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故乡――记春节之行

墨小沫

（一）
时隔5年，我又一次像驯鹿一样加入了千里踏雪大迁徙的队伍，这是一场由哺乳动物汇集的巨大群体，从南向北，从亚热带逐渐向温带季风气候转移的运动。
　　从岭南的四季繁花，到中原的广袤肃煞，我辗转四千多里，横跨南北7个省区，粤湘赣鄂皖豫苏，穿过这大半个中国，其间耗时26个小时。
　　在这场浩大的迁徙仪式中，每个人蓄积着全年的体能，调动着前所未有的果敢，连我等善良弱小之辈也藏起了斯文，流露着匪气在人群中跋涉。车站广场黑压压的旅客像刚刚卸下的货物，胡乱堆放在无人收拾的大货仓中。这不是一个可以用“混乱”、“拥挤”等词来形容的场面。眼神的严肃焦灼与内心的磅礴的喜悦冲击着，形成这种特定时间，特殊旅程中带来的复杂心情，此时，所有的东西都不甚重要了，每个人心里都虔诚地念叨着——回家！

 

（二）

在开往故乡的列车上，我的心情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身处异乡漂泊人，在别人的城市无论豁达谈笑和成功豪气的背后，都会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客居感慨。这是流淌在内心深处永恒的悲情。无论是衣锦还乡，还是壮志未酬，回到家中作短暂的停留，又会被亲人以客优待，再次陷入紧张的境地。这样，在外是客，在家也是客的尴尬身份，只有在长达二十多小时的旅途中得以掩藏。

车厢中的人群卸下了严肃和束缚，内心的喜悦全然释放到了脸上。车窗外奔腾的原野和逐渐下降的温度告诉我们，我们正在处于地理概念上的快速位移。

家，越来越近了。

　　（三）

从摇摇晃晃的浅睡中醒来，时间是大年三十。列车已跨过长江，南方的丘陵和绿色的灌木已被抛在身后，同样被抛去的是南方湿润的夜气，清晨，列车已进入中原大地，是那种再熟悉不过的平坦，那种开阔。这些年，见惯了阻隔视野的高楼、青山，此时的平原大地，我原来是如此的钟爱。青青荠麦和萧索的白杨一闪而过。

列车甩下了一部分旅客，车厢里所剩的旅客的地域性更加集中了。我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在起床不到五分钟内全然换成了地道的徐州方言。这让我感到难言的兴奋。我以为在没有方言，或者仅掺杂着广东白话的城市，我活得多么快乐。在充斥着家乡方言的列车里，我却体会到了不曾有过的坦然。这种坦然，归根结底来源于归属感和自豪感。在这个仍然保留着地域观念分歧的时代来讲，这的确是一种无奈的自豪。任何一个蹩脚的土著人都可以在一个外地人面前找到自身的优越感。而这个优越感最明显最简单的表达就是方言。在故土上的方言，就是理直气壮！此时，我就是！

（四）

有很多朋友问我，你定居在广州了吧？我说，我一直在漂泊。

这样的对话有诗歌一样扑朔迷离的暧昧不定。我感觉很矫情。其实，我内心深处很明确，北方才是家乡！对家乡爱与哀愁的情感像杯烈酒一样，让人欲罢不能。

我按捺住激动走下站台，冷风加杂着残雪久闻的香味直冲鼻端，想哭的感觉终于来了。

回头，车厢里仍是不动声色的噪动，他们此刻不会理解，这样一个冬日，一个已然不再年轻的女子会这样动情于他们毫不相干的地方。我想，当他们踏上自己故土的刹那，内心深处的情感绝不比我差多少。

 

（五）

坐上回家的出租车，此时，年三十下午两点，行人车辆极少。司机要了一个比平时高一倍的价格，我丝毫不介意。我紧紧地将头贴在车窗向外张望，我只告诉司机一个地名，全然不知怎么走了。司机扔掉手中的烟蒂，调侃道：你究竟离家多久了？连家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

我让司机开慢点，此时，我很想感受一下，家乡寒冬那让人敬畏的荒凉。

沿路的枯草与树，在地老天荒中站着，像等待迟归的家人。

站在村口的父亲母亲，我甚至需要辨别才能认出的父母。我们相见时父母有些局促不安，我明显感觉到他们的幸福感丝毫不减于我，而是远远胜于我。

母亲往圆筐里塞着纸钱，招呼弟弟和侄儿去烧纸。我嚷嚷要同去。自古祭祀活动妇女都是回避的，何况我一个出门的女儿家。我央求着父亲。父亲与母亲对视了片刻，严肃地点了点头：烧吧！

我所期望的是，见一见未曾送别的奶奶。离家后，我只知道奶奶在四年前葬在村西的桃园里。

走出村口，穿过果园的小道，进入我家的桃园，侄儿雀跃地指着一座坟茔：这个就是俺老太！

侄儿指着坟茔像指着太爷太奶久居的厢房，永远不会逝去的物件。说完，自顾攀爬在桃枝上追鸟雀去了。他没有忧伤，或者仅有的忧伤只是片刻的，这就是孩子的快乐。而我，终于知道，我的爷爷奶奶去了何方。

我觉得纸钱的发明是最具浪漫特色的，它可以在燃烧的火焰中与逝去多年或者更早的的先人对话。我绕着爷爷奶奶的坟，用手薅下坟头的荒草。

没有风，纸钱燃烧是那么的安静。我预留几年的眼泪，竟哭不出了。

在远远的鞭炮声中，此时，已是除夕。红黄的火焰渐渐熄灭，我红通通的眼睛与祖父母藏色的灵魂融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