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新搬来的李小姐(上)</h3><h3> ——弄堂记忆系列</h3><h3><br /></h3><h3>作者:沈东生</h3><h3> 在下只角的弄堂里,住的大多数是老土地,有的是住自家造的私房,土生土长的,一辈子了。有的虽然从外头搬进来的,也几十年了。一开门就是张家长,李家短,关起门来,还能够听到隔壁邻居夫妻吵相骂的声音,时间一长,我晓得你,你也摸透了我,家家户户之间的关系,就像蒸笼里的糯米糕,你碰着我,我也挨着你,多多少少都粘到了一起。虽然也有疙疙瘩瘩的事情,要分清爽也蛮难,这就是弄堂文化。对于新搬进来的人家,就两样了,难听点讲,叫欺生,讲得文化点,叫还没有融进弄堂文化。李小姐就是新搬进来的,而且李小姐这样的人,是不大容易融进弄堂文化的。李小姐是大人家出生的,她父亲解放前是开厂的,她自己又在教会学校读过书,后来还学了金融进了银行做生活。假使讲,弄堂里的人家是中式的糯米糕,李小姐就是西式的冰激凌蛋糕了,这两样东西要放到蒸笼里一起蒸,一定是一塌糊涂了。</h3><h3> 李小姐搬到弄堂里住,也是阴差阳错的事情。照李小姐的讲法,都是她父亲害的。她父亲解放前是个生意人,门槛蛮精的,老底子的讲法,叫奸商。解放了,奸商的脾气还是没有改掉。关键辰光,为了利益,女儿也要派上用场。他对李小姐讲:"我帮你物色了一个对象""啥人?""军管会的联络员,是干部。"李小姐在父亲的工厂里经常进进出出,看到过的,小伙子虽然黑一点,斯斯文文,像读书人,故意去接触几次,人一点架子也没有,还确实有文化,空余时候,还写写诗文,练练书法。李小姐蛮心仪的。后来一接触,才晓得人家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再一打听,人家乡下有老婆的。李小姐就和父亲讲了。父亲却说:"乡下老婆算啥?侬盯牢伊,盯到了,将来屋里就有靠山了。"看来这点事情,父亲早晓得的,是计划好的。父亲用女儿施美人计,李小姐觉得受到了伤害。李小姐从小没有了娘,父亲虽然时常在外头有点花擦擦,女儿的感情倒绝不伤害的,为了女儿一直未娶。李小姐从来是被宠着捧着的。突然受到了伤害,觉得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一气之下,拖了一只旧皮箱就出走了。其实,出走只是发发小姐脾气,是临时性起,出了门,去哪里?就茫然了。再回去又没有台阶。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他父亲也想:一个小姑娘,没脱离过家,量她走走就会回来的。两个人就这样想岔了。于是在岔道上越走越远。李小姐也实在没地方去,唯一可以想到的,只有到做生活的地方——银行。后来父亲找来了,李小姐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不来,我气伤心了,坚决不回去。"其实李小姐也没碰到什么大困难,只是晚上替人值值班,把值班室当成了家而已。所以这样说,只是发发小姐脾气,逼父亲再用点劲哄哄自己,得到自尊心的满足。没想到父亲因为厂里的事情,心情不好。也顾不得细细琢磨女儿的心事,想等等再说也好,让女儿吃点苦头再回去,就知道感恩了。于是走了。这一走,李小姐真的伤透心了。这就叫阴差阳错。</h3><h3> 李小姐下了狠劲,这个家,死也不回去了。不过,其中连李小姐自己也想不通的是:虽然对父亲要用女儿施美人计,是耿耿于怀。而对这位小伙子,李小姐却上了心。尽管人家并不拿李小姐放在眼里的,李小姐却想忘也忘记不掉,小伙子写的诗文常常在耳朵边飘来飘去,写的书法常常在眼前晃去晃来。李小姐从小想要的东西总能得到,而得不到的东西,也心心念念非要得到。这就是小姐脾气。于是李小姐为自己定了一条标准:非寻到军管会小伙子一样的男人,就不结婚。不定标准,凭李小姐的条件要寻老公,可以捞一把挑挑。一定标准,就麻烦了。世界上啥地方来一摸一样的男人呢?就这样,李小姐的年龄就一年一年大起来了。</h3><h3> 不晓得原委的热心人有的是,有起劲地张罗做媒的;也有自告奋勇毛遂自荐的。坐在李小姐对面办公台上的一个同事对她讲:"你一直住值班室,也不是个办法,我有一间房子,空关着,弄堂条件差点,不收侬房钿,要住吧?"他天天看着办公桌对面的一张可心的脸,虽然只隔一张桌子,却远得像隔条银河,看得见,够不着,心里一直痒痒的。他想用房子和李小姐套套近乎,为自己做做媒。"喔唷,这种地方好住人的?"李小姐晓得这条下只角的弄堂。根本看不上眼。"不要烦了,就算请侬看房子,我付侬钞票,总可以吧!"李小姐笑了:"真的?""用人格担保,我付侬钞票。"啥人要侬钞票。房钿收低点,我去。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再成交。""我用人格担保,你的任何条件我都答应,房钿绝对不要。"那我就讲啦。""你讲""我一旦住进去,你绝不许打搅我。"这个同事一愣,原来李小姐挖了个坑让他跳。不跳,从今往后别想在李小姐面前做人了。只好一闭眼睛,跳了下去。</h3><h3> 李小姐搬场了,下班以后,讨一部三轮车,两只旧皮箱,几样日用品,就进了弄堂。上海地方搬场是桩大事情,起码要放几只炮仗,分分糕团。像李小姐穿一身旗袍搬场的做派实在少见,一弄堂里的人,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奇怪!汪家好婆凭着自己的年龄优势,来探风头了:"李小姐,弄定当啦。"李小姐笑笑。"一个人搬场蛮辛苦的,啊?"李小姐还是笑笑。一连串笑笑,密不透风。汪家好婆只好直奔主题了:"哪能先生不露面呀!"李小姐还是笑笑,不过开始讲话了:"你是居民小组长?"汪家好婆一愣,没想到碰只软钉子,只好照实讲:"不是不是。""那么这个话题就不要问了,好伐?OK!"还讲洋文,尾音还升得老高,汪家好婆有点被吓住了,只好诺诺地讲:"侬忙侬忙。"往回走了。不过老姜就是辣,凭汪家好婆这把年纪的阅历,已经搭到李小姐的脉了,一部三轮车,两只旧皮箱,再加上,看看她年轻漂亮,一笑起来,眼角上的皱纹看得清清爽爽,吃准她是个单身老姑娘。一息息功夫,弄堂里的人都知道了:弄堂里搬进来一个老姑娘……</h3><h3> 李小姐是个聪明人,弄堂里的人讲点啥,想点啥,心里都明白。本来想,关起门来上床睡觉,开出门来就去上班,和弄堂里的人桥归桥、路归路,不搭界,奈我何?啥人晓得一段时间住下来,就感到日子不好过了。儿歌也出来了,小姑娘们一面跳橡皮筋,一面唱:看看蛮漂亮,实际不等样,为啥不等样,是个老姑娘……李小姐有点哭笑不得,这明明在说自己嘛,弄堂里的小孩也真有才,又不能和他们一般见识,只好笑笑而已,就当没有听见,听见也当与己无关。最让李小姐受不了的是每天进出弄堂的时候,好像总有几十双眼睛盯在背上,滚滚烫,如芒刺背。还有冰冰凉的闲话:"看看倒蛮等样,哪能没有人要。""肯定作来兮,啥人敢要?""说不定是有钞票人家扔掉的落脚货……"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了,肯定还有更加难听的话……李小姐的心情顿时一塌糊涂了……</h3><h3> 每每心情不好的时候李小姐就会换上一套漂亮的旗袍,手臂上挎一只心仪的小包,讨一部三轮车,到南京路上的凯瑟琳咖啡馆去坐一息。一走进凯瑟琳,坐进连椅背都可以转动的座位里,有意无意地轻摇着身体,似有似无的音乐在空气里谈谈地弥漫着,一杯咖啡放在面前,袅袅地漂浮着轻轻的热气,透过濛濛的气雾,朝窗外看去,窗外的世界是朦胧的,人流攒动,有老的、有小的,有男的,有女的,从来都不同样。来了又去了,也从不停留,李小姐常常就呆笃笃地会坐很久很久,享受着这个和自己无争的世界,享受这种无拘无束的自我,所有的烦恼即刻都可以烟消云散。然而,今天却找不到这样的快感了。木木地看着窗外:远远的,一个蛮等样的小伙子渐渐走近来,眼看着到眼前了,一拐弯,从窗前划过,消失了,窗外的人流是散淡的、疏离的,漠视的,窗外的人流,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看得见,却离自己非常的遥远。她第一次感觉到,世界与自己的无关,与世界疏离的自我变成了一种孤独,朝自己袭来,她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似乎生怕自己的躯体也会离自己而去,只剩下虚无的魂灵。她感到浑身一激灵,猛的起身,冲出咖啡馆去。一杯一口也没喝过的咖啡,依旧还在桌上,弥散着淡淡的热气。咖啡馆从来是安安静静的,李小姐弄出来的动静,引得一咖啡馆的人都惊愕地朝她看着,她却浑然不知,冲出了咖啡馆,去干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想在人群里走走……</h3><h3> 依然要回家,依然要穿过弄堂,弄堂变得漫长了,她害怕走过弄堂时,滚烫的眼光盯在背上,更害怕冰冰凉的闲话萦绕在耳边。李小姐想过要搬场。最后还是小姐脾气占了上风头:就不搬,看你们怎么办!难不成把我逼成"日出"里的陈白露!一边想,一边把门打开了,不但把门打开,还把所有窗也打开,还要把窗户朝外开得老老大,把房间弄得像凉亭一样。前两天,对门的张老师来发蟑螂药,敲了半天门,没见动静。原因是,李小姐自从搬进弄堂里以来,有事没事,门从来就关着的,也没有人来敲过门,突然有人敲门,莫名地有一点点欣喜,恐怕蓬头垢脸的见人,特意照了照镜子,梳了梳头再开门,这是礼貌嘛。兴许等得太久,张老师开玩笑说:"李小姐脱离群众啊,你看弄堂里哪家大白天关门闭窗的。"一句玩笑话,李小姐斗气了。从此往后索性把门窗统统打开。在推开窗的一瞬间,却看到几个男人光着膀子用一盆冷水在门口洗澡,李小姐眉头皱起来了,刚想关上窗户,竟然还看见对门的张老师也脱光衣服,穿条短裤在门口洗澡,还和其他几个人又说又笑,"张老师啊,侬一身肌肉真漂亮,哪能练的?教教我们。""一句话,下趟一道到我们学校体育室去练练。""讲定啦。""讲定了。"两人还撞肩示好,撞得"噼啪"直响。就像在澡堂里,一付旁若无人的模样。李小姐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最看不惯一个男人没有素养。李小姐想起了自己父亲,出门见人时,头发梳得煞挺,衬衫烫得没有一点皱褶,裤子两条缝笔直刮挺,皮鞋铮亮、一尘不染。李小姐虽然好几年没想父亲了,不过一想起这些,还是让李小姐感到自豪的,这是有素质男人的起码的标准,是对社会对他人起码的尊重。哪能可以像张老师他们,竟然大庭广众地脱光衣服、洗澡。如果是个大老粗也就罢了。听说张老师还在大学里教过书。一个男人,有文化没素养,更糟糕。怪不得要被贬到中学里当体育老师,要是落到李小姐的手里发落,连体育老师都不能当。李小姐愤愤地把窗户"乒"的一声又关上了,关门闭窗后,坐在房间里半天不语,像在生气,又似乎不是,然而,自己想想也笑了,自己会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男人生气吗?再想想,一个有文化的大男人要做成张老师的模样也真"难得"。早上还帮邻居买早点;有事没事陪大老粗喝喝劣质酒;还替居委干部发发蟑螂药……李小姐不屑地撇了撇嘴,既然你愿意为全弄堂的人出力,我何不让你多发份光,明天让你也为我买早点,看你怎么办……</h3><h3> 李小姐隔天一说,原本是一句捉弄人的话,竟成真了,第二天一早,张老师真的提着竹篮子来敲门了:"李小姐,早点来了。"李小姐用盆子接过点心,心里倒忍不住有点歉意。刚想说声谢谢。张老师接着说:"油条三分、糍饭糕四分,还有……"李小姐心里刚刚生起的一点歉意又统统没了,打断张老师还没说完的话,把手里早准备好的两毛钱朝张老师的竹篮里一放:"别算了,一共一毛两分钱,零钱不用找了。"说完转身回屋去了,心里在想:一个男人竟能如此婆婆妈妈的,真恶心。张老师倒也不在意,笑嘻嘻地对着李小姐的背影讲:"明天的点心老规矩吧?余钱算在明天的点心钱上。"李小姐的心里不由地闪现了一阵小小的激灵,不知不觉地回头看了眼……</h3><h3> </h3><h3> </h3><h3><br /></h3><h3><br /></h3><h3><br /></h3><h3><br /></h3><h3><br /></h3><h3><br /></h3><h3><br /></h3><h3><br /></h3><h3><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