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姐

过泓

<h3> 刘姐</h3><div> 刘姐和我的年纪相仿,那年我读初中,她的家就在学校的对面。</div><div> 当时她已经辍学,帮着父母料理家中的食杂店。食杂店的面积不大,很破旧的一间水泥板房,紧依着街前的公路。店外摆一溜花盆,养着君子兰、八里香和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其中有一盆牵牛生得特别,枝蔓顺着一根竹杆儿爬上房顶,爬到人看不见处又踅转回来,檐头露一串串粉红色花骨朵,俏皮地随风摇着,很讨人喜欢。刘姐每天都会早早地起来给这些花草浇水,那也正是我们陆续走进校园的时辰。她患有先天性的小儿麻痹症,走路时习惯性身体往左侧倾斜,浇花时她会刻意用右手提着水壶,好把重心向健侧移转,尽力维持一种平衡。板房很矮,常常见两只猫蹿上蹿下的,阳光好的时候,它们的皮毛闪着亮,十分迷人。刘姐浇完花,会挺直身朝学校的方向望那么一小会儿,圆圆的脸上挂满笑意。偶尔遇到相识的就招一招手,喊一句:“下课过来玩儿呵!”</div> <h3>午休时,我们就会去食杂店买些东西。因为距学校较近,店里除了卖烟酒糖茶等日用品外,还有一些文具。也摆着几本书,每次来都能看见刘姐聚精会神地在读。柜台是木质的,很高,边沿呈黝黑的亮。给顾客取东西时,刘姐会放下书,右手扶着柜沿小心地往里走。因左侧的残疾,行走时她的头一忽下沉,又一忽抬起。最后仰起脸来,笑脒眯地说一句:“好了!”那眼睛弯弯的,月牙般清亮,很耐看。有一回,见她还在读书,我忍不住问一句:“你这么爱读书,怎么就退学了?”她抬起头看了看我,笑道:“我这样子,读这些就够了嘛!”</h3> <h3>岁月若白驹过隙,跳转着几十年光阴便匆匆去了。再见刘姐时,她的一双儿女都已成年。</h3><div> 刘姐嫁给了一位张姓大哥,男人年纪大她许多,人却朴实。那次听她喊我时,一瞬间倒也懵住了。稳住神才看清是刘姐,往事便一下子被勾了出来。</div><div> 刘姐人是当然地老了许多,但那眉目没有变,圆圆的脸上依旧挂满笑,只是较年少时多了平静与慈和。左臂下支上了一根拐杖,向前走路时需先用它借一下力,随后身子便臃臃肿肿地随过去。寒喧一阵儿,知她女儿已经出阁,又添了外孙。儿子也正处女朋友,年轻人不爱在乡下住,县城里给他们买了楼。听了这些,很为她欣慰,觉得一个残疾女人,能将日子料理到这个程度,也算本事了!临别时她说:“有空过来坐坐,挺想你们这些过去的老人儿的!"还是当年的神态,脸上挂着圆圆的笑……</div> <h3>乡里搞精准扶贫,从各村选出一些代表,用来核实低保户的真伪,我也在其中。那天在审核申请低保的名单时,见上面有着刘姐的名字。她们村的代表老王说:‘’她儿子到了成家的年纪了,丈夫的身体也一年比一年不济,一个残疾人,应该帮的。”接着老王又叹了口气:‘’听说她生了不太好的病,可她本人偏不愿意承认。”</h3><div> 按照程序,我们要陪乡里的领导挨门逐户地去调查,恰巧我被分到了刘姐的那个村。</div><div> 刘姐的家在村子的僻角处,后面依着座大山。三间北京平房虽显破旧但也拾掇得整齐利落。院内停一台农用四轮车,车旁边拴一条小狗,见有生人来,撕心裂肺地叫。刘姐正在屋子里忙着穿珠串。那是一种廉价饰品,据说在国外很畅销,是靠人工将一颗颗木质或石质的珠子用丝线穿连在一起。看得出,刘姐是在帮别人做手工。见我们来,她一边笑说太乱了,一边用手往炕里推挪散乱一炕的珠子。</div><div> 听我们讲了来意,刘姐思忖了一会儿,便笑呵呵地说:“谢谢领导和大伙儿关心,我们家不困难,你们不用调查了!”</div><div> 这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直以来我们走到哪里,各家都会找出一大堆证明自己困难的理由,像刘姐这样的可是第一次碰到。老王倒是急了,忙向乡领导们解释她家应该扶助的原因。可不等老王讲完,她又忙叨叨地说:“我们家不困难,我们家真不困难。房也有了,还准备给孩子买车呢,这算哪门子困难呵!”那语气听起来,竟像有些恼了!</div><div> 从刘姐家出来,天色已渐晚。她送我们时,依然笑眯眯地一个劲儿地表示感谢。感谢政府心里头有她、惦记着她。</div><div>“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她说,“但我们家真不困难呵!”</div><div> 太阳西垂,刘姐家的平房顶洒下一片金黄。蓦然间,见那房顶上乜斜着一株牵牛花,依稀当年的模样,一串串的花骨朵还是玩皮地招摇着,惹得我心里一片模糊。那只小狗可能也感知到了我们的善意,不再吠闹。待走得远了,我回头,见刘姐还在门前朝我们望,倚着拐的身子在夕阳下左右地晃动,晃得她身后的光也一眨一眨的像拿捏着什么心事。</div> <h3>  不久后,刘姐的儿子结了婚。又过了半年,老王有一天来找我,说是刘姐想见见我。</h3><div> 再见刘姐,看她明显地老了。人坐在炕上,两手虽还在不停地穿着珠串,但后背要靠一床厚棉被去支撑。见我来,踌躇了一会儿说:“我想瞧瞧病,看能不能评我个低保户。”说完笑笑,便垂下脸,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我问她上次为什么给了却不要,她轻声道:“孩子那阵儿刚处了个女朋友,家里顶个低保的名头,说不定会吹掉。若因此耽误了孩子,心会内疚一辈子的!"我又问她的病是不是很久了,她说:“有一年多了,只是那会儿还能撑。如今孩子也结婚独立生活了,闲下心来,打算查一查,看这病还能不能治得”</div><div> 村里的低保名额早已经分派完了,老王和我找上村干部看可不可以从其他人身上分摊一些给刘姐。本来想这是件极麻烦的事情,毕竟这年月损了谁的利益都会不高兴。没想到事情竟办得十分顺利,大家都觉得刘姐本就是应该有的。有一个低保户刚牢骚了一句,众人便讥他道:“你大年三十被催债的撵得满街跑,还不是刘姐拿钱帮你解的围?咱做人可别把良心给做丢了!”那人也便闭了嘴。</div> <h3>刘姐去了省城,我们都祈祷她别有什么大病。虽说与我瓜葛不大,但少年的印迹总是漾在心头,挥之不去。就想她人这般不容易,老之将至,老天总也该给她享几年福的机会吧!</h3><div> 刘姐是收完秋去的医院,回来时刚进初冬。那天早上她来我家找我,夜里刚下了场清雪。她是被儿子用四轮车拉来的,天冷,身上裹了床棉被子,下车时儿子要抱她下来,她不肯。拄着拐,一步步往我家院里挪,笑着和我家人打着招呼。进了屋,让她炕里坐,她又不肯。把拐杖轻轻倚在门边,寻把椅子坐了,一点也看不出刚经过一场生死大病的样来。她先是感谢了我一番,随后求我帮忙把她的低保给撤回去。见我一脸惘然,她淡淡地说:“病看了,但怎么也看不好了。明知道看不好,就不看了!”见儿子听她这话有些抽泣,又歪头冲儿子道:“不许在你叔家哭,这样不吉利。”我压住心头泛起的酸楚,连忙去宽慰她,她倒爽朗地笑了笑:“没啥的,就我这样的,一辈子混得有儿又有女,知足!只是那些钱是从别的低保户身上均下来的,现在用不上了就该还回去。姐这辈子最怕的是临了临了还搭人的情,欠人的债。”</div><div> 我又劝她说现在的医学很发达,做完手术还可以生存很久,病还得去治。她笑眯眯地听着我说,沉吟良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div><div> 刘姐离开我家时,空中又飘起了雨丝,远天近巷阴沉沉地透着寒意。她还是不肯让儿子背抱,拄着拐臃臃肿肿地往车边走。被我们掫上车,她忽然从裹着的棉被里伸出手抓住我的胳膊,声音很低地说:“姐是残疾人,都快一辈子了,不愿意到最后还被人动刀子,想走得完整一点儿。”说完这句,眼眶竟有些湿了。见我神色木然,她又爽朗地笑了起来:“挺怀念你们上学时去我家店里买东西时的事,还记得我养的那些个花花草草吗?”</div><div>……</div><div><br></div> <h3>记忆瞬间被倒流回来,裹挟着一抹雨丝,弥漫、惺忪可又那般亲切。想起了那一溜花草,想起了那盆牵牛花。想那株牵牛爬至无人见处又顽强爬回来的场景。想它们的俏皮、鲜活和坚强,人竟被这遥远的画面感动得奔出泪来。<br></h3><div> 四轮车渐渐地消失在风雨之中,也许车上搭载的那个生命不久也会消失在某一个寻常的日子里。但我想:生命的印痕总该会温暖地留下吧!留下来的温暖还会不舍地鼓励着剩余的平常日子,让我们所有的人都一路走好。</div><div><br></div><div> 过泓</div><div> 一七年十二月八日</div><div><br></div> <h3>部分图片来自网络</h3>