斗里弹落了一层又一层的稻子,偶尔有不安分的青涩的稻子,溅出圣洁的米浆,粘在男人的衣角和脸上,透着米浆的甜味,像母亲的乳汁,只是嗅一下,就能安慰汉子们一整年钻金矿洞子的痛苦。</div><div><br></div><div>拍落干净的稻子,会被扎成漂亮的稻草垛,士兵一般站在汉子们的身后。孩子们踩着稻草茬子,一边哎呦着,一边争先恐后地冲向稻草人,把他们一一打倒在地,然后自己一屁股坐上去,再痛快地打个滚,看天空的一串串大雁优雅又匆忙地南去,忽然一阵阵响亮的骂声从稻田那边凌厉地传来,孩子们知道母亲们发怒了,连忙乖乖爬起来把稻草垛扶直立好。这些要做小半年的柴火用的稻草,省着烧,可以烧到来年麦子黄时,大人们自然不敢掉以轻心。</div><div>这调皮的孩子中自然少不了未禾,能一口气打倒几十个草垛子的,总是未禾。每一次母亲都会板着脸冲过来,怒不可遏地厉声吐出恶狠狠的话语时,水生父亲就会呵呵地前来扑火,以长辈的身份压制一下妈妈,这让未禾的心里暖暖的。而年长很多的水生也会在休息的间隙,坐在田埂上,抱起未禾,用稻草给她编上一个美丽的发带,戴在她的头上,木禾知道水生的父亲是村里最好的竹编艺人,水生这一点得了父亲的真传,他这么能干的人,将来一定会拥有天长地久的幸福。 </div><div><br></div><div>一阵秋风恋恋不舍地去了,金黄的稻田变成了稻草人的世界,大木斗里也装满了黄灿灿的稻子。水生他们要去把稻子给主家背回去了,木禾得从水生的怀里挣脱出来,乖乖地和母亲一起回家烧火做饭去。</div><div><br></div><div>男人们乐滋滋地把背篓支在木斗上,用簸箕把木斗的稻子铲入背篓里,小心翼翼,收敛了掀起的狂放,变得细心起来。背篓装满了,再装上一麻袋架在上面,汉子们唾一点唾沫在手心干搓着,仿佛找到了无穷的力量,只需气沉丹田、屁股一撅,就稳稳当当地背了起来。老人们又该笑呵呵地竖起拇指说:怂娃还行,白馍馍没有白吃。被夸奖的人,往往最开心的是他的父亲,看来,八亩地的稻子没有白长,后生们到底还是能担得起重任的。这又一次刺激了那些没能生出儿子的妇人们,又是艳羡,又是自责,赶明儿了,初一十五,好好给送子观音烧个香。木禾的妈也跟着嘘唏一场。</div><div><br></div><div>大家鱼贯而行地走在一尺宽的田埂上,汉子们将稻子背到木禾家的楼房顶上,堆了起来,像哥特式的城堡一样。木禾贪恋地绕着一堆堆稻谷,唱起了《小燕子》,就那样戴着那条稻草发带,在风里呼呼地跑着。</div><div><br></div><div>八亩地的水稻,黄了一年又一年。曾经被装满无数水稻的大木斗,在男人的肩头上,其内壁逐渐变得雨花石般的色泽,也装满了一个又一个金秋时节的喜悦和幸福。而那抬木斗的男人,比如水生的父亲,正在秋风中无奈无力地老去。等到再也抬不起大木斗的时候,他们的心里一定是落满了失望,看着自己逐渐长大的儿子,晃晃悠悠地用稚嫩的肩膀结结实实地抬起木斗走向八亩地时,他们也就有了一丝期盼。他们夸赞着:这八亩地的稻子没有白白养育我的儿子,你看,他长得的多壮实。而这些抬木斗的年轻人中,又数水生的力气最好,跟他一起抬的时候,特别平稳,不会沮丧地在眼角挤出孩子般的眼泪,央求换人,这让水生赚足了得意,可以风光一整个秋天,村里的姑娘们瞧着水生硬朗的腰板,秋波荡漾,水生的父亲也是日日含着笑的,瞅着姑娘们,心里盘算着给自己挑一个合适的媳妇,尽管,有闺女的人家都知道水生一家穷的要命,但若摊上这样勤快的女婿,发起家里也会很快的。</div><div><br></div><div>所以,一到秋收,未禾对水生也是崇拜的,问他为什么抬的平稳的时候,他总是拍拍自己的腿说,你看我的腿多有劲,是我爹传给我的硬骨头,抬的时候,我可以站得很直,不会发软打弯,轻飘飘就可以抬起大木斗。后来,水生真的一直守着八亩地,守着父亲递给他的那份骄傲,将重重的大木斗放在肩上,一个又一个秋天。</div><div><br></div><div>未禾渐渐长大,离开村子,去嘲杂的城市求学,每一次去大超市,看到超市装粮食的大木斗,都会想起立在堂屋一角的木斗,她用手捧起来自异乡的大米,闻到的是秋天的味道,闻到是远方稻田里男女打情骂俏的甜蜜,她忽然想起水生,想起割稻子的童年时光,想起了水生把她抱在怀里编织稻草环的情景,心里升腾着莫名的思念和牵挂,闷闷的,怅然的。</div><div><br></div><div>故乡的稻子又黄了,水生父亲再也抱不动一捆稻子了,忽然晕倒在稻田里,额头不停地弹落一串串豆大的汗珠。水生咆哮地喊着父亲,一下子背起了他,冲向了村口的医院。</div><div><br></div><div>几经辗转,水生父亲被送到了西安,胃癌晚期,无药可治,只能回老家等死,就像田间的老牛会有躺下去的一天,就像门前的老狗会有收声匿迹的一天。未禾和母亲去看时,他们在依旧住在阴暗潮湿土房子里,悲伤汇聚成秋天的大雁,一行行地带走了八亩地的秋天。对于他们也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就像那一片还没来得及上浆变黄的水稻,也只能让它们留在地里,不去收割,指望着接下来的阳光和秋风能让它们也长出饱满的颗粒来,可是面对接下来的寒雨,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div><div><br></div><div>面对胃癌晚期,我们每个人都无能为力,水生父亲也终于没有熬过那个深秋,长眠在故乡坟冢林立、风声凄厉的祖坟园。木禾记得最后一次见水生父亲的时,水生正挑着一串竹筛子去别村卖去了,水生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门口的木方墩子上,凝望着背后的道场,眼神是痛楚而孤独的。木禾轻轻地摸着水生父亲的头,企图想分担一点他的痛苦,但无济于事,绝无可能。水生父亲再也挤不出一丝微笑,一张被胃癌折磨着的身体,像一张弓正微微抖动着脆弱的弦丝。</div><div><br></div><div>木禾,将一份母亲刚刚熬过的米粥递过去,米粥热腾腾地卧着新鲜软滑的萝卜,透着只有八亩地才能滋养出的大米香味,稻子还是水生他们割回去的。水生父亲看看了木禾,看了看米粥,然后慢腾腾地无力地说:木禾,我吃不下,拿回去吧,别把米洒了,洒了就糟蹋了。</div><div>木禾的眼角潮湿了。她望着水生父亲,他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光芒,有的只是无穷尽的苦痛和无助。一个人的意志再强大,当遇到达到极限的身体疼痛时,就会自顾不暇,永远丧失了生的快乐,也再也无法微笑起来。那一刻,在水生父亲的眼里,木禾懂得了生死是如此不由人做主的事情。我们的身体有一天会给我们最深的折磨,最深的痛楚,无人能幸免,就算稻子鲜美的八亩地也无法给我们救赎。</div><div><br></div><div>等到那年的春节,木禾再返乡时,随爸爸去给爷爷墓前点灯时,茅草颀长干涩的坟堆边,又多了一座新坟,匍匐着一层干枯败落的杂草,那大概就是水生父亲的吧。木禾安静地走到他的墓前,内心茫然一片,然后跪拜祈祷,希望冰冷的阴间不要有胃癌,不要有一切靠近心脏的痛楚。希望水生父亲能重绽放笑颜,像在八亩地边的秋风里那样,高高地举起稻穗,眼角有着金色的笑容。</div><div><br></div><div>那一刻,木禾明白,这片熟悉而温暖的故土,不光长出金灿灿的稻穗,也生长着大伯一样的悲剧和痛苦。木禾不知道是爱它,还是恨它。只是苍茫地看着满地疯长过的茅草,在风里洋洋得意地撕拉着干涩杂乱的叶子。看着远处散着三三两两红灯的村庄,在寒风里,忽明忽灭,梦境一般。</div><div><br></div><div>是的,一场稻子一场梦。再也没有人帮未禾在母亲面前讨回孩子的尊严了,再也没有人总是含着笑给她带来各种竹子编的灯笼了。</div><div><br></div><div>未禾长大了,水生成家了,成了山那边,那个身段玲珑的姑娘的丈夫了。丈母娘人不错,姑娘也很能生,水生在那边过的很幸福,就是有些奔波,几年的光景,家里就添上了几个男孩。听人说,去豫灵陶金矿很挣钱,他就也去了。未禾知道,他曾经用自己健硕的腿,使出饱满的力气,给在豫灵矿难中丧生的亲人抬灵柩的时候,他就知道,陶金矿是危险的。</div><div><br></div><div>未禾知道他是害怕的,也是担忧的,但看着孩子们,像六月的水稻,在八亩地里兴奋地生长着,他横下了心,一次次去豫灵、去潼关,做着伟大的淘金工人的梦。竟然也挣了很多钱,盖了楼房,眼瞅装修还要很多钱,没等到八亩地的稻子还没有割完,他就又跑出去了,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懂得,那黑漆漆的矿洞子,其实可怕的如同魔鬼,为了家人,他愿意一搏。</div><div>未禾的心也一年年为他揪着,不成想,这一次真的出事了。在上千米的金矿洞子深处,水生被疯狂炸裂开来的石头砸中了脑袋,砸断了健硕的双腿。村人把他从冰棺里抱出来放入木棺的时候,他身上的血水冻成了红色的冰,把他的腿又连接的牢牢实实的。遥远的下辈子,他又能回到八亩地,抬木斗,收稻子吧。漆黑的棺木前,人们将一碗晶白的米饭,祭祀在水生的灵前,热腾腾的米饭,应该能温暖水生走向天国的路吧。</div><div><br></div><div>秋天的天空还是那么蓝,那么高,那一群南飞的大雁还是那么匆忙地飞向遥远的天际。八亩地的稻田,满是倔强的稻茬,竟然抽出了一簇簇碧绿的禾苗,在依旧柔滑的风里,孩童一样舒展着笑颜。秋天还是那个秋天,但未禾真的不知道怎样去看望水生,一切像噩梦,希望醒来的时候,水生依旧矫健如初,健步如风。可是这噩梦怕是到死也不会休止吧。</div><div><br></div><div>未禾坐在了八亩地的田垄边,看着那些稻草垛,翻飞着黄中泛绿的叶子,陷入了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的痛楚里,她想起了水生的那个稻草花环,在未知的角落里,变成腐土,长出一圈淡紫色的鸭儿花……</div><div><br></div><div>文图 马兰兰(四月末,雨,家)</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