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四月清香 （小小说）

景宜

　　那还是在读高中的时候，我，一个男孩子，喜欢打篮球，喜欢书画，还喜欢搞搞小乐器，二胡、笛子口琴什么的。正在球场上起劲地打球的我，被同学急急唤回班级教室里。我都把稿子抄完了，就等你画报头、设计标题了。就知道打球，一打球就跟上瘾似的。我班的宣传委员――她，对我好一通责怨。我乖乖地接过她递过来的粉笔和水，把水一口干了，汗都顾不上擦，就先画报头了。我边画着报头，也一边就着自己的衣袖擦汗，心才稍定一点，但出气还是粗，改用鼻子进出。这一改不打紧，旁边跟我站一排的她，给我帮着忙的她，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香味。我回头看看教室里，只有我们俩，再没别的同学了。我把面再转回到黑板时，故意放慢了速度。当我的鼻子正对着她的颈项的时候，又多吸了两下。你感冒啊。她察觉了。没有啊。我掩饰。老实坦白，又在使什么坏主意了。我老实说，我闻到你身上好香。我又没用擦脸油。哪来的香？是什么味儿香？不是，是――不是擦脸油的香，我再闻闻。你坏。你快说，是什么味的香？好像是――好像是，牛奶糖的甜香味，上海大白兔奶油糖。你才上海大白兔！我又没吃糖块。那你衣服上洒香水了，糖块味的，资产阶级的呢。你才资产阶级的呢，也没有用香水啊，我敢发誓。你，我也闻到你身上，和着汗味，也有一种香味。你别逗了，我娘从来都说我们是臭小子，臭脚丫子臭，臭汗酸味臭，只有你说我香了，没有的事。真的，千真万确，是香，噢，我想起来了，有一味儿香，是树木味儿的，叫檀香，有点象。真的？那我们俩都资产阶级啊。我高兴的大声了点。嘘。不能说的啊。各自身上有香味。你发誓，得保密。行。报头，标题都出好了。她让我替她先拿着书包，她锁教室门，她书包也有那种甜香味呢。这是自长大以来，第一次有这么奇怪的感觉。四月的大西北，薄冰即融，初春渐暖。那种侵袭躯体的冷空气，没了先前的锐力，天空澄碧，阳光明媚，绽放着青春色彩的四月里，尽情展示舒爽的体态和畅快的心绪。

　　上山下乡到知青连，我和她，又分在同一个连队。开始的农活，都是从不会到会，对于女孩子来说，她们最最害怕的，是在条田里的春灌冬灌放水。一个连队有八、九个条田，每个条田都有四、五百亩地大。有一回，她和几个女生春灌夜班，她领班。我带几个男生，在隔壁条田也是春灌夜班。这春灌水远比冬灌水难多了苦多了，宁冬灌三班不愿春灌一班。在去接班的路上，她悄悄告诉我，她是第一次领班，心里很怯的慌，要是有什么，她喊了我，要我一定帮她。我安慰她，没事的，一切有我在。有时就是这么邪，你越担心，它就越出事儿。一晚上就快要平安渡过去了，眼见得都快要天亮了，她喊我了，那声音是又急切又颤抖儿，嗳——你快来呀，我地块串水了呀——嗳——。我三步并做两步赶过去，把风灯往她的风灯旁一顿，见她已经跳在缺口里了，左堵右堵地乱忙。我一把将她拉上来，命令她跟着我，照我的话儿去做，赶紧在上水加开几块地块分水，我分开两块，她也分开了两块。我带她这才回去堵缺口，我让她站着别动，我三下两下就把缺口堵了。回给她一句，没事了。刚说完眼睛落在她身上，只见她浑身冻得直抖，直问她，你大衣呢？堵水里了。你，你好没灵性。我把我的大衣裹住她，她还是抖。她央求我，快抱紧我。我紧紧拥着一位冻的颤抖的冷冰人，就如同双手拥捂着一只受伤的小鸟。从她的头发颈项上，又再次闻到，那甜甜的糖块味的奶香。不冷了吧。好，好多了。你，你怎么这么笨呢。我，我以前，从没遇见串水串这么大缺口的。告诉你，小漏，能堵；大口，得先分水。嗯，你什么都会的，我，就相信你呢，你身上的檀香味儿，我又闻到了，我一闻到你身上的檀香味儿，我心里就踏实了，也不觉得冷了。

　　这时候，天，开始要亮了。我告诉她，你把脸埋在我的胸前，闭上眼睛，我会变出一副很美妙的景画儿给你看。我先描述，让你睁眼时，你再睁开眼来看，啊。这景是，东方渐渐亮起鱼肚白了，灌满水的地块，一直铺向天边，闪着片片银光，田埂上的风灯点点桔黄，倒映水中的人影双双，似天上仙人双双群群，在水际云天飘啊舞呀，四周恬静，你会以为是同时在人间天上的。你现在可以睁开眼来看啦。哇，真的哟，你真行啊，难怪你画儿画的那么好呢。此时此刻，厮磨着她耳颈，轻轻的语言吹向她，大地宁静天上明朗，我可以把你带上，从人间一直走向天际。愿意跟着我吗。愿意。那，他们是仙子了，我们俩是谁啊？我是如来，你是观音啊。嗳，我要你一直在我耳旁，一直这样灌注，宁静的话，赐于我一片，永不受干扰的心境，永远，好吗。我在她的前额上，庄重的点了点头。大西北四月的云朵，凝聚着幽幽的清雅，知青连四月的渠水，荡漾着粼粼的清波，春灌条田四月的空气中，到处都弥散着淡淡的清香，一眼望去四月的生命里，无处不涌动着款款的清丽。

　　接下来，是恢复高考。知道信息时，已是四月了。大家都在积极准备复习，我们俩，又一起参加补习，一起整理笔记，边一起农业学大寨，边一起备考。那时候，农活重，复习压力也大。我们是顶着压力阻扰，不影响一天农活，坚持复习。我认准一个理，多学习点知识，终是不会错的。她一个女孩子，白天，累了一天的农活儿，晚上，超过一个小时的复习后，就十分困得想打瞌睡。我得想法子让她重提起精神，坚持继续复习。最好的办法，就是给她讲笑话。说是，有一个后生，住在一位先生的楼上，旧时的木楼，楼梯楼板都是木头做的。后生下楼，见老先生立在门前，给老先生打个招呼问个好。老先生说，好是好，可休息不好，后生你晚上回来，脚步轻点，脱靴子的时候，更得轻点，被你吵醒了，再睡不回去了，明天要上课的。后生嗯嗯应着，表示接受改正。到了晚上又是12点过了，后生回来了，前半段楼梯，一路小跑，噔噔噔上去了，才一想，噢，老先生的批评，就赶紧踮着脚儿轻轻地上楼，慢慢儿地开门，摒住气一点一点落坐在床上，这才吐出一口大气，我的娘呀，别把老先生又吵醒了。开始脱靴子了，猛一使劲，嘭的一声，一只靴子落在楼板上，坏了坏了，这小心小心地，还是吵着老先生了，这另一只，就一点一点往外退，退在手里了，轻轻地一丝一丝地，不出一丁点声音的放在了楼板上了，这才放心地去睡了。第二天早上，后生下的楼来，见老先生又立在门前，又问候个好，老先生可休息好。老先生一脸痛苦，唉，唉，还更糟糕了，你，你昨晚怎么只脱了一只靴子啊，我等你脱第二只靴子，等到天亮啊。唉，唉。哈哈哈，哈……是你编的，笑煞气了人，你负责，哈……。好了，该继续复习了。

　　临考试前，她找到我。嗳，我把我们俩的事，给我爹娘说了，他们不同意。他们有点瞧不起你家瞧不起你的意思，你说怎么办呢？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我们俩争取一起考上。你爹娘的工作以后慢慢做，他们会理解的。你一定不能松劲，我知道你的，我不帮着你，你没有主张的。我伸手拉你，你千万千万不能松手的。你得给我保证。好，我保证。可偏偏事与愿违，我考上了，她落榜了。我找到她，我不相信，我说你是班里的宣传委员，你的基础功底我知道，没有道理的，没有道理的。你明年接着考，我等你，我等你。她哭着应着，她说，她爹娘又说了，人家小子考走了，会反过来瞧不起你了。她说她爹娘，怨你们，就怨你们，你们的好心，一会儿主观瞧不起人家，一会儿又怀疑断言人家瞧不起自家。我安慰她，别，别跟家里爹娘急，他们也都是为你好，护子心肠是本能天下一样，方式方法各家不一，可能表达上时机上欠缺点。你可要听我的话，不能任性，做出不利的事来啊。好，我听你的，我知道你看了许多书，明白许多理的，要给我来信的啊。有时，事情就是这样不随人意。开始，我们俩一直通着信，她也一直复习着准备再考。突然一封来信说她已经嫁人了，让我等她的新地址，就再没了音信。从同学口里打听到了一点，说是跟爹娘赌气，一气之下嫁了人。唉，世间的女子，世间女子的爹娘……两难避，取轻，两难避，取轻，做人，育人何不如此啊。

　　几年以后，爹娘退休，回内地老家安度晚年了，随后把我也调回老家他们身边。宜人而润泽的四月，催绿了山野，催开了桃花，也催开了蕴含在人们心底的千般憧憬。公共汽车从阿尔干向大河沿行进，把我一点一点地载着远离了我的兵团农场。车行至库尔勒兵团农场转运站时，停下稍做歇息，吃中饭。临上车时，漫不经心地逛一逛转运站的小百货商店，本就不想卖点什么，只是顺着柜台毫无可看得走向柜台最边尾，似乎觉得柜台里一位售货员也一直跟着我走向柜台尾。我礼貌地抬头示意售货员，我并无欲买什么的意思——是她。这世界真是太小了啊，两个人竟是在这里相遇了。是你？是你？你这是要去哪儿？我告诉她我调回内地老家的事。她告诉我，这是她和她男人承包的店铺。我顺着她的眼示，看见正在招呼客人的她的男人，挺老实厚道的人。她去给她男人说了声，边向店铺外走边暗示我。

　　我有许多话，她也有许多话，一时两人都不知从何开口了。你用赌气反叛了你的爹娘？是。结果你没有听我的话，离开了我，你失去了主见？是。你爹娘可能是用好心办了错事，可你，却用另一错事，毁了你这个好人可以读书的前程？嗯——是。你呀，你，你知不知道，你是用了你的青春，去再一次的证明了真理的正确性，你这样做值吗？我，我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他，对你好吗？他，人很好的。你也看见了，是个殷实人家，本分，厚实。我们有了两个小孩，一儿一女。一家也很平安宁静，我知足了又好像缺点儿什么。还想读书？是的。那就继续读书。嗯。唉，其实人呐，终身都是要读书的，读了许多书的，有许多道理还不一定明了，何况读不多书的。人生离不开读书悟理呀。你说的话，总是那么中听，在理。还没成家吗，我对不住你了。回去后，代我向你爹娘问个好，这生人不能给你爹娘做儿媳妇了，下生人让我给你爹娘做女儿吧。只是，你这个人儿，带有檀香味儿的人，我一生铭刻在心里了，永远做幸福的人收藏了。车轮，很不情愿地慢慢开始走动了，把我一点一点地载远了，把收藏全部全部给她留下了……香远益清，藏深最念。一年十二月，回望诸月，三月山歌，七月流火，十月金黄，一月新年新，六月季节中，十二月瑞雪丰……而四月，留下了太多的特殊印痕，冠个名儿给她，四月清香。

文字原创：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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